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即学习
尽管「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很难再有好作品」一说,已经是被多次证伪的魔咒,然而我们不免好奇,在二○一七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石黑一雄,首度出手的长篇《克拉拉与太阳》是否功力仍在?
我猜想,作为石黑一雄的读者,关于这点实在毋须多虑。
如同作者自陈,这回的新作《克拉拉与太阳》介于《长日将尽》与《别让我走》之间。以个人的阅读感觉,《克拉拉与太阳》以「陪伴型AI机器人」为基本设定的科幻小说类型,很容易让人想到以复制人为设定的《别让我走》。然而,本作主角克拉拉,作为一个陪伴小孩的AI机器人,有自身的任务与尊严,一面从旁理解状况,同时守护着主人,并准备好无私的奉献自身。以这点而言,有点老派的伦理感,确实令人怀念起《长日将尽》里令人尊敬又心疼的老管家。
《克拉拉与太阳》不仅再度发挥石黑一雄运用类型文学的能力,更采用他较为擅长的第一人称叙事。摊开他的作品,可以清楚看见他将小说「不可靠的叙事者」的叙事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叙事者「我」的主观看法、感受,尤其记忆,在限制的观点下,所有的叙事,并不同等于事实。擅长处理记忆与遗忘的石黑一雄,在许多的作品中,就是让叙事者的叙事经过迷宫般的探寻,最后叙事本身与事实终于相互确认。
是以,无论情节安排如何,他的作品通常有个基调,是叙事者的叙事,最后终于贴近了现实。也许也可以这么说,这是失语的主体找到语言的历程,叙事者终于能用一个恰如其分,既不背弃于现实,又不会僭越距离地去述说自己。
《克拉拉与太阳》的叙事者与过往不同。《别让我走》虽然是复制人,不过叙事者拥有自身的回忆,情节的推展也在于叙事者透过回忆间,重新认识自我。克拉拉作为机器人,她一开始的记忆只有在橱窗里或收藏架上。在小说里,她的记忆的累积,几乎与故事的推进同步。
过往的作品,石黑一雄的角色多半是处理自身过去的回忆,以及回忆当中的他者。《克拉拉与太阳》的克拉拉则是小心翼翼地,服从与体贴之余,一直保持着细心观察,去学习了解主人一家的状况。
可以说,克拉拉是个比他过去的角色,更纯粹去理解他人的主体。有趣的是,反倒从这样的对照,让我们窥见了石黑一雄的另一个基本论题。模拟人性的机器人,是逐渐透过观察、学习、模仿,以及对于身边的人不可理解的黑暗之心的接受,原宥人性的弱点、矛盾与反复,才真正的认识到人性。从这点来看,他过去小说里的角色又何尝不是如此?作为一个人,也是需要学习的。
像克拉拉这样的爱芙机器人,主要的功用是陪伴,让小孩不孤单。而我们很快清楚看见,其实孤单是人类的共同处境,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就连机器人都能(或更能)理解这份限制。然而,孤独即使如此确定,但连系也是。我们永远能够关心他者,在接受也许真正完全的理解或许不存在的前提,仍然愿意去倾听,与共感。共感的基础,其实也是因为每一位个体,本身都是如此孤独。
人生于世,最熟悉的感受,莫过于陌生感。我们随时在与陌生的情境、陌生的世界互动,我们找不到言语来表述,亦找不到言语理解,所以我们才需要学习,学习与世界沟通的语言。
学习一种语言,为了理解他者。而理解他者,终究通向于理解自己。
石黑一雄过往的作品,是在一种失语的状态,透过回溯,面对真相,去找到一种声音将故事说出。《克拉拉与太阳》则是一个谨慎的、温柔的人工智慧,学习人类表面上的语言与行为背后真正的含义,学习倾听沉默而无法诉说的话语,去重构遭抹去的记忆。
克拉拉,事实上也是个人类世界的移民,从被制造那一刻起就是。更为异乡人的情境,是她无论如何像人类,甚至可能可以取代人类,她都不会真正被视作人类。
过去,石黑一雄的许多角色都在回忆中打转,去探索遗忘的模样,遗忘是如何掩盖同时保留着记忆。而我们又该如何想起,且不在回忆起时,否认当初活在遗忘时的岁月。《克拉拉与太阳》则试图去回答,该怎样记忆,又如何守护重要的事物不被遗忘。看似容易,实则需要有牺牲的觉悟。
《克拉拉与太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种成长小说。甚至也照亮了过去的作品,突然,我们发现石黑一雄一直以来所写的,也是某种相当特别的成长小说。
克拉拉的学习历程,其实就是爱的历程。学习与认识这个世界,关于自己、关于他者,关于过去或关于未来。这些,都是试着去爱。
反之亦然:爱的本质,其实就是学习。(本文为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推荐序,商周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