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行板(下)

散文

5所有的或已没有的人生过半的稀微及其面对久未聚首时而惦念的朋友……

一定有许多别后

内心最深切的话想说

时间和夜梦最是真实

那是一杯酒再一杯酒

揣测着明暗光影的曾经

终究必得承认不幸

时代的而非个人

追怀青春之歌总是

踌躇无措的容忍

请勿独酌必然伤神

好酒醉后反而清醒

静静的看,冷冷的心

自我原来是自我的敌人

最初最最纯净的显影

──〈醉后有诗〉

顶帽抓出兔子

是一则冷笑

魔术师其实是旅行

穿越黑洞,时间归零

哈欠无趣的观众都睡了

睡在梦里魔术仍在演出

不想时间依然流逝

生与死如此严肃

文字浪费探诗生死

醒的是人,梦是兔子

跳跃与静止

魔术时间彷如沉思

人和兔是否一样有梦

是否等同哀愁和喜悦

其实都祈盼:自由

──〈时间魔术〉

字义有时在恍忽

也许倦而昏睡短促时间

空白空白不思不想

象形文字依稀仿佛

仿佛是同义字悄然侵入

梦里依稀仿佛思索

字是对是错……?

惊梦乍醒其实还在梦中

完美主义就固执一生

犹若印刷好的文字

竟然谬误出现错字

惆怅如秋之心如此寒冷

──〈勘误

爱不释手,焚图决意

最后一滴泪悲愤

留给火留给记忆

人生无话,只是多余

记忆从火中救起

画中人不会在意

活过三百年了三百年

富春江水岁月幽幽

后人问起图卷原由

八二年旬的黄公望怎么说

只是放怀山川

只是纯粹旅行者

耿直率性不容现实

红尘多端,真心艰难

美与爱,公理正义

古代中国没这逻辑

图卷一分为二

隔海遥盼组合

被火带走的是遗忘

任人后世揣臆迷藏

狂草淡墨富春江

笔触自我放逐

垂钓人孤独在草亭

煮茶酌酒不语人生

只知道一条河名富春江

留下图卷的黄公望

落拓笔墨犹如遗书

一切的一切皆可放下

──〈富春山居图

忽然大声咳嗽……

羞怯感觉对不起

一生在沙漠定居的人

古兰经贝都因人吟诵

就连骆驼商队喜不自胜

纵横千里同心歌唱

读它一段古兰经……

心之冒犯想这经典犹若

一枚石子入水,涟漪轻缓

信使和神子争辩两千年

耶路撒冷的石墙哭不停

真主上帝,你们都好吗?

──〈古兰经〉

习惯睡前小酌,本是助眠之思,竟然几分酒意间,萌发写诗的强烈愿望?是啊,醉后有诗。夜深人静反倒更清醒,仿佛悄然一片雾中风景,那不是梦境,似乎文字有了歌音,飘然而来的轻柔吟唱,凝冻了时间,像神启般的魔术、不解的幽玄符码美丽而诡异…。

有时在校订一本即将出版的新书,灯下专注凝神细看,曾经发表过的散章,有些文句不够妥切、合宜,幸而借此得以修正;当然,误植的错别字,一定要更改还原,祈求面世后的新书完整交予读者手里。往往在勘误过程之间休息,茶与咖啡,赏阅各家影册、画集,就像蒋勋先生雅集诠释的:元朝黄公望不朽名绘〈富春山居图〉,传奇般地被后人从火焰中救起,从此一分为二,长卷在台湾,短幅在中国。

佛经吟念,稀微的送别逝人,彷如莲花流水去。圣经旧约是神话,新约是雅歌。近来,阿拉伯皇室精印的古兰经,我敬谨研读;这才发现,上帝和真主本就是同一体,称之神或主宰都好,信仰由心的想像。我这不驯、逆向者的信仰不是宗教,而是:文学。因此,留下前页五首诗,决绝印证。

实践大学到美丽华购物中心的直线距离,缓慢行路大约一千步;这是我日常晚餐后散步的固定微旅行,分别的诚品书店,总是祈盼寻找到值得一读的好书……尤其是:纯文学

三十年后截弯取直的基隆河,如同被驯服的野马,平波无潮。童少记忆的草莽、稻田、砖窑无一留存,今时新世代如此陌生,逐老之我怅然望向黄昏暮色,秋意年华,应该认分低头,不必叹息,日月相与,时间最公平

儿女分别上了五专、大学的时候,两个夜晚我开车带着母亲和他(她)们抵达大直新居,九层大楼,砖红色墙面,两个月的美式简朴装潢,三房两厅的空间,多了一间镶着雾玻璃的和室是女儿,主临室自然给七旬的母亲,儿女们的阿嬷,我选了面积最小的连接厨房后阳台的房间,书房兼寝卧。

美的过日子,窗外迎着大片山色凝翠……明水路豪宅四起,几年后留下小片绿景

再几年后,成年的儿女结婚、生子,离家迁居到三十里外的桃园南崁,幸福建立家庭。

老妈妈更老了,独子之我自然随侍在侧;小说家老友宋泽莱嘱咐:千梦不要相陪父母衰微,自己跟着老去……。我记得我记得,所以每天不渝地读和写;静谧且默然的安度秋时岁月,淡定、少与人往的在这山河小区过日子。

文湖线捷运、公车跨过基隆河,才是红尘喧哗的台北闹区。午后在重庆南路书店街下车,惊见,书店一家一家停业,旅店一家一家新开?日本、韩国、中国、香港的旅人口音,是啊,国际性首都城市台北,风情万种多亮丽!走出三民书局,右转开封街巷中的:刘山东,左向桃源街老王记,两家牛肉面几达数十年都是最爱的香醇美味

回返大直,才心安。美丽的家居,幅员小巧的区域,不得不相识彼此的亲炙;我喜欢这依山傍水的小地方,好像生命隐约的许诺,典藏不忍割舍的好书,小阳台午茶夜酒,明月映照的疏星。好了,我出门散步了,慢行一千步伐,两家诚品书店,寻好书。

十七岁,初上大屯山,白茫茫积雪。

六十岁,寒流冷冽,手机呈现雪覆大屯山。

少年勇于亲临,老来俯首手机观雪意。淡定不以为奇,半世纪的海角天涯,什么冬雪没见过?不必倾往:南北极。徒然的冰山银白,地平线如标尺,大气如迷雾,鬼魅、幽玄的:极光……幻觉,今时所谓的:主流价值。迷惑以及洗脑,商品和政治都一样。

逆流而上,不合时宜。正直以及公平的看待每一个人,最初无瑕的婴儿之心;成长过程,父母隐藏的秘密、上一代人的难以说出的情感纠葛,现实就是魔鬼赋予的天罗地网,爱欲、贪婪、诬陷。无可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啊人,用这人云亦云的「主流价值」原谅自我。

犹若傀儡被现实操弄的:自我。何时彻悟,决绝弃离那缠绕的丝线,冷静、反思的追忆,荒芜和耗损的岁月?倦眼回眸,尽是萧索秋色;微叹不是忏悔年华曾经,爱过的时代不再可爱,良美初心满覆尘埃,陌生更陌生的今时如何辨识?秋天如炙夏,红叶未红,绿树是诡谲的灰蒙,不确定之阴沉。

日记,合应付火焚去,因为,没有意义。

那是一年接续一年的真心祈望,终究一切徒然的残忍印证:恐惧的现实赤裸地冷笑答复,写日记只是伤害天真且愚昧的自我;就全然烧掉吧,一切徒然。

于是简笔成日常行事历:某月某日某时的晚宴、年度文学奖评审会议、外出旅行的飞机航班去回、家人生日、收寄邮件时间……再也情怯写下深邃的心事,空洞得变成一枚汽球,不知所措的飘动,未能预期何时降落、爆裂。

翻阅他人写过我的文学评论。一九七四至二○一○,半生潜身净心的创作,像一道幽深、少被人侵入的密林之河;迷茫、自怜、多愁善感,回想二十六岁前,评论有理,敬谨领受。那时绘画的难忘依然绻缱,文字用以抒发无措的情绪,从唯美出发之立意,实是不舍颜彩和线条的绝美索引……未来是什么?

春天嬉玩的无知年少,秋时回眸不是忏悔,只是不解半世纪前的自己,怎般荒废了应该冷静,深读经典文学才是求得精进之路,耗损了生命更求高度的识见;于是走到了此刻的秋天,幸好卑微、认分的有所坚执,自始苦寻文字美学的旅程,化蛹成蝶,不合时宜的自己,逆风飞越。

这是我和自己的:约定。生于孤寂,许是死亦飘零,又有何不可?春花绽开,秋叶凋萎,都是必然的轮回转生。祈愿学习:不忧不惧的坦然和自在,心之所向,不愧于人;秋阳如酒,小酌凛冽。

大屯山何时再下雪?未雪可也,但见菅芒满山遍野,白茫茫在秋风里如一次又一次的呼唤:少年之你,十七岁上山看雪,六旬之后的你,山还是山,人生一回来去,应该领悟深切,何时再上大屯山?是啊,华发渐生,白茫茫的那年,初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