有用!反对拆「蒋公铜像」 高雄乡民:杀了这么多人,能镇煞啦

雕塑家谢栋梁台湾刻过最多蒋公铜像的作者,擅长人像。(图/镜周刊

图文/镜周刊

午后的慈湖两蒋园区异外幽静,没有游客,空旷的园区只剩贩卖部电视的声音在回荡,仔细听那是一部以蒋介石主角的纪录片,略带北京腔的旁白说:「蒋介石在日记里,曾自承:我这人就是好色…他一生有4个女人,其中姚氏是妓女,蒋为她赎身。」我到柜台询问,那是贩卖部热销的DVD《领导的情史》。

电视播的是《领导的情史》,室内播放的背景乐是邓丽君〈何日君再来〉,架上卖的甜点是蒋方良最爱的「俄罗斯软糖」,充满旧时代的怀旧气氛,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周文龙(Joseph R. Allen)曾针对台湾台种地景空间写了一本《错置台北城》,书中形容两蒋园区是:「充满后现代氛围」「一整排蒋中正半身像,一样的脸,一样的笑容…立像蒋中正(围成一圈)自己凝视自己…不断复制的物质产品彻底消灭了雕像原始的气势与神韵。」

美国记者兼作家Julia Ross更是直言,这里是「蒋中正纪念垃圾场。」历史可以多无情,可以多荒谬全在此显露无遗。

收容一百五十多尊的铜像的慈湖雕像纪念公园,有一个醒目而突兀的解说牌,是现年69岁的雕塑家谢栋梁的简介,介绍强调雕塑家的艺术成就,得遍各种美术奖项,只在文末加了一句:「捐赠十尊蒋公铜像予纪念园区。」

我们来到谢栋梁在台中的工作室,门口是一尊蒋经国雕像,走进室内,堆放工具的储藏室有一尊坐姿的蒋公铜像:「那是我们家的土地公啦。」他说,政治气氛转变,往来的朋友有蓝有绿,为了避免大家不愉快,蒋公只好屈就室内一角。

▲谢栋梁雕塑大型蒋公铜像时的工作照。(图/镜周刊)

「除了我个人捐的之外,慈湖收的铜像大约有1/3都是我雕的。」当年雕蒋公铜像有三大天王,除了他出身民间,其余林木川(政战学校、雕过高雄中正文化中心全世界最高的蒋公铜像)、陈一帆(空军政战官,代表作是中正纪念堂蒋公像)皆是军事背景。

能在军系雕塑家里脱颖而出,想必党政关系不错?谢栋梁啧了一声:「以前这行很竞争,拿到的案子,还会被人发黑函。」他曾有案子已经进铸造厂翻模了,却半路杀出关系更好的雕塑家,整个案子换人做。「我是靠物美价廉打下这个市场。」

蒋公铜像雕塑黄金期在蒋介石去世的1975年到蒋经国去世前夕。解严前夕,台湾有约4500座蒋公铜像,平均每10平方公里就有1.2尊。德国在19世纪也曾吹起雕像热,四处可见巨大的俾斯麦雕像,艺术史学者Sergiusz Michlaski研究了整个人像雕塑在欧洲发展的历史,他认为19世纪欧陆吹走的雕像热和民族主义风潮有关,鼓吹国家荣耀。不过,即便在最兴盛的时期,德国境内也才约500座铜像,台湾的密度之高,只有共产极权国家可以比拟。

4500座的蒋公铜像大部分位于校园,帮谢栋梁卖蒋公铜像的是「教具批发商」:「他们平常卖挂图、教具、实验实的量杯,也顺便卖蒋公像。」有钱一点的学校,会做全身像,没钱的做半身,再没钱的,可以做便宜的玻璃纤维半身像。

一位退休的国小教师描述了他所见的场景:「有时候就看到小发财车,一打开满满的铜像,满吓人的,那个年代每间学校都要有啊,有时是家长会捐的,有的是学生集体乐捐。」80年代的价格,最便宜6000元,全身像依大小2.5万到3万元不等。

人家说蒋公是民族救星,说真的,他才是我的救星啊。」谢栋梁说。他从小热爱艺术,虽然艺专二年级就拿下台阳美术雕塑奖,但刚退伍只靠一些零星的工艺品翻模和别墅浮雕养家:「养活自己都很难,还好二年后…。」2年后,蒋介石过世,机会来了。他先帮台中一中校门口做了第一座蒋公铜像:「当年铜像揭幕都会上新闻,名声就这样传开,大家要做蒋公铜像就来找我。」

▲这是谢栋梁昔日雕塑铜像的价目表,有各种尺寸姿势和价格。(图/镜周刊)

最盛时期,谢栋梁还要请助手来家里日夜翻模,一个月可以卖出十个以上的蒋公雕像。「那个年代艺术家很难养家,我靠蒋公养家,有经济来源,才有力气去做其他艺术作品。」

▲林木川为高雄文化中心雕塑的蒋公铜像,评审委员曾批评这尊铜像双腿开开,不雅观。(图/镜周刊)

相较于校园这类的小型雕像,还有公共空间的巨型铜像。依据1975年颁布的《重塑总统 蒋公铜像注意事项》规定,每个县市需立像,并选定立在宽广的公园或广场,不得在「街口圆环」处。这类大型的公共布置以林木川为代表,他现年82岁,政战学校教官退伍,高雄文化中心高6米4的蒋公铜像是他最知名的作品,这也是世界最高的蒋公铜像(现已拆解,后被重新拼装,置于两蒋园区)。

当年中正纪念堂刚落成,高雄市长王玉云打算建一个比台北还高的蒋公铜像,开出的条件是「6米5、按身高180公分的比例」打造。林木川拉开了鲁班尺,指着6米4的尺寸:「6米5是凶,这个才是吉利的尺寸,我做铜像都会看这个,所以高雄那座是6米4。」

林木川因为身处军校,多次见过蒋介石:「那个年代,领导人的身高体重都是密秘,我在军校亲眼见过他很多次,有次我在上课,他就走到我旁边看,他不高,大概170公分,气色很红润。」谢栋梁则说,他手边拥有的蒋照并不多,唯一一次见到蒋介石本人是大专集训时,坐着吉普车远远开过去,「我印象就他的头很亮。」他雕像会融入一些自己的想像,作品明显比其他人雕出来的笑容多一点。

一般雕人像需要至少6张正面、半侧面、侧面等不同角度的照片,林木川说:「公开的蒋公照片都经过修图,军方有很多没修过图的照片,可以观察蒋公脸部肌肉线条和细致表情。」他自认自己的蒋公像表情是最接近本人的,「我觉得蒋公70岁是最容光焕发的年纪,我都是拿这个时候的照片。」

▲林木川的地下室还放着各种蒋公等「伟人」的泥塑模型。(图/镜周刊)

雕像还有不成文的规定,不能只雕一颗头,看起来像斩首,不吉利;半身像一律做到至少胸前第三扣子。然而,威权时代的天威是不可预测的,林木川的高雄文化中心雕像比案时,曾被评审批评:「蒋公脚开开的,让人直接看到裤裆,成何体统!」眼看案子又要成泡影了,此时秦孝仪以「代表蒋家」的身分发言:「故总统平常就是穿这样的衣服上班,并没有什么不妥。」于是案子才底定。

林木川翻开旧时的照片,偌大的蒋公泥塑像坐在帐棚里:「这些6米以上的帆布棚都是请消防队来帮忙搭的。」帐棚前几尊太师椅,坐着几位「达官显要」,有时是蒋家人,有时是国民党高层,他们都要来看雕像给意见,「意见大多是肩线要不要高一点,衣服皱褶、表情的小问题。」

蒋介石可曾对自己的雕像有过意见?台湾第一尊蒋公铜像是1946年旅日艺术家蒲添生(陈澄波的女婿)所做,是少见戎装像,当时蒲添生以「光头」造型表现蒋介石神态,却被国民党部要求戴上帽子,但几经沟通,最后才维持原貌。但1971年他第二次塑蒋公铜像,又被警备总部要求要戴帽子,否则不验收。

▲身军校的林木川有机会看到各种蒋介石未修片过的照片,他自认最能掌握蒋公细部表情的雕塑家。这是按比例缩小的蒋公像,是少见的戎装。(图/镜周刊)

这是典型的威权时代现象,标准初一十五不一样,永远是政治强人说了算。

另外一尊建于蒋介石生前的铜像座落于松山机场外的广场,由当年政战学校美术系主任刘狮所雕。林木川转述这段当年盛传的耳语,某日蒋介石搭车经过松山机场,见到雕像昂首望向远方,手上还持着一支手杖,觉得这尊雕像像是个盲人持导盲杖摸不着路,他对此很有意见,没多久,这尊铜像就被拆了。

林木川当年执行了很多大案子,日月潭、金门大武山、中山楼都可见到他的作品。作品分布更广的谢栋梁除了校园之外,当年日本新泻县、冈山县的「日华亲善协会」因为感念蒋介石不追究战败赔偿,这个由二战日本兵组成的协会还向他订制铜像,目前依旧屹立于日本乡间。

即便雕的是蒋公,雕塑家还是有版权的,谢栋梁的作品还出现过盗版,他多次提供。即便解严多年后了,他有次到清境农场,看到一尊蒋公铜像:「我认得这个雕像是我做的,但我怎么不记得有卖到这?看铜像座没有签名,也是仿的。」就连现在的中坜火车站外的立姿蒋公,「有人跟我买了半身像拿去自己接了一个身体,也是仿的。」

当政治气氛转变了,如何看待当年的作品受到社会遗弃和破坏?谢栋梁沉默一阵,避答政治性的问题,只说:「很多人说,老谢啊,你不要再雕这么多蒋公像这种没有艺术价值的东西。我想了一下,回他说,我雕的好,人家才找我,你要做,别人还不见得愿意找你。」

归结起来,蒋公铜像的三大天王之所以能撑出一片天,通常不外几个因素,一是军方背景,尤其大型铜像通常是由军方发案。二是塑像技巧,尤其在民间不易取得蒋公各角度的肖像必需靠技巧补足现实的局限,像谢栋梁能成为量产的雕塑家算是少见。此外,谢栋梁跟教具商合作,有畅通的销售管道,也是一大优势。

▲林木川的大型蒋公铜像雕塑常常要户外搭棚才能进行。(图/镜周刊)

东海大学美术系创立没多久,当年的系主任蒋勋找谢栋梁到系上开课:「蒋勋找我,是我雕塑做得好,也不是因为我做了蒋公像,我上课也不会拿着自己的蒋公像跟学生说,大家看,这是我的代表作。」谢栋梁还拿出一张陈年的「价目表」,上面罗列各种姿势、尺寸材质的蒋公像,另一面则是各种佛像的价目表,他见我们要拍照,连忙阻止:「欸,这个很俗啦,看看就好,不要拍啦,我待会送你们画册,里面的作品比较有水准。」

这种「御用雕塑家」的阴影对林木川来说,就小得多了,他说:「人家说我为政治服务,可是我念的是政治作战学校,本来就是为政治服务了。」

蒋公铜像在蒋经国去世前夕,整个社会气氛已经转变,林木川和谢栋梁最后的两蒋作品都大约在1987年间。谢栋梁说:「不只老蒋没得做,以前还有做孔子,一下子连孔子铜像也没人要了。」两人只讲雕塑,遇到政治问题都很保留,毕竟这个社会对两蒋的功过还处在分歧的尴尬状态,怎么说都会得罪人。

倒是一位高雄林园的林先生说得坦白,问他为何反对拆林园的蒋公铜像:「怎么能拆?蒋公杀了这么多人,能镇煞啦。」正因为台湾社会对蒋家的评价暧昧不明,表面崇敬他的也未必爱戴他,于是纪念他的慈湖可以大谈蒋公好色;雕刻家拿他赚钱;杀人魔、镇煞、民族救星也可以三位一体。只要能在蒋公身上捞到好处,支持或反对他都无所谓了。

根据学者周文龙的研究整理,东亚的雕像长久以来以宗教人物为主。即便中国古代有先进的炼铜术,但似乎也没有任何世俗社会人物雕像的传统。

19世纪巴黎、德国吹起雕像风,和该国的民族主义兴起有关。同期间,日本处于明治维新,也开始仿效西方的人像雕塑,主角大多为军事英雄,最早为1893年立于靖国神社的木村益次郎

日本殖民期间,也将这种雕像文化带进台湾,据朱家莹的〈台湾日治时期的公共雕塑〉指出,台湾第一尊政治人物雕像是1902年立于台北圆山公园的民政长官水野遵。

其后10年,台湾出现不少政治人物雕像。其中,1913年立于台北州厅(现址为监察院)附近的民政长官大岛久满次,在1945年国民党接收台湾,该铜像被换为蒋公铜像。有研究者怀疑,当年物质困窘,大岛久满次的铜像很可能被重新熔铸后,改雕成蒋介石。一生抗日的民族救星,在小岛上被造成了无数铜像膜拜,这种把人物雕像政治化、凝结民族情感的习惯也是日本带入台湾,而台湾人把它发扬光大,做得更彻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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