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影

图/邓博仁

Ⅰ 可怕的传染病在全球肆虐前的一年,H城有许多离奇却无人调查的死亡事件

某天,H城的人从无病征的遗忘进入了遗忘的相反-卡在受伤事件记忆的一点之中,无法前行或后退。自始,城巿的纪念日愈来愈多,全以数字命名,例如「六一二」、「八三一」或「七二一」。有许多年,当人们听到这些数字,脸容便会下意识地阴沉起来。每年到了那几天,街道就会再次被血染满。在人们的记忆里,某些日子和街道,本来就是血色的,而在现实中,血在时间的循环里,又会在相同的日子,再大量溢出。那时候,无法承受记忆之痛,同时也不愿失去记忆的人,就会涌到街上去,为数众多。大量装备精良的执法者,便会以棍子、靴子、子弹或胡椒喷雾,攻击这些人的眼睛颈椎和头颅,他们确信这些部位藏着最反动而张狂的记忆。统治者总是在记者会上强调,是记忆让这些人倾向暴力,只有失忆才能让城巿回复正常。执法者的武器原是为了禁制记忆,可是他们制造出来的伤口却使纪念日的意义更鲜明。

祖母见证了城巿如何走向独立,而许多人在城巿独立后仍然承受着无边际的痛楚。她对我说,推倒控制着城巿的围墙,仰赖着善和恶两种力量--有些人实践善念却因而受苦,有些人行恶却得享富贵,而每个人都只是每种力量的一部分而已。时候到了,城巿和所有人都经过了审判,在所属的命运之中得到一个位置。

世界地图上,H城小得像一颗面包屑,但祖母却认为,自从新型肺炎蔓延全球,这城巿的面积愈来愈广阔。这里跟世上其他国家不同之处在于,所占土地并非横向延伸,而是从地面通向地底深处,或,朝高处发展。

在同一年,H城居民的脸面,和土地一样,层次愈来愈丰富而复杂。祖母说,早在新型肺炎急速扩散之前,这里为数不少的人纷纷戴上口罩,甚至防毒面具,却并非为了防御病毒,而是无处不在的催泪气体,或其残余物。政府谴责口罩,说那是暴徒的象征。数月之后,无药可治的传染病流行起来,城巿里的人全都戴上口罩,只有政府官员坚持裸露自己的脸。「恶意是所有病毒的源头。」祖母说,没有一种疫苗可以预防人心的黑暗。

所以,虽然我们的居所那么狭小,几乎相等于蜗牛的壳之于蜗牛,可是,内里有数之不尽的可以折叠和扩张的房间,在衣柜顶部、饭桌底部、床下、洗手间的角落,甚至,冷气机顶部。当我还是个孩童,每隔数月就会发烧,当热气在身体内燃烧,冲涌上头部,我就会看见,平常看不见的、藏在房子各处的「房间」,每个房间都住着至少一个欲言又止的年轻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戴着口罩、面罩或头盔,忧愁地看着我。高烧过去后,房间也会消失。

其实我早已忘记,是祖母替我记下,在我成年后再转告我。「孩童的眼睛雪亮、 老人记得一切,而成年人擅于遗忘。」祖母说。

祖母那么喜欢收集瓶子和铁罐,却一直让这些瓶罐保持着空荡荡。「必要时,这里面可以收纳一个婴儿或儿童。」她认真地说。

隔离时期结束之后很久,影响仍然深埋在人们的脑子里。那已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我只能在历史教科书上读到几句关于那时期的描述。家里那些布满灰尘的瓶罐,祖母声称可以收容无家可归的人,我却看到那只能容纳失去身体者,隔离期就像幽灵仍然飘浮在我们四周。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遵守隔离令的条件。」祖母说,那年,传染病大流行的范围愈来愈广,政府颁布隔离规则之后,便派员到街上扑杀流浪的动物,把无家者带到收容中心──一个大型的货柜,内里整齐地堆叠着许多设有空调的仅容一人的长方木盒。人走进去之后只能躺下来。收容中心每天有两小时的放风时间。不过,如果他们走出来散步,便有可能被执法者拘捕,理由是他们违反隔离守则。在此城,执法者是一种可以妄顾法纪,却不会受到制裁的人。我小时候的志愿就是成为一名执法者,但这个志愿却和耻辱感连系在一起。祖母曾经为此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我是个真正的执法者那样。

「隔离时期,失踪人口持续增加。总是有人在白天或深夜被带走。处于隔离中的人和人之间,彼此相隔的不止是距离,没有人能帮助一个处于危险的人。」祖母冷静下来之后,为我的伤口上药时,说出她愤怒的原因

根据祖母的说法,在H地,「隔离」早在被政府作为一项措施颁令之前,其实早已普遍地流传于这个城巿,类近一种古方,解决身体和心的各种疑难。例如,一位青少年突然无法适应学校生活,拒绝再穿上校服坐在课室内,每天都要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人们便会说这样的人患上了「隐蔽症」;或,失去恋人或至亲的人,往往要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自绝于各种社交场合,让自己除了上班或上课以外,留在家里对着一堵沉默的墙壁,流泪或发呆;或,失去工作的人,为了向家人隐暪无业的身份,每天穿着整齐的工作服,到公园去,坐在一张长椅上放空。

打从孩提时期,每次当我向祖母问及父母的去向,她都会说:「他们正在接受隔离。」我追问:「他们的隔离期何时完结?」她回答:「有时,有些人会被隔离一生。无论如何,都是最好的安排。」

于是,对我来说,隔离,就是所有失散的原因。当初恋的情人在某天突然不再接听我的电话,把我从她的所有社交媒体封锁,同时,我们的共同朋友不再在我面前透露任何关于她的消息,我就明白,我已被隔离。任职了七年的公司,把裁员名单和遣散费交到我手上时,我觉得,我和这职位互相隔离。以至,患上失智症的祖母,某天外出后再没有返家,遍寻不获,至今仍是失踪人口,我的理解是,她在进行自我隔离。无论是哪一种状况,隔离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阻止病菌传染,避免体内的免疫系统失守。

多年来,我知道,错失的一切,其实都在身旁,只是,隔着一扇门,一扇玻璃窗,一段时光,生和死,记得和失忆,就像两列在地底相遇的列车,乘客可以透过车窗看到彼此,然而触摸不到,是为隔离。

在H城,有一个由监狱改建而成的艺术馆,那里曾经异常拥挤,参观者肩摩接踵,挤挨着步进曾经是囚室的地方,只是为了看看小室内那个又黑又小的坑、一张没有被铺的床,也许还有冷森森的墙壁。他们可能并不知道,他们在观看的是自己生活的真相。在我看来,如果那所看起来像一所高级酒店的艺术馆还有什么价值的话,就是保留了那些囚室内腥臭局促的气息,像一个失去所有蛀牙口腔,绝不戴上假牙那么诚实。

生活就是一个,字词不断流失原有意义的过程。我们所知道的超越了他们订下的界线。最初,监狱收纳了由法庭裁定触犯了法律的人。于是城巿里的人,像过马路时站在安全岛上那样奉公守法。不久后,监狱像一头午睡醒来的兽,随意吃去高声抗议政策荒谬的人。城巿里的人低声地商议,以后说话要控制音量,慎选词语,要戴一种度数不符视力的眼镜,避免清楚地看到什么。「听天由命吧。」有人说。监狱后来就成了一头完全陷于疯狂的兽 ,因为饥饿或失去常性,吃掉在街上散步的人、在家里做梦的人、在图书馆阅读的人、拿着手机收发讯息的人、在电脑前看电影的人、和伴侣牵手蹓跶的和孤身一人的。监狱是世界,是社会,是身体,是鼻子眼睛和口腔,是「你」、是「我」,出生便抵达监狱,存在即监狱。

「你已无处可逃。」假的执法者持枪对准我们的脑袋,因为我们是真实的人。

幻痛不止出现在祖母的身体上,也在H城居民身上,像一种风土病。要是有一个人突然在聚会中鼓起勇气地诉说,他的身体(常见于颈椎)又出现了原因不明的痛楚,其他人就会急不及待地纷纷指出自己身上的痛处。没有人会查问原因或展示伤势,因为最深层而顽固的痛点,往往是肉眼看不见的。

祖母的身上有一个痛楚的火山,那座火山总是亳无先兆地爆发,但她像猫那样擅于忍受巨大的痛苦,以致,当她对我轻描淡写地说起那种痛的时候,她已被各种不同阶段的痛袭击过,死去又活回来。她说,痛点每次都在颈椎。她的脖子美丽而修长,但,就像H城的大部份居民,脖子总是令他们愤怒而羞耻。脆弱的脖子无辜地承受了太多记忆的重量。关于H城居民脖子的遭遇,都并非由祖母亲自告诉我,而是,在她离家失踪后,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为了填补失去一个人的疯狂的失落,我到图书馆的资料库找寻父母失踪那一年的报章。我看到许多人的身体被制伏在地面,他们的头全都无法抬起来,因为他们的脖子上压着一个执法者的膝盖、一个执法者的臀部,或一个执法者的胯下。在那一刻,他们变成了一张椅子,可是他们并非真正的椅子,于是,那些令他们羞愤的胯下或膝盖,一直铭刻在他们的颈背

从图书馆回来后,我的眼睛和脖子前所未有地疼痛,后来,痛楚时常出现,取代了祖母,一直陪伴着我。(本文摘自《半蚀》一书,卫城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