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行板(上)

散文

1真是孝顺、爱家的女孩。火车旅行电视节目拍摄完成后,再晚一定要搭夜班车回高雄。柴山下的发廊,己是众多期待的台语秀异歌手的她,还是帮趁家中姐妹的「洗头」日常。

二○○三年的:「台湾铁支路」,我这大叔和宛若女儿的黄妃,大半年走过半个台湾;瑞芳、贡寮、宜兰、内湾、苗栗、台中、彰化、阿里山……以为会直到南台湾的竹田,终究未能如愿,终究这是一次美好的旅程。

年代电视台的制作小组,十分的好。很多年后,不是眷恋,而是回眸十六年前,犹如父女般地温暖,不必遵循剧本,自然自在的说景点是我,唱歌是她。那般纯净、亳无风尘味的声音,往后两届金曲歌后的荣衔,黄妃,实至名归。

荧幕上的我,写作的我。其实最不舍的反而是宁可一生工作在报社,记者、副刊编辑做足二十五年,安心退休,以文学欢度晚年直到老去。遗憾的是,我没有这样的幸运,仿佛自始飘摇在风中的落叶……是我怯于争取抑或是懦弱?

安安静静,坚执原来只是文学才是终极的完美主义。明知这纷乱、虚矫的台湾原乡少的正是人文素养,多的就是自私和卑劣的民族性格;好吧,独善其身,不论蓝、绿就是要你噤声。

狭小的蕉叶形之岛,幅员三万六千平方公里,沿海地岸拥塞了两千三百万人,民主自由诚可贵,众声喧哗尽恶声。想起行过十六年前的铁道之旅,良善、朴素的乡镇,人们只求安居乐业。……内战之祸起之选举,政客何时想人民?

他们说:文学不写政治,问题是政治自始干预文学。临睡之前,静听黄妃名曲:〈追追追〉,是啊,台湾人四百年移民史所追求的实质是什么?台谚多真切:日头赤炎炎,随人顾生命。这是人性之本能,只是多心或忧愁,政客的虚矫,是台湾一再沉沦的不幸。

海潮织锦般吮吻着砂岸。向晚的云霞,橙黄泛金,祈盼遥远的记忆别再回来;我啊,只求:安安静静看海,哪怕是在梦中流洄,但愿记忆不再来。

南高雄,北基隆海色不一样,犹若女人的心思难懂,爱情却相与仿佛;蚀骨铭心的一夜欢爱,女人是花,男人是火,只有那一刻,童男童女才是最真实的自我,真爱,就让人流下泪来。

只求:安安静静看海。

我自始美好的回忆是少年时代,如此素朴的淡水海岸。如今怯情不去的形影已变幻,拥塞的人群,大楼四起的红树林,对岸观音山坟塔遍布。

于是很想再搭上南下或北上的列车,一个人去旅行……坐在安静的岸边,遥望织锦般涌漫而至的海潮,回家后如同宗教虔敬的写下一首诗,歌吟咏诵一次,岁月流去总无声。

相对绘画和文学,我有着向来具有的作为一个高标准的鉴赏者自信。从不因之主流认定的所谓:名家,就附会人云亦云的盲从称美;感谢半生在编辑、阅读、旅行的历练中,有所错觉,有所误认,却能够自我反思,一而再,再而三,绝决地静心,索求作品的独创性。

名家?未成名前的笔触,敬谨且虔诚,因之才情俱足,佳构更上层楼抑或是此后骄狂的点墨随意以成金?其实是流于世俗的自我堕落……尤其是以「艺术」之名,是啊,一幅画,抵过文学书十版百版的价格,公关宣传、政商交谊,细看,实质是庸俗平凡。

未名的艺术家,雕塑、绘画、音乐。多少次凝看、聆听,力道、油彩、韵律……那是青春之热爱,美感之追寻;彷如在无边的黑夜渴望一抹星光映照创作的信仰,是否也扪心自问:有生之年得以真正攀登云上的顶峰?用扎实的作品印证创作心灵的艰苦奋进……印证独特的风格、美和爱的完成。

中国千年以来的水墨画以及书法,东方艺术的其来有致;那抽笔,点描,最是可见人格与风骨的生命意志。五百年来一大千,放怀且悠然,亲炙敦煌壁画拟摹的张大千果是奇人,那是宗教的古代信实,遥想边陲荒原,此去茫茫一出就是千里未知的异域……丝路、大漠、雪山、烟云,祈佛庇佑;唐代的玄奘法师不就循此前去天竺取经吗?

书法家,用心的为我的地景文字着墨,感谢未曾面识;但见笔触工整,却少了雅逸风华,只能说,书法寻常,气势欠缺。另如某一旅外音乐家,习以台湾意识作曲演奏,原乡之念,土地之爱,立意很好,一夜敬聆令我失望且不解,咏诵台湾人民和历史及山海怀,韵律之美何在?只是「政治正确」的附庸和投怀送抱……台湾人不是唱悲歌啊!

至于文学,网路小说犹如一杯流行的:珍珠粉圆。新一代人奉村上春树如神,那是日本文学呈现心灵离散、漂浪的不确定主义,不是不好,而是台湾本质的美学意涵何在?殖民地早是七十年前的史事,风格及人格的凛然独立,深切祈许,请做自己。

芒果肉色的:黄小鸭书房落地窗左侧一方小风景,软塑胶的圆润如一枚它未诞生前的蛋。

仿佛静静地浮在水上,那水是凝固的一册册叠高的诗集,杨泽、许悔之、夏宇、颜艾琳……其实更像一枚极其可爱,而不忍溶水的香皂;那是二○一五年巧合的不经意邂逅,在基隆港。

荷兰艺术家:霍夫曼。放大西方日常于幼儿浴缸嬉戏的玩具,手掌盈握顿成一座五层楼高度的装置艺术,浮游在全世界著名的港岸……相约定居在基隆的编辑好友,看完黄色小鸭后,就去和平岛海鲜店晚餐。向晚时分,北上高速公路,我专注驶车,内湖,汐止,五堵,七堵……手机乍响,恶耗呼喊--你,不必来了,十分钟前,黄色小鸭爆掉啦!他们说是被老鹰啄破的。

老鹰抓小鸭?我笑了起来。我们就喝咖啡吧,算是一次约定意外的悼念。如此回音。人生不是过程着难以预测的意外吗?原本抱持安心、相信、单纯的约定,刹那之间一切归零。讶异、失望、伤心……回眸如烟云。

港务局附设的海洋馆,我带回了两只霍夫曼版的:黄色小鸭。一只在书房,一只在座车右侧的驾驶座上;纯净如婴儿之心,神启般地竟然意外的,安顿时而躁郁降临时的突发情绪,一种绝对的静好。

笑我老来依然是不成熟的孩子气、天真、幼稚都好;也许是久违的孤寂童年,不曾有过遥远记忆的浴缸中的玩具吧?婴孩的孙儿偶而回我这祖父家居,见之书房黄色小鸭,随手嬉玩,就是最美好的小风景了。

嫩稚的、无瑕的,如破壳而出的小鸭,不就如是幼稚、可爱的婴儿,无比的美丽

这越来越陌生的滚滚红尘,婴儿们在未来的未来,将成长为怎般之人?……我在黑夜回家的车程上,想着。侧首一右座上方的黄色小鸭,内心温慰着暖意,谢谢陪伴,书房中另一只也在静静等我回家吧?你也读诗吗?这是你和我的约定,嘘,不与人说。

4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

我挽着你,你挽着我

暗的街上来往走着

夜留下一片寂寞 河边只有我们两个

星星在笑 风儿在妒

轻轻吹起我的衣角

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

尽在暗的河边徬徨

不知是世界离弃了我们

还是我们把他遗忘

夜留下一片寂寞 世上只有我们两个

我望着你,你望着我

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苏州河边〉

原唱:姚莉、姚敏。词曲:怀玉(陈歌辛)。一九四六年百代唱片。

微绻的及肩长发,系着粉红色丝带,坐上三轮车;夏夜的轻风缓缓吹来,仿佛恋人呼唤着殷切的等待,她右手按住猛然加快的心跳,红潮忽然的羞怯,那男人真的爱我?

台北汉中街和峨眉街口的:万国戏院。没去过义大利,黑白电影中那么清纯,秀丽的奥黛莉赫本,如此英俊,健朗的葛莱哥毕克……骑着伟士牌机车的新闻记者,从大使馆脱逃的公主,永远不忘的:《罗马假期》。

男和女看完电影,送她回家吧?只见盛装打扮的美少女百景裙在入夜的晚风中被轻轻吹起衣角,像一只歛翼的蝴蝶。不舍地眼神彼此凝望,如果回家,一定不眠思念,那么,你说,我们去哪儿散步呢?

川端桥下,上海歌手在茶座唱歌,去喝杯热茶,河的夜色一定很美丽。男的提议,女追随。夜一片黑,不是十五月上弦,上海歌手一身红花旗袍,唱着男与女不谙的华语歌,听不懂歌词,却很好听。

如果是山口淑子〈李香兰〉唱过的:〈苏州夜曲〉,这对恋人一定刻骨铭心的熟悉,新店溪畔茶座的主持人却说:下一首是:〈苏州河边〉,请来宾热烈掌声鼓励!

啊,歌声真好。但为什么不唱美空云雀的日本歌呢?女的微疑惑的问,男的以指抵唇,悄声说:今嘛是中国人的天年,禁止唱日本歌,讲日本话。……

很多年很多年后,这对恋人的小孩,不经意的听见似乎寂寞的母亲,时而轻轻的哼起这首歌。日本殖民时化教育,直到战后,小孩的父母,怀念日语,不习华语,坚持以台语交谈,哼着曲音,未谙歌词。

苏州河边,何其遥?淡水河岸,生来熟识……。小孩长大后,行遍天涯海角,终于抵达了对岸的中国苏州;石桥、吊脚老屋的黑瓦白墙,运河月色,波光如梦,半百年华的孩子,在游河的画舫上不由然轻轻唱起这首父母不谙歌词,却时而哼着曲音的难忘之歌……父早逝,母已老。仿佛替代一种最遥远的恋人纪念,是啊,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只有我们两个……含泪的我。(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