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外婆相处的最后一年

外婆相处的最后一年。(示意图/Shutterstock)

五十多年前,我的外公为了赚钱养家,参与澎湖跨海大桥的兴建工程。这座当时规画横跨海面超过两公里的桥梁,一端位于白沙岛通梁村,另一端位于西屿岛横礁村。一九六七年的一天,海象极度恶劣,一艘搭载工人的方舟不幸翻覆,不谙水性的外公被巨浪卷去,从此天人永隔。

由于岛上谋生不易,舅舅、阿姨相继到台湾打拚,留下外婆独居通梁村的小渔港。她白天偶尔到邻居家聊天或看电视,大部分时间去村外的菜园耕作,收工时会采摘点蔬菜回家煮。

爸妈即使平日忙于农活,仍不忘关心外婆的生活起居,每天探望且嘘寒送暖。爸爸钓到大石斑,总是整尾拿去给她补身体

外公过世很多年后,我小学毕业了,外婆年岁变得更长。爸妈耽忧她夜里孤单惊怕,要我在放暑假期间,每天晚餐后就去陪伴隔天早上再回家。

我家离外婆家有一段路,疾步而行,约要花十五分钟。出门不久,会转入一条狭长的土路,路的一边是大片花生田,田边有间倾倒的房子;路的另一边有条与路并行的大排水沟,对一个偏瘦的小女生来说,沿着水流入海的沟边走,强风吹袭,很怕一不小心跌入深度超过身高的水道。

其实可通到外婆家的路不只一条,但跟这条相比,其他的都绕得更远些。当中有条会行经一间布店旁的小巷,这店是村里有钱人家,后院养了只看家护院的大黑狗。夜色昏黑时,有外人进入巷内,牠必机警地奔至围篱边,攀着铁栏杆狂吠,凶恶的眼神和叫声,往往令人不寒而栗,瞬间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还有一条,虽远不了多少路程,但沿途几乎不见住家,暗路旁有处大型墓地,风稍大时,常伴着隐隐传来的呜呜声,在阴森气氛里前行。尤其接近跨海大桥时,驻守当地的阿兵哥有时会问:「小妹妹,要去哪里?」我不敢跟陌生人讲话,立即跑开。他们见我跑走了,还会喊:「小妹妹,不要跑。」我听了,心里愈是紧张害怕,头也不回地奔逃。

所以当我接到晚上要去陪外婆的消息时,最先闪过脑中的画面是夜黑风高,一个人走在水沟旁冷清的路上。而且这条路有一小段的水岸边长满菅芒花,通过此处之前,要先把裤管往上卷,然后闭眼并深吸一口气,随后一鼓作气往前冲。这一刻,草丛里蹦出一只大猫,拱背弓身、龇牙咧嘴对着你嘶吼,倏地一双侵略如火的目光、一对锐利如刀的前爪掠上心头,禁不住尖声惊叫起来。还曾跟姊姊弟弟讲:「水沟边躲一只老虎」,可想而知牠带给我的恐怖感

因为两个月后即将读国中,爸爸担心我学习落后,要我去外婆家时,必须把英文字母练习簿带过去写。晚上外婆常去邻居家看电视,回家见我乖乖地在写字,会给一颗预先买好的糖果,夸我听话又懂事,也希望我早日习惯新的生活步调,暑假过完继续来陪她。

事实上约莫两周过后,我已将走夜路当成稀松平常,也发觉跟白天忙得团团转的心情相比,晚上到外婆家,有如走去鲸鱼郊游般愉快。我姊、我和两个弟弟,白天不只要分担家务与农务,还得抓紧潮汐时间,到潮间带捡拾螺贝。而部分捡回来的海货,经过费工处理后,会由我们小孩子拿去桥边卖给观光客

没让外婆失望,开学后我一如以往地前来,还带来爸爸特地为她制作的花生糖,她言谈间嘴角微扬,流露一抹欣喜之情。如果某日她感觉时候满晚了,我怎么还没来,她就会去路上接我,甚至到家里来带我,这时难免对爸妈抱怨:「为什么不早点让她过去,我也可以煮给她吃呀。」

外婆钟爱吃风干的鱼,来源是把生鲜鱼先去鳞、鳃和内脏,再来洗净、抹盐,之后吊挂在屋檐下晾几天,等鱼身呈现半干半湿的状态,即可取下做为食材。说真的,那种味道很难闻,她却视为美食,还依恋到不可一日食无「鱼」的地步,除了煎来配饭,最常同地瓜丝一起加入粥内煮。第一次盛给我吃时,我近乎闭着气直接吞咽的,她看我吃得快,误以为吃得津津有味,「好吃对不对。」话才说完又来一碗,我不知如何拒绝,只好又飞快地吃完。

上国中后,我是坐学生专车上放学的,车子的起站离外婆家不到百公尺。一大早从外婆家出门搭车上学,放学回来,一下车就回家做家事、洗澡、吃饭,等洗好衣服、碗筷,又赶往外婆家。有个早上起床慢了,一阵慌乱中,外婆已三步并两步先到车站,她拜托司机稍候再开,说孙女洗个脸就来。我也曾怕错过车而匆忙出门,一会儿后,外婆也来了,她赶在最后一秒把荷包蛋递上车给我,脸上挂着温暖笑容地挥手再见。

假日,她常来我家,看我像小蜜蜂东忙西忙,总是以「到菜园帮忙」为由要带我出门。爸爸管教方式尽管严谨,但若外婆提出需求,大多完全遵照办理。事实上到了菜园,外婆顶多让我挖地瓜,回家路上有时带我去吃粉圆或仙草,她只看着我吃,却节俭到舍不得买给自己吃一次。

一个秋日夜晚,两人到渔港边,坐在水泥护岸上看渔火、星光。外婆说:「自从你外公走了以后,有好几年都不敢靠近海边,因为只要看到大浪拍岸,想起他抱着船板,身体卡在岩石缝的情景,心里格外难受。」「他善良又勤奋,年轻时到台湾做过事,后来为了照顾父母,毅然回乡务农。直到当了阿公,为了增加点收入让家人过好日子,还不辞劳苦地投入造桥工作,谁晓得最后不只没享到福,连自己的性命都赔上了。」她说着自己的切身之痛,口气和面色如常,仿佛曾经多少波澜涌动,都已转为风平浪静。只是随着时光流淌,而今我也年过半百,走过幽微曲折,更能同理体会当时低荡在她心海的那份感伤、无奈与怜惜。

那晚回家途中,外婆一路上牵着我的手,返家后才发现忘了带钥匙出门。外婆说可以卸下屋后窗边木板,从洞钻进去。我怕她受伤,木板移去后突然变身「披风女侠」,抢先一步爬上去,往下一跳,安安稳稳的落到我们睡觉的床上。由于眼前一片黑漆漆,当下床要去开灯时,一脚把地上一篮鸡蛋全踩破了。这是外婆辛苦养的几只母鸡生的,她并没有为此生气,而是面露一丝愁容,「你看,这些都是早上要煎给你带便当的,这下全没了。」边说边摸摸我的头,要我快去把脚洗干净。

陪伴外婆大概半年之后,她好像生了不小的病,爸爸不时请医师来给她打针。看着她身形日渐消瘦,除了安慰她好好吃药,身体会很快康复外,也想帮忙做点事,减轻她的负担。有次被她瞅见我在扫地,立刻走了过来,一副认真神情、坚定语气看着我说:「阿嬷就是看你每天上学读书,回到家已经很累了,还要喂猪、养鸡、煮饭、洗衣、做一堆家事,才想了办法把你带到身边。」「来这里,只要读书、休息,其他的都不用做。」

有一晚要去她家时,突然起了满大的风雨,但还是想前往陪伴。就在走了近半路程时,一股强风袭来,雨伞随之开花,一身衣服都打湿了。不知所措之际,幸好外婆及时出现,迅即把我搂进伞下。原来她是担心我的路上安危,要赶去家里拦阻我外出的。风雨交加中,我紧靠着她缓步行进,到了外婆家,灯光照映下,才惊见她布满雨水的面容多么苍白而憔悴。

外婆几天就会给五毛零用钱,因为爸爸禁止我跟外婆拿钱,所以累积的硬币全放入书桌抽屉,既没花用,也没带回家。一天,她用布包好后,要我拿回家收好,说那是我乖巧应得的奖赏,肚子饿了,可以用来买点东西吃,放在这里,改天会被其他人拿走。为了不让外婆操心,我点头说好,但终究没将这些钱拿离开她的屋子。

外婆的病况愈来愈糟,一头发色变得灰白,爸妈要我放假时整天陪着她。然而就算她的行动力大不如前,大小事仍想自己来,在菜园,我不是看点书,就是望着花丛里的蝴蝶或者蔚蓝天空中的云朵,毫无插手帮忙的余地。「阿嬷,该回家休息了。」即使关切地再三催促,她不是微笑不答,就是答:「好,再等一下。」还是「乖孙多休息,阿嬷再做一下。」有时会说:「能做的时间不多了,以后有的是休息时间。」

就在距离国一放暑假的几周前,一晚我躺在她身旁时,她忽然说身子快不行了,要我「往后顾好自己身体」,还拿给我三百块,叮嘱:「不能跟别人说,更不可以给任何人。」我抱着她,泪水停不住流了满脸,没想到这竟是她最后留给我的话。不到一星期后,她就往生了。

跟外婆相处的最后一年,宛如海风袭袭飞逝,但至今数十年来,那缕缕咸甘交融、既柔又刚的力量,不曾休止地,在我心中刻画一幅幅独特的、隽永的幸福风景。

本文作者:陈月华

(本文摘自 《讲义杂志 4月号》)

《讲义杂志 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