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台滋味

散文

每周,我会陪伴一位印度老太太练瑜伽,她的女儿蒂帕,是我在香港「搭台」认识的。广东话「搭台」意指跟陌生人并桌吃饭。

生长在台湾的我,成年后因工作缘故,频繁往返不同国家,只身在外解决三餐或者与陌生人搭台是家常便饭。婚后辞职移居香港,某日我一人前往广东粥店用午膳,入座一张无人桌。点餐后,自顾滑手机,不久感觉对面有动静,擡头望见一位皮肤黑黝的中年女子对我笑了笑,随即指着共用的各式调味瓶,用英文问道:「这粥要配什么?」

我推荐白胡椒粉提味,打开了话匣子。她叫蒂帕,来自印度,刚搬到香港,恰巧我们同住一个社区。 末了,蒂帕邀请我去她家作客吃饭。

如期赴约,踏进蒂帕的厨房,望见色彩缤纷的瓶瓶罐罐,大部分都是尚未研磨的香料,我感到不可置信:「妳自己制作香料粉啊!不费劲吗?」

蒂帕笑着说:「我们印度家庭惯于调配自家的味道,一点都不费事。」还告诉我身为平面设计师的她,曾经帮客户将家传食谱编辑成册。

喔,妈妈的秘方。以前我曾跟一位女孩分租单位,她常常翻阅着已逝母亲手写的佳肴配方,再如法炮制,宛若妈妈从未离开。「吃」带给室友的温暖,让我羡慕,也失落着。彼时的我只要遇到升职加薪或极度颓丧,都用暴饮暴食来寻求慰藉,就算遇到令自己惊艳的美食,也无法体会那种从舌尖滑入的幸福感。

闲聊间,蒂帕将事先做好的面团杆成薄饼,放入从印度带来的厚重黑铁平底锅,原本软趴趴的薄片,从中心快速膨胀烤熟。接着,她打开另一个锅盖,浓郁酱汁的味道随着蒸汽飘出,边煮边聊的食物特别诱人,我真的饿了。

在蒂帕厨房的我提及,很喜欢印度已故哲人克里希那穆提的作品,她兴奋地告诉我:「我帮克里希那穆提基金会设计他的书,并且跟主编辑是儿时好友喔!」

这样的巧缘,让我之后到印度,经蒂帕介绍短暂入住该基金会位于钦奈(Chennai)的总部园区。

我常待在图书馆,管理员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孩,她告诉我喜欢独处,所以这里很适合她。此位充满活力的女子,每年骑着脚踏车,游历喜马拉雅山区的偏远村落。她说这训练着意志力。

意志力,我以为是用来追求欲望的,然而她不渴求众人的注目,仅仅是活出自己,让我想起克里希那穆提曾说:「如果你能开始了解自己,不刻意去改变而只是照着自己的本质活,那么你就会开始蜕变。」

能够坚持走自己的路,就算技不如人,也不枉此生。这几年,我转职从事瑜伽教学,居然开始烹饪。起初,只是为了提早到教室又尚未用餐的学生而准备,不为自己而煮,反倒有了动力。 我虽厨艺不精,但吃饭配聊天,大家依然津津有味。

原来,舌尖上的幸福是这般味道,得慢慢品尝细细体会。短暂相遇之后,个别的故事才要展开。

两年前,蒂帕接年迈且罹患认知障碍的母亲来香港同住,我每星期前往她住处陪印度阿妈活动筋骨。阿妈的身体硬朗,总重复说:「我是中学校长,这一生活得够精彩,可以走了。」语毕,眼神恢复神采,继续说:「但只要我还活着,我才不要哭哭啼啼地过日子!」

望着阿妈明亮的双眸,我看见了时光中的自己。生命,一路搭台,来去之间,各有它的独特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