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夺走记忆的姥爷,花十五年和我们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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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四岁的时候,读到一位作家写他的母亲:92岁因中风患上老年痴呆,对家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谁来探望都一脸冷漠。

为了安慰自己的孩子,作家说:“奶奶这是为了不让我们太难过,所以灵魂先去了天堂,身体留下来和我们告别。”

我瞬间想到了我的姥爷

在那之前的几年里,姥爷走丢过两次,虽说都有惊无险地回来了,但老年痴呆的可怕症状还是不可挽回地爆发出来。直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他已经被这场疾病彻底吞没了。

想起姥爷曾经和年幼的我说过,他年轻时在泰山算过命,“能活83岁,和毛主席一样”,说起来他还一脸自豪,仿佛永远不会发生。

可现在,他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但我却还清楚记得。尤其是看着他一天天糊涂下去,一点点丧失了全部的自理能力,我禁不住难过:除了看着他走向最后的那一刻,我好像真的什么都阻止不了

而且明年,他就真满83岁了。

我一直以为,姥爷的病是突然恶化的。尤其是在搬家后的那一年多,两次他都差一点就走丢了。

那大概是2009年前后,姥爷刚70岁,还在一家审计公司“补差”。相当于退休后又给自己找到一份工作,每月去一天就可以。

1996年,姥爷的工作照。如果不是这个病,姥爷应该是个很健谈也很聪明的人

他原本的家也就在单位附近,住了十多年,对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但新家却要坐一个小时公交才能到。结果有一次单位组织培训,他不知道怎么去,一个人暴走7公里,提着鞋、光着脚走到了目的地。

第二次更危险。他和同事一起坐公交从单位回家,同事下车了,他也跟着下了,结果完全不认识。

那天还下着雨,姥姥在家左等右等见不到人,就给我姨和我妈打电话。那时我们家一辆车都没有,我姨只好麻烦同事开车,毫无头绪地满大街找。

外面雨倾盆地下,她坐在车里不停地哭。还好5个小时后,姥爷自己走回了家,全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家真是太幸运了。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全国每年约有50万失智老人走失,这背后就是50万个破碎的家庭。街头贴出的每一张寻人启事,都是他们心底一声绝望的呐喊。

2001年,姥爷抱着我和妹妹的合影

从那以后,姥姥就把家庭联系方式封在了姥爷的裤腰带上,姥爷也被带去医院做了CT。诊断结果除了脑萎缩外,还有中度的老年痴呆,也就是现在人们更常说的“阿尔茨海默病”。

但那个时候,社会上还很少使用这么规范的称呼。姥爷身上显露出来的很多早期症状,都被我们当成人在衰老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正常现象,以为他是“老糊涂了”。

比如,去公共浴池洗澡,他非要把手指上的金戒指摘下来,结果落在水池边忘了拿;还有,为了方便联系给他买部“小灵通”手机,只在公交上接了一次我姨的电话,他就把手机放在车座上,自己下车了……

1994年,55岁的姥爷和同事外出旅游。很难想象此后的岁月里他会苍老得如此迅速

正因如此,我妈才在她的工作单位旁又给二老买了一套新房,以防万一,可以随时去照顾他俩。高层、有电梯、全南向,冬天温暖得连暖气都不需要开,一切都比他们曾经那个又小又旧、上下楼极不方便的老房子好太多。

但没想到,新家正是噩梦的开始。老话都讲“安土重迁”,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更是如此。离开熟悉的环境关系网,老人们会变得不安和自闭,就像失去了土壤的植物,迅速枯萎下去。

我妈曾提议给他俩报个老年大学,姥姥和姥爷都不同意。尤其是姥爷,不愿意再接触新认识的人,更很少有出门的兴趣。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腿脚迅速瘫软下去。

2008年,姥爷搬入新家。将满70岁的他依然满头黑发,精神抖擞

5年之后的2013年,姥爷74岁,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苍老许多

而且那时我也上初中了,不像小时候一样粘在他俩身边。印象里也就半年时间没去看望他们,再见到姥爷时,他就老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先70岁时还满头茂密的黑发,突然全白了。起身、走路、拿报纸,这些简单的行为做起来也都十分缓慢。而且,姥爷再也不主动开口和我们说话了。

我跟他说话,他也会听,但只是“听见”并没有“听懂”。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只有一副迷茫的神态,偶尔无意识接一句“哦”“好”“对”,全然不顾我说的究竟是什么。

我常常想,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的记忆会不会就和溺水一样。对外界发生的事情还有朦朦胧胧的意识,但任凭怎样挣扎,都逃离不了那一团模糊的窒息感。

2016年,姥爷77岁,他对家人的印象已经所剩无几,但毛笔字依然遒劲有力

姥爷已经完全没有清醒的时刻了。脑子里,或许还对我妈、我姨、我姥姥这些亲近的人留有些许印象,但也完全对不上号。从叫错名字开始,到后来干脆连名字都叫不出。

认出眼前这个人了,他就咧开嘴乐呵呵笑三秒;认不出,就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但就算是看电视,姥爷也什么都看不懂,不出十分钟就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关上电视他又立刻醒了过来。

住在新家里的8年,他真就终日只与电视相伴。因为总看同一个频道,液晶电视的一角甚至烙下了一个CCTV的台标,白色的痕迹在黑色的屏幕上分外扎眼。

有的时候,姥爷还会在凌晨三四点莫名起床,然后自己把电视打开坐沙发上看,吵得姥姥还有睡在客厅里的妈妈都无法睡觉,不得不领着他,像领着孩子一样回床上睡觉。

2021年,姥爷83岁,眼神一刻也不从电视上移开

实际上,除了吃喝和睡觉,姥爷对任何事情都无法自理。看到他痴呆的样子,我真的怀疑,姥爷的灵魂是不是已经去了天堂。

确诊大概8年后,到了2016年的除夕,姥姥姥爷的金婚纪念日。姥姥重新整理了家里的老照片,我才终于了解他们的故事

曾经,姥姥和姥爷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校园情侣。“当时班上同学都说,他特别帅……可我也看不出来……”姥姥指着姥爷年轻时的照片,笑容有些扭捏。

姥爷15岁时被父母过继给天津的叔叔,1957年和姥姥考上了同一所中专。两个人一个是男班长,一个是女班长。“我是河北黄骅的。”“诶,我出生就是在黄骅。”偶然的结识,奠定了一辈子的情缘。

60年代,青梅竹马的姥姥和姥爷

一年后,他们的学校破格升为本科院校。姥姥姥爷在接受了一年的预科教育后,也光荣成为了国家的大学生,每月可以领到6块钱的补助,但同时也要相应时代号召、下乡劳动。

没过多久,困难时期就到了,补助金也缩减到每月4块。男孩子每天要干不少体力活,这点钱完全不够吃饭。姥姥就天天把自己的馒头省下来塞给姥爷,全然不知这正是她日后患上胆结石的祸根。

这些旧事,姥爷已经都不记得了,幸好还有姥姥拉着我的手,和我讲起他们的故事。

姥爷写给姥姥的情诗,姥姥后来从姥爷的日记里剪下了这一页,贴进他们的金婚相册里

1960年大二之后,姥爷就应征入伍了,成为了一名义务兵,在大连的军用机场部队修飞机。义务兵服役期间不能申请结婚,他和姥姥的感情也陷入了艰苦的异地模式

好在后来,姥爷自己掏钱买了一本《资本论》供战友之间传看、学习,他也因此被军队里的领导赏识,破格提干成为一名政治干部,带着队伍在全国各地教育、培训,待遇也好了很多。

1966年的除夕前,姥爷带着介绍信匆忙请假赶回天津,在大年三十当天和姥姥领证结婚。没有婚礼、一切从简,姥姥带着一箱衣服被褥充当的嫁妆,就和姥爷成了家。正月初四,姥爷又赶回了部队上。

领证那天拍结婚照,姥姥穿了一件自己攒钱买的开衫毛衣,姥爷穿的是六年前参军时家里送的浅绿色毛衣。他的那件毛衣我还有印象,哪怕后来老了身材走样了,也还在衣柜里留着。

1966年除夕,姥姥姥爷的结婚照原件

他们的结婚照也一直都留着。小的时候,我像个猴一样在他们家的书柜爬上爬下,这张照片就摆在书柜中间那层的最里面。每次我好不容易扒着那一层、踮脚看到他们的合照,姥爷就把我抱了下来。

姥姥说姥爷很喜欢孩子,部队里谁的孩子来了他都要抱,但他又完全不会带孩子。我妈四五岁的时候,他抱着她弯腰捡东西,起来时没注意,把我妈额头磕了个大鼓包

到了我出生的时候,他更是手忙脚乱。明明是裹在襁褓里,被他抱着的时候,我竟然直接从被子里漏下去了。

1998年,姥爷和外孙女在家中的合影

当然,这绝对怪不得姥爷。因为一直在部队上,他完全错过了孩子们的成长,更别提手把手地照顾她们了。

姥姥也一共就到部队上四次,一个人拉扯着我姨和我妈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娘仨坐了将近一天一宿的绿皮火车,一家人才能有张团圆的合照。

1971年,姥姥怀着我妈,带着我姨,上部队看望姥爷

姥姥后来跟我说,姥爷在部队其实随时都有回不来的可能。比如有一次,姥爷突然被调去支援某个部门,大晚上赶时间坐着机车头就走了。天黑路远,加上那时的铁道部署极不完善,司机差一点就连人带车开沟里去。

但这些,也是姥爷没事后写信给家里报平安才知道的。

“它把人给我平安送回来了,也没缺胳膊少腿的,我可不得谢天谢地。”守望在家的18年里,这是姥姥最大的感慨。

1993年,校友聚会,姥姥和姥爷还像三十五年前那样坐了同桌

1978年,姥爷从部队转业,开启了“顾家”模式,天天用自行车一前一后推着两个闺女去上学

有一次,姥姥在单位帮忙分配冬储的大白菜,回家晚了,姥爷就火急火燎地来单位接她。一边拉她出门,一边嘴里骂着“管什么破白菜”,完全不顾同事们的非议。

姥姥说姥爷这人虽然比较粗糙,“农村人的大大咧咧”,但她也最爱他的淳朴和真实,总能带给她平淡的幸福感。

甚至后来,姥爷已经开始失忆,很少和我们说话,有天姥姥看病回来,姥爷却突然开口和我说:“去、去问问你姥姥,病,看得怎么样?”

1990年,当时两个女儿还都没出嫁,回家吃饭时给姥姥姥爷拍下了这张照片

如果不是因为老年痴呆,他应该很健谈,也很有活力。毕竟我小的时候,都是姥姥负责我的学习和食宿,姥爷就负责带我玩。

他要么带着我下楼打羽毛球,要么带我去小区旁的健身公园玩各种器材。一到下雪,我们就下楼堆雪人,我童年的每一个雪人,大概都出自姥爷的手笔。

2000年,姥爷带着3岁的我在水上公园喂鸽子

但生病之后,他就仿佛被困在了自己记忆里,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性格上也变得愈发偏执,没事时就坐在床边,一边翻弄自己的证书、奖章,一边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

后来我才理解,当时的姥爷可能正处在意识清晰与混沌的边界,慢慢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而我们日复一日对他的照顾,其实也是一种形式的告别。

衰老是一个极其残忍的过程。尤其是对亲人而言,他们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挚爱的丈夫、高大的父亲,在疾病的屠戮下变成一个身材臃肿、脆弱无助的老人。

而阿尔茨海默病又和其他老年疾病都不一样。它的可怕不在于致命,而在于漫长。

大概在65岁以后,姥爷的意识就常常在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下游离,任由疾病夺走自己的记忆。

这个过程中,他的心智也被一并摧残,直至最后退化成一个巨婴,从生活起居的方方面面给家人带来“折磨”。

像照顾小孩儿一样,姥姥的一天从给姥爷洗尿布开始

如果没有人照顾,姥爷会把屎尿弄得到处都是,也不能自己一个人洗澡,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腐臭的“老人味”。

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才会唤醒自己生而为人的本能,而且拦都拦不住,眼前有什么他就用手什么吃,像个不满一岁的宝宝,弄得满嘴、满身、满地都是汤汁菜饭

姥爷拿不稳筷子,吃饭的时候喜欢直接用手

而对于像他这样的老人而言,吃饭也是一件危机四伏的事。

有一次因为吃得太急,姥爷直接把食物呛进了气管里,拼命倒气倒不上来,眼看着脸都憋紫了。全靠我妈又是压舌头又是抠嗓子,才帮他把这口气顺了过来。

更令人后怕的,是这种危机全然无法预料,每时、每刻都有可能上演。

前些年有一次体检的时候,我们才得知姥爷的心血管出现了钙化点,说明曾经梗阻过,但我们全家人都不知道,他自己更是毫无知觉。

2021年,姥爷今年的体检报告,我不敢打开

正因如此,单独和姥爷在一起的时候我内心充满恐惧。

害怕他突发心梗,我没有经验、手足无措;害怕他突然跌倒,二百多斤的体重,我扶都扶不起来;还害怕他睡着睡着,就再也没有醒来……

生、老、病、死四件事,至今没有一件是我有勇气担当的。

相反,我姨和我妈,作为姥爷的女儿,她们在见证了自己父亲不可避免地老去后,逐渐接受了这种人世无常的定律。如今,在两人的孩子都已上学毕业、远走高飞后,她们又把全部的爱和耐心,投入到自己的父母身上。

她俩的工作当然也不轻松,我回去的时候,常常看着我妈或者我姨,一边手脚麻利地煮饭、切菜,一边打电话处理琐碎的公务。实在因为工作问题无法脱身,她们也要通过监控看着姥姥姥爷把饭吃好、上床睡觉,才能彻底安心。

最近这几年,我妈和我姨带老两口出门玩的留影

我担心她们太过操劳,没有时间休息,也询问过是否需要请护工或者联系好一点儿的养老院,但我妈却告诉我,“情感才是缓解这个病症的最好手段 ”。

她说姥爷现在虽然看上去傻了,但还是有情绪的。家人们对他温柔,给他创造一个舒适、熟悉的环境,他就会感到放松。即使养老院里更加安全,全然陌生的环境也会让他紧张不安。

至于喂饭、洗澡、清理大小便这些近身之事,护工照料起来也只会把他当作老人或者病人,绝对不会像对待亲人一样投入感情。那种情况下,姥爷的痴呆只会越来越严重。

姥姥给姥爷测血压,姥爷看电视。这样的情形,一天至少会有三次

所以,为了照顾姥爷,我们家的分工现在大概是这样:

我妈每隔一天就在姥姥姥爷那边住一宿,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我姨每周末过去,给两位老人洗澡,然后用轮椅推着他们出门采购、备齐生活日用。

放假的时候,她们俩还会开车带老两口郊游散心,尽一切可能,让两位老人感受到生活的乐趣。

已经83岁的姥姥同样负有重任。她是姥爷最亲、最近、最熟悉的爱人,也是如今唯一能24小时守护在他身边的人。

每天晚上,姥姥给姥爷读报

有时我回家之后,会和我妈一起住到姥姥姥爷家。有几次我发现,姥姥常常拉着姥爷的手,在家里的阳台或者客厅,两个人一起慢悠悠地散步。

“咱吃饭吗?”“吃药了吗?”“去解手吗?”“又尿裤子了?”姥姥像哄小孩一样,一句一句地引导姥爷完成每一个动作。就算很少能听到一句回答,但这对她而言,仍是和伴侣之间必要的情感交流。

姥姥耐心地和姥爷对话,帮他换衣服

前两天,我顺道把相机带去了姥姥姥爷家。姥姥忽然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你给我们俩拍一个合照吧,我想把挂那的合照换下来。”

她指的是床头那张结婚三十五周年时,我们去影楼给他们补拍的结婚照。她说俩人那会儿才刚60出头,相貌都太年轻了,如今都要认不出来了。

“重新拍一张。万一我俩谁先走了……看照片也许还能记起来点儿……”

于是,我们家就有了这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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