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评/阶级凝视下的鲁蛇人生

宏仁 /文,图取自巷仔口社会

每到了毕业季节,人生胜利组的校长或者老师们就会告诫社会新鲜人:没有不景气,只有不争气;台大非发功校长还说:没有那个实力,领22K都还嫌太多!面对这些人生胜利组的指责,社会上绝大多数的鲁蛇台湾有超过25%的劳动者只领19K的基本工资),也只能含泪默默地吞下这种指责。(有关鲁蛇工资向下沈沦史,参考吴介民写的工资时光机)

检察官法官,当然是台湾社会里面的人生胜利组,担仔面大学的王老师演讲时曾经提到,司法界的性别意识很落伍。此外,台湾的司法体系虽然越来越独立,但是个别法官、检察官之间的程度差异很大,民众进入诉讼之后,只能祈求上天多保佑!那么这些人生胜利组的法官、检察官,在进行司法审查时候,是否如他们在大学的法律训练所强调的,是遮住双眼不带偏见的正义女神,还是他们也会带着特定色彩的眼镜来看待案子

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法官也是人,他们的许多思考模式一样会受到台湾社会主流思考的影响,社会上出现的性别歧视、种族歧视(例如台南市的检察官黄朝贵说,台北车站被外劳占领了!),也一样会出现在他们办案的过程。就我的观察来看,目前司法体系,大至一般的社会体系,最令人担心且一般人很少意识到的,就是「阶级凝视的暴力」。这样的暴力,复制了台湾既有的意识型态,打扁了鲁蛇们的人生,也同时维系了既有优势阶级的统治。

◎法官们的孝道观

一位领有残障手册的56岁男子连崇凯,长期照顾中风、失智的父亲达十多年。原本的家庭孝道分工安排是由他照顾父亲,而他大哥负责赚钱,每个月给连崇凯一万多元,当作父子两人的生活费用。如果加上政府每个月补贴的4000元,大概足够父子两人生活。

但是2010年四月,他的父亲病情加重而送医治疗,同期间,他的大哥也失业了,并且告知他无法继续供应每个月1万元的生活费,而仅剩下的4000元根本无法维持父子两人的生计,在担心经济断炊的压力下,他决定用枕头闷死其父亲之后再自杀。他的杀人行动及时被护士发现而没成功,但也因为这样子,被检察官以杀害直系尊亲属的罪名提起公诉,求处16年的徒刑

各位如果是法官的话,你们会怎么判?

【台湾的司法界对于孝道观点,还是承袭着吃大便探病情的24孝思想吗?】

第一审法官说他「情有可原」,以「未遂」、「犯案时酒醉精神障碍」将其判刑3年9个月。到了第二审跟第三审却说,儿子照顾父亲,是「法律上的义务」,也是尽孝道的本分,岂可因压力或经济困窘,藉酒杀父,所以加重改判为12年徒刑,并且定谳。

二、三审的判决理由,其实跟乡民没有甚么差别。上课时,我问了大一从没有任何社会科学训练的同学,如果他们是法官的话,要怎么判?大概一半的同学采「情有可原」的立场,另外比一半稍多一点的同学采孝顺是法律上义务、尽孝道是本分的观点。

◎子女尽孝道不需要物质基础吗?

个案件,跟女性主义者关心的邓如雯杀夫案,是不是很类似?两人都是长期处于精神压力状态下,因为某个时机点的变化而引发杀父、杀夫?那么为何邓如雯杀夫的案子引起妇女团体巨大回响,最后以轻判并且制定家暴法做结束,但是连崇凯的案子经过这么久,却几乎没有看到讨论。

因为连崇凯的社会属性类别,不是女性,不是族群,是阶级,台湾社会对于阶级的敏感度几乎是0。为何连崇凯案是阶级的问题呢?因为要能够尽到法官说的那种孝道,是须要社会基础的,特别是经济基础。

不食人间烟火的法官们,应该是从来不知道甚么叫做挨饿,或者断粮的焦虑吧!法官检察官,一个月的薪水十几万,如果家中有人须要全天候照顾,经济上并没有任何的困难(例如一个月花3万元请外籍看护)。但是对于一个月只有4000元收入的人,请问他可以有甚么办法继续维持两个人的生存?问了举手要判刑12年的同学,他们如果是连崇凯的话,少了大哥支持的一万元,可以怎么生活?有人回答「去卖爱心笔」,可是连崇凯住在乡下,去哪里卖会有人支持?有人回答「去卖爱心彩券」,那么他出去卖彩券时,谁来照顾他爸爸?有人回答「去乞讨」、「去找社会局」、「把父亲偷偷丢在警察局门口」。

请问这些判人重刑的法官,如果你们处于连崇凯的处境,你们会有甚么办法?

【现行的社会秩序维持法一样要处罚行乞者拘役或罚款】

这个就是我所谓的「阶级凝视的暴力」,这群握有权力的优势阶级者,习惯以他们养尊处优的环境与行为,来评断无权势者的行为:不尽(优势阶级定义的)孝道,那我们就以社会规范或法律来惩罚你。在这里,「尽孝道」的法律,不仅是维系统治阶级的优势位置,让那些无法尽孝道的人被排除在优势阶级之外,它更成为惩治违反我群规范与道德的暴力武器。

◎阶级跟其他社会属性类别的差异

那么阶级作为一个社会属性跟类别,与其他性别、性倾向、种族、、、等社会类别,有何差异?我们如果把一个社会画成金字塔形状,多数人会占据社会的鲁蛇位置,只有少数人才是人生胜利组。这个社会阶级的划分图形如下:

而在一个性别平等的社会,这个金字塔图形会如下图一样,男女各占据半边。

但是实际的图形是如下,占据人生胜利组的女性比男性少很多,多数的女性是处在鲁蛇的位置(参考张晋芬的巷口文:平平都是人,女人就是赚得少)。

同样地,我们也可以画出种族分配的图形,平平都是人,为何多数的原住民就是属于鲁凯蛇族?

用同样的概念,我们也可以画出性倾向、宗教的分配图形。大家可以看到,除了阶级图形外,其他的社会属性所画出来的线,都是垂直的,只有阶级所划分的社会是水平的。而这也是为何我们对于其他社会属性的歧视,比较容易看见且觉得不平等,但是对于因为所得分配不均而划分的社会阶级,常常觉得这是自然的,没有甚么好奇怪的。

虽然种族、性别的文化歧视,有时候跟阶级歧视一样隐而不彰,但是跟阶级歧视运作不同的地方是,阶级歧视经常与自由经济的意识形态结合,而且被视为当然,甚至鼓励。性别、种族、宗教、性倾向,可能是与生俱来的社会属性,比较困难经由个人的努力而改变,例如从女变男,或者从黑人变成白人。但是阶级此社会类别,却被多数人,或者主流的意识形态认为,透过个人的努力,总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爬上阶级的金字塔顶端,而爬不上去的鲁蛇,当然就会被唾弃。不过呢,社会唾弃鲁蛇的方式,通常是以隐晦的方式进行。

◎进屋前,先在门口检查你的阶级地位

前几个礼拜,我们去台中的科学博物馆参观,正准备拿票进场时,看到门口挂着一个大大的警告标语:穿汗衫、拖鞋禁止入馆。这样的禁止标语很常见,在猴子大学的行政大楼或走廊,也一样贴着类似的宣传海报:尊重他人,请勿穿拖鞋进入办公大楼

【台中科博馆门口斗大的警示标志】

我们好奇的是,为何穿拖鞋跟看科学展览,或者进入办公大楼办事,会有关系?以前我在澳洲念书时,夏天的温度高达38、9度,大多数的老师跟学生都是穿着短裤跟凉鞋或海滩鞋,或者蓝白拖,四处走动,从来没有人觉得这是不尊重他人,更不用说被禁止进入博物馆了。

这样的规定,其实就是一种阶级凝视的暴力,因为它已经预设了这样穿着的人,是不够资格进入我的「神圣殿堂」,而在台湾,哪些人会是被如此预设穿着呢?大家心知肚明,就是黑手的劳工阶级,要进入博物馆参观的人,就是必须符合主流意识形态(且是上流文化)规定的样子:干净、整齐、有教养。

以前历史课本会说,清末的上海租借公园门口告示牌写着:禁止狗与中国人进入。这样的国族主义故事,就是要激起大家对于种族歧视的愤怒。但是为何一个国家官方的博物馆机构,却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阶级歧视,而却没有人觉得是问题呢?因为它正在执行优势阶级的意识形态检查,而此意识形态是大家认可的。

除了明显的空间阶级化之外,在专业判断上,也一样出现「进入个案讨论前,先检查你的阶级地位」。

以家暴案件为例,一般人对于家暴丈夫的刻板印象,就是情绪不稳、易怒、喝酒、嚼槟榔、fuck声不断、、、,看看猴子大学的同学所画出来的家暴男,就是那个形象。一般法官在裁定男性是否有家暴的时候,通常会问两个问题:你有没有工作?你有没有喝酒?各位读者,你们觉得这个判准是否没问题呢?如果觉得同意的话,那么你们可以当法官了(欠打,快回正题!)

【猴子大学的同学,对于家暴男的想像】

我们几乎都相信,只要是失业者,或者酗酒者,就是所谓的「高风险」群,因此社会对他们须要施加控制。其实家暴现象,是存在于每个阶级的,但是为何下阶层的人士,却承受了更大的污名,成为所谓的「高风险群」?因为他们是下层社会的鲁蛇。

在进行受暴越南婚姻移民女性调查时,有两个对比个案。一位是身世跟遭遇都很可怜的阿銮,另外一位是拥有较高学历且穿着光鲜亮丽阿丽。某社工员说,当她看到光鲜亮丽的阿丽站在面前时:「我看她那么年轻,又那么貌美,穿着甚至都比我还好,我很难想像,她是个『受暴妇女』……,她真的不像!」换言之,在社工员的心目中,受暴妇女必须是可怜、脆弱、无助,才是「值得帮助」的案主。从阿銮和阿丽的例子来看,阿銮明显地比较受社工员「认可」,符合标准的「合法」受暴妇女形象,比较有可能取得家暴保护令,阿丽则被认为太过强势,是「非典型」的案主,最后因为看起来「不够可怜」,所以没有取得保护令。

这就是我们观察到的,社工员所属中产阶级的性别体制(middle-class gender regime)意识型态,相当程度地影响「受害者」如何被「专业者」观看和对待。一般的中产阶级是不可能须要求助的,须要求助的一定是悲惨到不行的劳工,谁能够进入求助体系,要先看看你的阶级地位。

◎鲁蛇需团结,团结才有力

台湾社会太习惯于竞争了,从小到大,都在设定好的考试竞争中渡过,大学毕业后,一样在职场竞争,因此对于任何竞争式的思考模式,几乎都照单全收。最公平的考试,就是用统一版本,全国考一样的题目,有标准的答案,考输了,就是不用功,鲁蛇们你就认命吧,换另外一种说法:你的素质只配这样的学校=你的素质只配这样的22K薪水。(这种丛林法则的教育制度,其影响可参考一位四年级生的经验!)

【从小我们就非常接受胜者为王的考试训练】

会讲这样子话的人,一般都是人生胜利组,他们对于鲁蛇所经历的痛苦无感,只会以主流的、支配阶级的意识形态来看待鲁蛇人生。这种阶级凝视的暴力,在每个领域都在发威,司法的、社工的、教育的、职场的、艺术的、、、,就如这里所举的例子,即使是法官或社工人员,也一样会带着阶级的偏见去判断,就如他们也会带着性别、种族、性倾向的眼光去判断许多事情。

怎么粉碎这种阶级凝视的暴力呢?先尝试着用「非竞争性」的方式来思考如何行动,才有可能产生另类行动的力量,就如工会运动的历史一样,资本家就是分化、分化、再分化工人,让工人无法发挥集体的力量来对抗不合理的劳资关系。工人运动的回应,也只有一个:团结、团结、再团结。只有鲁蛇们团结起来,发展自己的力量与论述,才有可能粉碎那些人生胜利组的阶级歧视。

●作者王宏仁,本文为授权刊载,原文《阶级凝视下的鲁蛇人生》在2013.10.7发表于巷仔口社会学,如蒙转载、剪贴,请事先征求作者同意。ET论坛欢迎网友参与,投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