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消除的男孩》和她交往才能为我挡掉外人对我性倾向的质疑
图文/镜周刊
《被消除的男孩》是幸存者,《被消除的男孩》是控诉。现代技术如何改造乃至强迫扭转他人身心,这是这本书的最恐怖的地方。LIA做了哪些事情?参加课程前的搜身、没收手机、检查参与者手机内每一张照片、核对每一通电话、强迫隔离。而后是团体课程。
如果人可以让自己消失的话多好。被消除的男孩都是自己消除自己。
贾若德.康里生长于美国南方保守家庭里。父亲从棉花厂老板退下后,当过洗车工人,后来成为牧师,《被消除的男孩》是贾若德.康里前半生的回忆录。他的故事很长,但引进台湾,用台湾人的两段话也就讲完了。
《被消除的男孩》中有两条时间轴交错并置,一条时间轴可以用2018年11月7日中选会所举办关于性平教育的辩论上,反对及早实施性平教育之代表郭大卫的一段话归纳:「同性恋是一种生活方式,想改善这种生活方式,如同瘾君子觉得戒烟很困难,但不代表不可改变。」贾若德记述2004年6月,他参加了LIA的同志矫正治疗课程──LIA全名是「爱的进行式」,你瞧,真是中外皆然,大家都抢着要把「爱」当自己的团体名呢──「国际出埃及」机构向康里父亲的牧师友人推荐了LIA,并认为那是「同类型机构当中最好的一间」、「如果连LIA都束手无策,就没有人把他掰直了。」贾若德巨细靡遗记录了这两周的见闻实录。
而另一条时间轴则可以用台湾走出埃及组织宣道者厉珍妮的一句话代表:「同性恋的相反不是异性恋,而是纯洁。」康里拉长时间,追忆他的前半生,南方保守地,我主耶稣下,徬徨少年时,青春小兽在发光的荧幕前等待过慢的网路打开性感男体,点阵图只开到一半就关掉了,发热的笔记型电脑烧烫大腿,心里有什么烟一样被点燃,还没看到图片下面,先知道心里面。而世界无处容身。贾若德.康里所有人生的章节都可以用回忆录里同一句话贯穿:「主啊,把我变得那么纯洁吧。」
我们都知道后来的时间点发生什么事情。2013年6月19日,全球最大的「性偏差治疗」机构国际走出埃及全球联盟主席Alan Chambers发表文章〈I am sorry〉,CNN主播访问他时,他在荧幕上向所有参与者致歉:「很抱歉这些年来我们给参与者带来的错误期待。很抱歉我们带来伤害与痛苦。」主播追问下,他承认连他自己都依然喜欢同性,至今未能改变。
《被消除的男孩》是幸存者,《被消除的男孩》是控诉。现代技术如何改造乃至强迫扭转他人身心,这是这本书的最恐怖的地方。LIA做了哪些事情?参加课程前的搜身、没收手机、检查参与者手机内每一张照片、核对每一通电话、强迫隔离。而后是团体课程。LIA借用匿名戒酒协会的戒律。包括让参与者围成一圈,在所有人面前描述自己带罪的「淫行」,声泪俱下的忏悔。或让每个人画出家族谱系图,一一追溯每一代每一位亲人的罪恶,是否喝酒、通奸、出轨、赌博……他们以为「创伤和世代罪恶有关,我们必须找出罪恶在哪里,了解罪恶如何父传子,母传女」,贾若德.康里描述,在更早的LIA课程中,主导者还要求试图脱离矫正的同志躺在棺材中模拟葬礼,并要其他参与者在旁大喊「信上帝不坚贞的下场便是如此」,让人们模拟此人是脱离LIA组织后快速感染HIV身亡,要所有人致上追悼文。
将同志与性和疾病画上等号。要同志彼此批判,要同志视自己的性倾向与爱为罪,并在人前自我批判与羞辱。最后要同志把罪恶归给家族,透过「同性恋/娘娘腔/男人婆/性倒错是你某一代某一血缘的罪恶所导致」,在割舍过去、否定自己的同时,也就否定了「性向是天生的」此一说法。
但这样的手法,你还陌生吗?下福盟、幸福盟等宗教团体为我们演示多少次?性平教育在他们口中变成「政府用纳税钱推动同性性交文化以及诱导未成年人婚前性交的不当性教育」。同志让台湾变爱滋岛,同志结婚会让台湾以后没有爸爸妈妈,性平教育将让感染爱滋的外国人来台湾爽用健保……台湾人在这方面独步国际,污名与标签永远有用,宣传恐惧比传达真实重要,你瞧,最近还赢了公投呢。
这套「男孩制造」的工程我们绝不陌生
《被消除的男孩》另一个可看性在于,康里追忆他的半生成长:「一个南方少年的成长史」,他接受的不只是父母的眼光,还包括父亲服侍教会那些来自教友的关注,这是父神的凝视,以及某些南方佬反堕胎、反对修改宪法第二条拥枪权利、支持美国老大哥主持世界正义出兵他国极端保守派的阳刚目光,这可真是三位一体,「被归类为娘娘腔是一回事,被归类为娘娘腔又被贴上『同情阿拉伯人』的标签,又是另外一回事,被认为娘娘腔加上同情阿拉伯人,大家恐怕将侦测出男人会让我心痛」。
这里头存在层层叠叠所谓「重层」的视线,男孩无处可躲,没有地方可去,他没有自己,他必须依靠别人的视线打造新的自己。「被消除的男孩」在进入LIA之前就已经启动消除工程了。这套「男孩制造」的工程我们绝不陌生,彼岸搜狐新闻出现一则〈男孩「拯救」试验:将「娘娘腔」消灭在萌芽状态〉,描述北京本色男儿俱乐部训练营如何「改造男性」,让他们成为男子汉。杀死那个娘娘腔!台湾每一所学校的楼梯转角和体育馆暗处都躲着一个少年在哭泣,而我们的投票结果才显示「性平教育不应该及早实行」呢。
想看黄段子的人该失望了,《被消除的男孩》没有汤汤水水、汁液淋漓的性事,小说中最峰回路转的一段情感,是乡下女孩成为贾若德的挡箭牌,「和她交往,她能为我挡掉无数外人对我性倾向的当面质疑」,书中最戏剧性的一段是,贾若德和女孩密切的往来。几乎以为要有什么,女孩也暗示了,也准备好了,邀贾若德去自己家,结果贾若德和女孩的哥哥打电动打了整夜,游戏有没有全破不知道,倒是发现原来女孩的哥哥也是。一屋子两段关系,三个不幸的青少年。一个人的不承认是两个人的不幸福,那个让女孩枯等,让两个男孩彼此试探而口干舌燥的夜,现实比小说还要让人忧伤。
被消除的男孩只想把自己bang不见
贾若德.康里的文笔精细而写实。追记LIA课程细节巨细靡遗。但他的叙述里有很多不写之写,很多感觉和叙述是断裂而乍看不合里的,但就是这些问号,才像惊叹号,那些细节,让悬疑细思起来都像惊悚。试摘数段,例如,分明是两周的课程,一生刻苦铭心的痛,但贾若德描述前往LIA路程时总说「母亲带我前往LIA的路上,我对沿途的景物记忆模糊」,为何人生至痛,前往之路却总是记忆模糊?
为什么贾若德初入LIA,「我翻阅LIA发放的册子,发现册子里面有错别字,插图也是美工图库摘取。可我赶紧把它盖起来,不想给母亲看到。」、「我希望母亲在离开前能见到这里最美好的一面」?
答案他自己回答了。你也能想到。他对沿途景物模糊是「我唯恐大脑记住风景」,把手表留在旅馆,恐怕是他认为「那是之于我之外的时间」。而最耐人寻味的,他不想把错字连篇、品味粗浅的手册给他母亲看,「我希望母亲在离开前能见到这里最美好的一面」,那只是因为「我只想赶快完结这一切。」
怎样都好,怎样都无所谓。只要结束这一切就好。这样悲切的要把自己消除。但如果往下细问,「我只想赶快完结这一切」的「一切」指的是什么?是参加LIA的课程?是他前半生所遭受的错误期待和压力?或者,他潜意识里指的其实是,这一生的一切?
所以反复出现在全书中那句「主啊,把我变得那么纯洁吧。」才显得恐怖。「纯洁」不就是消除异物的同义词?圣洁还有圣洁时,圣结石都在bang不见。被消除的男孩只想把自己bang不见。
LIA、走出埃及机关可以被关闭。但「圣洁」、「变纯洁」这样自我厌恶与清扫异物的执念与主张更让我害怕,君不见「反同公投」的三样公投通过后,同志社群内涌起一波检讨潮。其中一个聚焦点是「团体内的自我洁净」,不少人在社团与脸书发文表示「同志游行为何要裸露?」、「为何不能和用药的、要求性解放的、奇装异服的分割?」、「只要同志能让民众的观感变好,不就能获得更多支持了吗?」,原来少数还能再切割少数,弱势还能再攻击弱势呢。同志被嫌恶,犹能嫌恶他人,像这样「被消除的男孩要求消除的」,又该怎么去说呢?
回到本书,这里我们也看出这本书的某个艺术,其实是人性的高度,回忆录中描述LIA要参与的同志把罪归给亲代,课程讲师要贾若德试着想像父亲在面前,对父亲发火,贾若德明明积蓄满腔困惑,他明明肩膀上承担着这种种「父」的压迫──真的父亲、云顶上那么父神、还有整个父权社会,但在这一刻,他放弃了对想像中的父亲咆啸,而选择离开,他不照这规则玩──你可以说是我的想像吧──但他怜悯他的父亲。他是怜悯父神的男孩。
但就算如此,离开LIA后,作者长达十年没有和父亲说话,伤害一直存在,这本书是回忆录,不是小说,现实人生才这么重,所以更残酷。这本书酝酿写作的每一天里,作者写「父母告诉我,如果我出书,父亲的牧师职位恐怕不保……我每跨一步,重提矫正理念,每一步都对父亲的事业构成即时威胁」。但这本回忆录结束在哪里?他结束在康里打给父亲,「我一定要写」,他说。而他老爸爸怎么说,「我只盼你快乐,真的。」那算是绵延一生的战线里稍稍一个回合的和解吗?所有同志的故事的开始都是这样,我死掉了。我被消除了。所以男同志如果还有故事,如果故事还有所谓结局,那就是,男孩靠故事把自己生回来。
本文作者─陈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毕业。曾获全球华人青年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林荣三文学奖、台湾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等。作品曾入选《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对照台湾文学选集》、《两岸新锐作家精品集》,并多次入选《九歌年度散文选》。获《联合文学》杂志誉为「台湾40岁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说家」。曾以笔名叶覆鹿出版小说《小城市》,以此获九歌两百万文学奖荣誉奖、第三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银奖。另着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宝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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