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为绿命名(上)──漫步树冠层,在升旗山栖息地

摄影王盛弘

摄影/王盛弘

摄影/王盛弘

远处密林似有动静,枝叶唰唰摇晃,我扶着树冠步道护栏循声远眺,以目光逡巡,一定有什么但除了木树草叶什么都没看见。正侦察着,身旁一名小女孩压低了稚嫩的声音,呼唤着Monkey、Monkey。这个世界,有些秘密只有孩子能发现──就在她手指延长线尽头,两只猴子浮水印般蓦然现身视野里。

这两只猴子,栖在一高一低紧邻着的两根树干上,同时发现了我,朝我张望,窸窸窣窣商量着什么,互相咬啮、耙抓,又像嬉戏玩耍又像短兵相接,忽地,高处的那只往下一跃不见了踪迹,留在原地的这只又与我对看一眼,紧接着纵身跳下,尾巴勾住树枝画了个弧,消失在树林子里。

偶然发现的这两只猴子,黑毛茸茸,个头不大,有条比身体还要长的长长的长尾巴,双眼周围滚一圈鲜净白眼圈,京剧小丑似的扮相,十分幽默。这莫不就是导览折页上所说,「若您幸运的话,您会有机会碰见一些在升旗山的热带雨林住下的小动物」,其中包括了「罕见的郁乌叶猴」。

被暗示了似地,我告诉自己:啊,我真幸运。

▲空一行

行前,请教过槟城当地朋友,若想安排半日的健行,该往哪里去?升旗山,膝反射地,对方回答。待来到槟岛,当地人一听说我想去升旗山,都说好美好美,当然要去。

我站上饭店顶楼俯瞰市区,建筑多为白墙,覆以砖红色屋顶,绿地星罗棋布,极目望远,升旗山清晰可见,棱线隐没于滚滚白云之中。我略感迟疑,这样速食面似的即食景点,恐怕观光客不会少。

哪里不少,根本很多,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升旗山(Penang Hill,又称槟榔山)距乔治市区约仅三十分钟车程,最高处海拔830公尺,十九世纪英国殖民时期,官员在此盖了不少豪华别墅。二十世纪初,亚洲最早起用的缆车铁路修筑前,上山靠的是苏门答腊小马,或四人、八人抬的轿子doolie。目前缆车铁路全长近两公里,一口气地五分钟就从山脚直奔山顶了。

排队等着搭缆车时,折页拿在手中,地图上标示了二十余个景点,想必都已为观光所染指了吧。(其中还有个「爱情锁」呢,当初锁下爱情锁的两个人,如今锁着他们的,是爱情还是枷锁?或早已经各奔西东?)很快地我择定两个目标,一个是稍远处的猪笼草园,一个是车站左近的「栖息地」(The Habitat Penang Hill)生态园区。

一走进栖息地,便把人潮抛在身后了。

身而为人,最被折磨的,却也是人。人际之间榫头对不上榫眼般的无法契合,玛格丽特‧罗曼说了,当她尝试兼顾科学家母亲两种角色时,饱受挫折,她发现,「在野外研究时那种身体的疲乏与痛苦,远不及情绪上的各种负担」。

玛格丽特‧罗曼是雨林研究先锋与权威,被誉为「树梢上的爱因斯坦」,三十岁那年嫁给澳洲牧羊人时,正兴致勃勃地以树冠层作为博士研究主题,然而八○年代的澳洲内陆,女性只有一种理想形象,那就是她的妯娌为她抄了一首诗委婉提醒她的:乡下女人/她们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男人的母亲和妻子;/是煮饭、为你打气、对你伸出援手的女子。

罗曼的公公嫌她穿的Rockport登山鞋,是他看过最丑的女鞋,又擅自砍掉院子里的百年榆树,树荫底是罗曼的家庭生活中少数可以松一口气的居心地。至于婆婆,若是罗曼打算上美容院弄头发,便愿意帮她带小孩,如果她上的是图书馆,免谈。罗曼为了避免冲突,偷偷地将《生态学月刊》夹藏在《女性周刊》里,以假装自己正在学着当一名贤妻良母

当罗曼回忆起澳洲的十二年岁月时,首先肯定的不是自己的学术成就,而是达成了夫家的期望:「那就是传宗接代生了两个儿子,牧场未来的主人翁,这可是我先生无比的骄傲。」这位杰出女性,在某个时代某个地方,她的价值只建立在丈夫与儿女的附属地位上,她应该是人妻、应该是人母,但不应该是她自己。

像被蜜蜂叮了的螫人树的毛刺没有令罗曼却步,满山沟做日光浴的毒棕蛇也只迫她另辟观察地点,至于受惊吓的丛冢雉从天而降的大便雨淋得满头满脸,或是无所不在的水蛭,她是不当一回事的。不过,逐渐失却自我,拉锯、挣扎,使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解开枷锁,离开澳洲、离开丈夫。

如果男人不必在「爱、家庭与事业」间作取舍,那也不该让女人受这种煎熬。玛格丽特‧罗曼没有妥协于传统对她的束缚,否则树冠层研究势必推迟多年。

▲空一行

地球上的雨林,亚马逊丛林约占一半,马来西亚雨林面积较小,不过,这里有全世界最原始的森林,长达一亿三千万年悠久生命史。直飞槟岛飞机上,抵达前半个小时缓缓进入马来半岛领空,透过舷窗,看见大地一片黛绿,我对这里的山便有了想像和期待。

我想像它的蛮荒、我期待它的危险,然而「栖息地」光洁、安全,仿佛样品屋热带雨林橱窗。身在其中,首先冲击我的,是气味。呼吸之间吞吐着一股股的辛香,唤醒我对某些南洋料理的记忆,但更清新、柔软,来自泥土与草木,泛着湿润与凉意。周身浸沐于香氛里,让我忍不住快乐。

走着走着,撞见一朵小花,什么花呢我似曾相识却不敢确认。它有梭状大叶片,细长而不断分歧的花梗花朵小小的,喇叭状,粉红色。这朵花开在斜坡断面上,我这样那样调整着角度想将它拍下,以至于摆弄着身体像在做瑜伽。

可惜天色怔忪、光线在打着瞌睡,我捕捉不住它的缤纷明亮,它的活泼泼的生命力。不死心地我持续按下快门,如果这朵花会说话,它会对我翻白眼,问我,拍够了没?

拍照只是个借口,我想要放缓脚步,逗留、盘桓、走回头路,好延宕时间,像进行一次疗程,想像从都市带来的伤口,在大自然里逐渐愈合,一如水的蒸发、烟的飘散,光明驱走黑暗。

你看过《阿凡达》吗?这部好莱坞科幻片告诉我,在电影这个领域,某些时候技术也就是艺术。这世上再没有比住着纳美人,万花筒潘朵拉星球的丛林,更适合用上「奇花异卉」这个形容词了。尤其圣树种籽,像晶莹剔透一朵朵小水母,触角一张一阖在空中漂浮、移动,宛如一场美丽的梦境

因为觊觎藏在灵魂之树下的稀有元素,地球的野心家发动掠夺战,潘朵拉之友葛蕾因此身负重伤,她的伙伴杰克急着向人求救。葛蕾有自知之明,她说:「别忘了,我是科学家,我不相信童话。」但杰克坚持,「纳美人会救妳的,我知道。」

纳美人让葛蕾躺在灵魂之树底,为她举行仪式,诵念祷词:「所有纳美人的母亲──伊娃,请帮助她。请听我们诉说,吸收这个灵魂,让她能够回到我们身边,以一个真正纳美人的身分,生活在我们的族群里。」现实没有童话,葛蕾因为伤势过重,未能够死里逃生。但《阿凡达》再一次提醒了我们,通过丛林,通过土地,大自然是药。

梦游亚马逊》就更直截了当了,它让一名罹患重病民族学家,深入险境寻找一种叫作「亚克鲁纳」的花朵。据说亚克鲁纳只长在上帝的工作室──群山之间,这个民族学家相信,唯有亚克鲁纳可以助他脱险。事实上,雨林就被誉为「全球最大药厂」,世上有一半的药物得益于这个宝库。遗憾的是,当亚克鲁纳现身,仿佛塑胶花黏在枯枝上,想像的火花顿时被摁熄了。

几乎所有创作,都(一厢情愿地)将土耆宿塑造为充满智慧、富有哲思的形象,他们开口说出神谕般的话语,灯塔一样指引着迷航的现代人,反映的其实是现代生活的虚无、空洞、疲乏与异化,亟需等待救赎。《梦游亚马逊》也有话如诗:「在成为战士前,所有科瓦诺的男人都要抛开所有,走进丛林,让梦境主导一切,在那趟旅行里,他应该要在孤独与宁静中找到自我,成为梦中的流浪者。有些人迷失,再也回不来,但能回来的人,就准备好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然而,如今「危险」已被当成一项商品摆售,完善的设施与向导,使得观光客走进丛林不再是一场真正的冒险。「天空走廊」的搭建是个寓言,它改变了人与大树的对应关系,让习惯站在地面仰望大树的人们,可以轻易步行于五层楼、十层楼高,借用飞鸟的视角阅览大地。(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