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达」出自黄春明创意 用 iPad 写人生首部长篇小说

图文/镜周刊

小说黄春明今年85岁了,还在写,写人生第一个长篇小说,用iPad写,写特种部队青年车祸丧生,硕大阳具接枝」在被断根私娼寮三七仔的性爱喜剧,他的身体同时走着2个时钟,一个生理的,一个心理的,二个时间不同步,小说家是和时间赛跑的人,小说家5年前罹患癌症,化疗成功,人生暮年,他说:「有多少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剩下来的时间,你要做什么?」

回首半生,人事错迁,他痛失爱子,但喜获金孙,人生有深深浅浅的伤疤,小说家说,但是,已经很完美了。

小说家黄春明善写老人青番公、甘庚伯、城仔落车老阿嬷⋯他小说中的老人卑微渺小,却有生命力,而小说家写着写着,忽然就活得比他小说中的任何一个老人还要老。

耄耋之年 身强体壮

小说家今年85岁了,还在写,写长篇,用iPad写,写特种部队青年车祸丧生,硕大阳具「接枝」在被断根的私娼寮三七仔身上,引来各方人马觊觎的黑色喜剧,书名就叫《跟着宝贝儿走》。小说家日前举行新书座谈会,座无虚席,会后读者涌上索取签名,出版社疾呼小说家年事已高,只署名,不提字,但小说家有求必应,热情读者将他团团包围,他签得满头大汗,索性扒下衬衫,就穿着一件背心振笔疾书

小说家身体可真硬朗,座谈会隔2天,我们到府专访,小说家和他的妻住士林外双溪畔的老公寓,没电梯,每天上下楼梯爬五层楼,且日日于河边健走2公里。儿子黄国珍劝家中2老搬家,但他总有一百个理由拒绝。

访问开始第一分钟,我们当然先问小说家创作契机,何以在8旬高龄甘冒被讥「老不修」的风险,写这样活色生香故事?但1935年出生的小说家却从日治时代的童年开始讲起,讲国民党政府的国语文教育和三七五减租、目睹美援时期台湾社会之怪现状,一讲就是40分钟,毫无间断。

小说家岔题,我们着急了,但小说家追忆往事,挤眉弄眼,比手画脚,岔出去的小径充满细节。宜兰长大的农家子弟讲他如何在一个夏天学会抓蜻蜓;讲小学第二节课,肚子饿了,如何偷吃别人的便当;讲伐木重镇罗东的老百姓懂得用桧木木屑烧材煮饭,火车经过罗东,空气中都有浓浓桧木气味,小说家说故事,好听得不得了。

求学波折 暴起暴落

他先是说故事的人,才是一个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大前辈尉天骢说:「早些年办《文学季刊》(1966年), 七等生说他有一个朋友能写,我说:『好啊!你带他来。』结果七等生带来一个人,看上去土里土气的,低着头也不讲话,刘大任开玩笑地说:『老七带来这个朋友大概不大行。』可是轮到他开始讲话了,他讲求学被退学的故事,活灵活现,就把我们给拿下了。他一讲完,姚爷(姚一苇)说:『今天发现一个真正的作家,大家握握手。』我们就是这样认识这个土蛋的。」

我们和小说家的访问进行到1个小时28分,将会听到顽童退学的故事:「中学成绩单贴在公布栏上,我怕喜欢的女生经过看到,会很没有面子,跑去把成绩单撕下来,就被退学了。我被罗东中学退学之后,又被中正中学退学,跟后母处不好,离家出走,跑到台北一家电器行当学徒,到妓女户修理电风扇,做很多事。考上台北师范之前,社区里大人骂小孩子,都会说:『你毋通亲像春明欸按捏,2间学校读到被退学,今嘛又搁离家出走,伊毋知抵叨位。』待考上师范后,敢跟家人联络,大人骂小孩的内容又改:『人彼个春明多用功欸,你嘛多学学。』我的行情好像股票一样涨很高,结果我被台北师范退学后,股价又暴跌。」

携儿写稿 生活入书

小说家求学一波三折全因「桀骜不驯」4个字,这样性格的人当老师自然也不是太安分,23岁,他屏东师范毕业,当了3年国小老师,发现志趣不合,退伍后跑去中广宜兰台当广播主持人和记者,结识了同期当播音员的老婆林美音,2人相恋结婚,31岁,他又跑到台北广告公司谋职。其时,有个厂商卖一款叫「雅力」的外国鞋子,那个年代最夯的品牌是「中国强」,他献策说,不如把外国鞋的名字直接音译,好听又好记,厂商问什么名字?他答:「爱迪达。」是了,我们现在琅琅上口的爱迪达就是出自他的创意。他还懂得赞助省运会明星每人一双鞋,带动流行,一鞋难求,连傅达仁都跑来请他帮忙弄一双穿看看。

他五进五出广告公司,台湾第一家超级市场「西门超市」是他策划的,他卖过便当,也拍过纪录片《芬芳宝岛》,他骑着机车,摄影机夹在大腿间,边走边拍。晚近,他筹办黄大鱼儿童剧团,创立文学刊物《九弯十八拐》双月刊。他有源源不绝创意,讲起脑海那些不被采纳的创意,至今还是扼腕:「我们刷牙嘛,再怎样也没有用手指头灵活,所以我想说可以发明一个指尖套,哪里刷不到,就用手指头去抠,哪有可能不干净?还有,美国人养狗很普遍,但我们可以DIY狗屋,外销到美国,那时候民国50几年,我没钱,也没人要做。」

有创意的人不愁这世上没有容身之处,但他只愿意在小说安身立命。早年,投稿《文学季刊》是没有稿费的,但小说家甘于在明星咖啡馆,一个字,一个字,心甘情愿慢慢地修改。大儿子黄国珍回忆:「大概我念幼稚园的时候,我父亲常带我去明星,他给我点一杯牛奶,给我画笔跟一叠图画纸,自己在一旁就写起来,心无旁骛,一写就是一整天。」小说家创作也并非闭门造车,小说草创阶段,他会把故事说给亲友听,从朋友脸上的表情、反应,决定哪些段落该删、哪些改留。他创作不用艰涩的字眼,全然口语,文字有画面感,故而80年代台湾一班新锐导演争相改编其作品:《儿子大玩偶》《苹果的滋味》《看海的日子》,部部叫好又叫座,说他是IP鼻祖也未尝不可。

问小说家创作秘诀,何以老少咸宜?他说小说要从生活出发,他用电影镜头语言做譬喻:「一个时代的消失,不能Cut in一刀剪去那样直接了当,时代是Fade in和Fade out,淡入和淡出之间有模模糊糊的重叠,那不是NG,二个时代的重叠最迷人,也最丰富。」年轻时成名作《跟着脚走》,现在《跟着宝贝儿走》,其实还是反映时代 ,故而发大财的政客、开蓝宝坚尼的妈宝、浮滥的文创产业全都被他写进小说,「我85岁了,跟我爸爸的85岁,爷爷的85岁是不一样的,这个小说是反映当下男女的性观念。我对时代是悲观的,但你不要说悲观就放弃,写小说要对自己有交代,写作不要欺骗自己的感情,自己都不感动,稿子写好就撕掉嘛!」

罹癌化疗 持续工作

小说家讴歌时代的夹缝中辛苦生存的小人物,自己也没有被时代的巨轮碾压,但2014年,小说家被检查出罹患淋巴癌,「别人是愣了一下,我是愣了一个礼拜,外人看来是这样,其实心里头从来就没这么复杂过,什么事情,连以前都不曾想过的事,全都涌上心头,挤压得令你发呆不欲言语,害亲戚朋友和家人为你担心。」化疗中,小说家写了一小段话,还弄了小插图,插图是一个老灰啊(老先生)走了很远的路,他累得走不动了,就坐在石头休息,他问时间之神,他还有多少时间?时间之神说,还有多少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剩下来的时间,你要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他要写作,于是他写信给十年后的自己:「你说人老了,如果没失能的话,最好做一点什么,不要成为家庭的包袱,不然所谓的幸福指数就会减低。这一点我可以证明,你陆陆续续还在写小说、写童话、做插图、编儿童剧和导戏。人家劝你不要太劳累,要量力而为,那也是你病后自己的心得。现在你却说,能在工作中猝死的话,那才是死得其所。」

小说家取来iPad,展示他如何用备忘录,一笔一画地写,我们瞥见平板目录还有新作品即将问世,赞他创作力丰沛不输少年郎,小说家要我伸出手来,用力一握,痛得我叫声出来,他脸上全是喜色:「我年轻打橄榄球的。」但小说家未曾对我们言明的,是他使用iPad并非跟上时代,而是化疗之后,手指没有力气,提笔写字太艰难,小说家座谈会那天回来,形同虚脱,干呕,「他心智还没到80,但身体的功能已经80几了,这样的身体可能是一种监牢般的限制。」

小说家的身体同时走着二个时钟,大儿子黄国珍不舍地说,他和时间赛跑,全为对读者有使命感:「他是好好先生,之前他不是因为坚持环保,说重话一辈子不走雪隧?是因为宜兰县政府透过他的工作室邀请他演讲,工作室忘了联络他,那天早上8点县政府打电话给他才知道,他急急忙忙开车,破戒走雪隧,赴演讲现场,自己对自己的诺言,没有对读者的承诺重要。」

因为对读者有承诺,于是他又对十年后的自己说要好好保重身体:「老了,看开一些,世界宽畅得很哪。身体能动就活动活动。对了,不要想搬家,你现在住的地方,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一下楼就是河滨公园,早晚在堤防上走走,不只运动,连创作灵感都会冒出来。对了,少吃甜食。」

爱子自杀 哀戚追忆

访问进行到2小时50分,小说家妻子拿出茶点张罗,他催促着我们吃,说牛舌饼很好吃。我们反问,他告诫自己不要吃甜食,现在忌口了吗? 未料小说家又岔题讲起二儿子:「卡早阮彼个黄国峻犹搁在的时阵,阮想伊爱呷土豆糖,从宜兰会加减带一点回来,伊爱呷,阮嘛爱呷,结果伊有一摆生气啊,讲:『爸你以为我爱吃吗?是你不能吃这么多,我想我尽量多吃一点,你就不能吃了,我不爱吃花生糖。』」

小说家二儿子黄国峻亦是小说家,2003年6月20日自杀身亡,享年32岁。小说家深受打击,一年之后写下短诗〈国峻不回来吃饭〉:「国峻, 我知道你不回来吃晚饭, 我就先吃了, 妈妈总是说等一下, 等久了,她就不吃了, 那包米吃了好久了,还是那么多, 还多了一些象鼻虫。 妈妈知道你不回来吃饭,她就不想烧饭了, 她和大同电锅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 我到今天才知道,妈妈生下来就是为你烧饭的, 现在你不回来吃饭,妈妈什么事都没了, 妈妈什么事都不想做,连吃饭也不想。 国峻,一年了,你都没有回来吃饭。」

不知他会岔题,开启这样哀伤的话题,我们连忙要他喝口茶,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今天睡了午觉吗?「没有,我这个人过美国时间,都是早上睡。说不要想,不要烦恼,才能好好睡觉,都是废话,情绪的腿并不是长在我们身上,不是你叫他不要走,他就可以不要走。」作家跟着情绪走,他又岔回黄国峻身上:「伊那个《麦克风试音》法文版再版,有瑞士评论家写文章,说看这个人的小说,就知道这个人会自杀,他举了一些例子,我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咧?」时间已近傍晚,在渐渐昏暗的房间,他喃喃自语,口气像是自责又像惋惜:「国峻对爱情真的很专情,都站在女性的立场着想,我们有时候在讲一些事情,我没有要跟他争论,他就气得要命,讲到哭,伊足爱哭欸。」

金孙出生 治愈伤口

小说家已非面对访问,而是困在自己回忆中不肯离去,突然门外有动静,原来是宝贝金孙回来了,哀伤的小说家突然堆下笑,得意地对我们介绍宝贝金孙, 说他五年级了,能读艰涩的书,聪明得不得了。 旋即又不舍地看着宝贝金孙问:「今天上体育课吗?怎么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啊?」连忙要小说家妻子张罗点心给金孙吃。

暗淡的房间因为突然闯进来的宝贝金孙而有了光芒,金孙化解我们的尴尬,也治疗了他的爷爷,侧访时,大儿子黄国珍说:「弟弟离开那几年,家里很沉,不是说开心不开心,而是老人家很大的时间放在思念上面,思念会让人的步调缓下来,会让人失去积极的力量,但我记得我跟我太太生第一个孩子,2个老人家生命又有一个目标,那一天早上6点半出生,他们迫不及待就赶去了,爸爸说抱到小baby那一刻,全身像是通了电。我想那是一种能量充电了。」是了,我们于是想起充满电的小说家又写了一首短诗〈但是已经很完美了〉给金孙,那首诗是这样说的:「我的心曾经失去一块肉,你却来给我补上,虽然在伤口还留有痕迹,但是已经很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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