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好樣的】川内有緒/外國糖果的滋味

外国糖果的滋味。图/江长芳

受到好友Maity的邀请,我无预期地踏上了与「全盲的美术鉴赏者」白鸟先生一同鉴赏艺术的旅程,并来到他初次领会现代美术有趣之处的水户艺术馆。

白鸟先生首次接触现代美术

时间回溯二十年前,某日水户艺术馆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自我介绍是白鸟建二,在看过达文西展览并且结束大学生涯后,便从爱知搬到千叶的流山,持续探索新的美术馆。其中有位朋友向他推荐了水户艺术馆,他表示,「我很想看展览,但我是全盲者,希望有人能随行引导我,麻烦你们了。」馆方欣然答应,白鸟先生便特地前往水户看「水户年展’97柔韧的共生」展览。

这是白鸟先生首次接触现代美术,他惊讶于作品与鉴赏者间的距离如此之近。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古巴出身的现代美术家,菲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Felix Gonzalez-Torres)的作品,在展厅中央铺满了无数用银色包装纸包裹的糖果。

「听说这糖果可以吃,我就捡了一颗放进嘴里。我觉得应该是水果口味的,非常甜,完全就是外国糖果的味道。虽然我不明白吃糖果的意义在哪里,可是能感觉到作品从它的角度在与我交流,这一点很有意思。」

在此之前,白鸟先生看过的作品都是以名画为主,想当然耳「禁止触摸」。但是菲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的作品主要是让观众将作品的一部分放进口袋里或是吃掉,白鸟先生深受打动,心想:「真有趣啊,这也是艺术吗?」此后便积极接触现代美术作品。

第二次来到水户艺术馆,当时正举办加拿大艺术家杰夫.沃尔(Jeff Wall)的展览会,他是以内置萤光灯管的灯箱与照片创作作品而闻名。

当天引导白鸟先生的是负责教育项目的森山纯子小姐。据说是上司逢坂惠理子女士拜托她的,「有位全盲人士会来看展览,希望妳跟我一起陪他参观展览会。」

「全盲人士要来美术馆?」森山小姐相当惊讶。她从小就在启明学校附近长大,自然在路上见过许多拿着导盲杖的人,可是她怎么也无法想像全盲人士鉴赏美术的模样。看展当天,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气质沉静的男人。

森山小姐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启话题,只是与逢坂女士三个人一起观看作品。过程中并没有什么问题,就这样结束了愉悦的鉴赏时间。不过,森山小姐仍是难以释怀。「这样看展好吗?我应该说点什么吧?色彩或形状?作品的背景?对作品的印象?」心中的纠结,犹如炭火一直闷烧着。「尽管心里纠结,但是那段时光很充实。我经常回想和白鸟先生相处的时间,让我有机会思考何谓美术鉴赏、何谓身心障碍等问题。」

此后过了一年,森山小姐偶然在展览会的传单上发现了有意思的讯息,「与看不见的人一起观赏的工作坊--两个人一起看才会明白」。那是由NPO法人日本身心障碍者艺术文化协会(现在的Able Art Japan)所策画的「用艺术鼓舞人生Able Art‘99」相关企画。

「或许能藉这个机会厘清心中的纠结吧。」森山小姐因此报名参加。

以领航员身分参加此次工作坊的,正巧是白鸟先生。他一下子就认出森山小姐的声音,于是打了招呼:「啊,妳不是森山小姐吗?」意外重逢的两人欣喜不已。

鉴赏结束后的「反思」时间

展览期间举办了三次的工作坊回响甚佳,大幅改变了既有的成见,也就是「视障者鉴赏美术,都是用碰触的来感受」。许多人亦亲身体会到,透过话语来鉴赏无法碰触的平面作品,有非常大的发展空间。

此外,看得见的人面对作品时,也会产生不同於单独看作品时的感觉,他们经常因此从作品中获得各种领悟而深受感动,体验了好几次「恍然大悟」之感。

我特别喜欢展览会后的座谈会,喜爱程度不亚于鉴赏过程,甚至更喜欢。感觉又回到了年轻时候,与朋友看完电影找一间咖啡厅大聊特聊的情景。而这类工作坊在鉴赏结束后也有「反思」的时间,白鸟先生会回答参加者的提问,并与大家分享心中所感。这时候,参加者总是会问白鸟先生同样的问题,那就是:「真的能理解含意吗?」「白鸟先生『看到了』什么呢?」。

从「看得见的人」的观点来说,提出这些问题是很正常的,但白鸟先生每每听到这类问题,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我在看完波尔坦斯基展览之后也问过他:「你会在脑海里浮现出画面吗?」或许他当时的心情也是这般复杂吧。话虽如此,忍着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心思也很难受,所以只能透过沟通交流加深对彼此的了解。

「有的人是中途失明,还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具体的画面,所以他们可以说:『这些我能理解。』但是我几乎没有视觉方面的记忆,脑海也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它可能是一幅画,或者什么也不是。所以有人问我的话,我会回答:『我能理解。』但这不是重点。」

「这又不是传话游戏,要求正确率有几成。」

「嗯,要求正确率的话,便取决于能运用多少『视觉记忆』了,对我来说根本没意思。」

这一点其实非常重要,我也是与白鸟先生一起看了这么多次才终于明白。最大的问题在于,眼睛看得见的人总把视障者归类于「眼睛看不见的人」。即便是视障者,先天性失明的人与成长到某个年龄才失明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经历,大脑所储存的资讯量与内容当然也各不相同。因此,对于视物体验极其匮乏的白鸟先生来说,「看得见」的世界与明眼人以及中途失明的人并不一样。换句话说,我眼前所见的杯子,在他的脑海里并不是以同样的大小、颜色、形状重现。他是透过与众不同的想像力在「看」它。反过来说,「看得见的人」也无法想像他「看到」了什么。

森山小姐策画水户艺术馆鉴赏工作坊时曾说,开办工作坊的目的不是为了缩短看得见的人与看不见的人之间的差距,看不见的人与看得见的人一起观赏作品,最终结果并非让双方对作品有同步的印象,而是以生动的话语为立足点,共享所有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理解的、不理解的「对话」旅程。

不能因为感想与解读与自己不同调,便认为对方是错的。正因为存在差异才有新的发现,让自己的海域变得丰富。自己也可能在这段过程中,说出早已尘封许久的往事。

●摘自脸谱出版《与眼睛看不见的白鸟先生一起看见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