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精选》杨辉 X 汪兆谦 大闹殿堂的行前宣告

汪兆谦与杨辉。(图/小棉被)

《十日谈》(Decameron)是义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乔万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写实主义短篇小说集。说的是,1348年的一场瘟疫让一群年轻男女躲避到佛罗伦斯郊外山上的园林别墅,每人每天讲一个冒险故事、或是色情笑话等来放松心情,而这10天里100则荤素不忌的故事,就是《十日谈》的内容。

数百年后的今天,有群人躲进台湾南部的「钓虾场」,于是《钓虾场的十日谈》就在这个新的(后)疫情时代里诞生了!

COVID-19与黑死病,义大利佛罗伦斯与台湾嘉义,薄伽丘与阮剧团,是跨时空与跨文化的对照;人戏与偶戏╱布袋戏,传统戏曲与现代剧场,则在不同领域、世代的创作者手中,找寻着交会的位置。传统布袋戏出身、却在欧陆与当代剧场合作的国际偶戏大师杨辉,以及回到嘉义创团、决定用「乡村包围城市」的阮剧团创办人汪兆谦,要用不登大雅之堂的故事、接地气的通俗语言,闯进戏剧的殿堂——这是他们即将行动的预告宣言!

Q:请问两位是在怎样的机缘下认识的?然后,又怎么开启了《钓虾场的十日谈》的合作契机呢?

汪兆谦(以下简称汪):要倒带一点。好几年前,我坐在观众席,是杨辉老师的观众,很喜欢老师的作品。我跟老师真的认识是在2018年,我们友团借了剧团的剧场空间,办了偶戏大师工作坊,邀杨辉老师从巴黎飞来嘉义一个礼拜。当时很开心老师能到嘉义,但我们人其实在英国爱丁堡演出,并没办法亲自接待。后来,老师又飞过来指导另一出戏,我就过去跟他打了招呼,这是我们第一次实质见面。后来有演出也邀了老师来看,就有点一拍即合!

杨辉(以下简称杨):很自然的那种。

汪:至于,合作的契机是COVID-19,2020那一年的农历年后,台湾就开始人心惶惶,然后欧洲就爆发了。

杨:我那时候人刚好在义大利。

汪:老师某一天就突然传讯息给我,他们那时候大概也开始不能出门,于是想到《十日谈》。

杨:我那时候刚好在义大利杜林(Turin, Italy)山上,想到了这本书,就发讯给兆谦。几百年遇到一次这样的疫情,可以考虑处理《十日谈》。他就很积极,决定一起来创作。

汪:第一个讯息来,我眼睛一亮,这个提议太棒了!

就我对《十日谈》的了解,它跟《神曲》是开启欧洲文艺复兴很重要的作品,让欧洲的文明从神走向人的世界。但《十日谈》比较有趣的是,这是一群男女躲避疫情,走进森林,贺尔蒙作祟下的产物,里面基本上就是一些撩妹、把妹的内容,将黄色笑话集大成。就我的个性和阮剧团的美学脉络来说,其实是比较喜欢这种风格!

杨:哈哈哈,我也是!

汪:高大上的东西,我没有兴趣,但这种有一点粗鄙又有点俗艳的东西就都很吸引我。所以,我很快给了回应:「我们就来做十日谈!」但多丢了第二个题目:「《十日谈》在钓虾场怎么样?」所以《钓虾场的十日谈》是我提的,而《十日谈》是杨辉。

杨:我一想到《十日谈》就想到阮剧团!因为他们很本土,用土地的概念来创作,非常台!而《十日谈》里面的小故事都比较灵活、比较人性,也充满性爱、嬉闹。之前看到阮剧团的演出,就非常喜欢,那时候看的是《嫁妆一牛车》,跟《吝啬鬼》(汪:我们的封箱公演),充满了语言的魅力,以及土壤(本土)的艺术。

也想到台湾南部的布袋戏。因为它的美学是俗艳的,擅长「练痟话」,而且演师口白用的台语是非常精采的!《十日谈》里有很多片段是小故事,用人来演就没什么特别的,所以可以利用偶来表现。「偶」在历史上,不分东西,讲人性与色欲的关系,比较不会那么直接。同时,也想就这个机会来推动传统偶戏的师傅,跟当代剧场对撞与合作,能够互相学习。就像我本身也不在欧洲偶戏团创作,是在当代剧场。现在,偶戏要走出另一个局面,打开另一种体现方式,是必须跟当代剧场合作的。

汪:这样的合作其实也扣合了一个想法是,我们这几年一直在培养自己的演员,而方针是要训练出属于我们系统的表演风格——这个表演风格揉合了传统戏曲与现代戏剧。

我的思考其实是从邱坤良老师30年前提的观察与提醒而来,他说,台湾的现代剧场跟民间、民俗剧场很像两条平行线,互不相关。早期他还没退休,会带很多学生去子弟戏、参与民俗活动,但到我读艺术大学就几乎断掉了。大一可能还有些台湾剧场史、民间艺师课程等,但我自己那时才18、19岁,对这些不会特别感兴趣,会觉得西方的东西比较潮,长大之后才觉得不大对,要想办法学回来!

为什么我们在学现代剧场的时候,都跟我们的土地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我们在做演员培训的时候,就和艺术大学不一样,要接受大量民间戏曲的养分。我们的演员是要走野台,像是秀琴歌剧团、长义阁掌中剧团,也打北管、跳家将。倒不是这些演员要成为戏班,而是让这些语汇进到身体,久了,气质、气场就会和北部都会剧场演员不一样。

我的目标是想打破(民间与现代剧场的)平行线,让平行线交会。所以,杨辉老师跟我提的时候,马上就想到这个时机已经成熟了。那时候我们的演员培训已经到第3、4年(而今年已经第4年)。杨辉老师的角度是从传统布袋戏跟当代剧场结合,而我的角度是当代剧场要向传统剧场学习、合作,所以刚好在这个位置上有高度共识。

这次会找传统布袋戏团合作,也有很大因素是:他们这几年都在反思如何进到现代场馆、怎么跟现代剧场结合,所以之前才会找杨辉老师来台湾上课。因此,现在一起做戏,是个很好的时机点。

杨:欧陆从表现主义(Expressionnisme,杨辉用词为「体现主义」)开始,就很适合让偶进入剧场,因为加入了很多视觉艺术、比较抽象的东西,用纯人戏来体现并不足够。所以,我进到法国,就不是待在偶戏团,而是一个青年剧院,在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他们做的作品就是「人偶同台」,演员也不是偶戏演员,都是舞台剧演员。从那时候开始,我从来没有在偶戏团待过,都是当代剧团。

我个人觉得台湾的操偶师如果要另有发展,就要到现代剧场。我刚开始时也很痛苦,不会演人戏,被人家笑是机器人,因为操偶师躲在后头习惯了。偶戏演员要有形体,要透过舞台剧演员的训练,训练完后就算不演人戏,以后演偶戏也比较会有内在的东西——因为偶戏往往是「拿出偶就演」,太多外在表现是夸张的,不会去体现内心的深刻情感。我一直推动他们年轻这一代,要跨界,让台湾的艺术走向国际,影响力才会大。这是个人看法啦!

Q:在《钓虾场的十日谈》里,两位是怎么分工的?

杨:偶的方面,以我为主,其他都是⋯⋯兆谦啦,其实他是老大!(大笑)他是船长,而我是大副。

我们必须在舞台上建立偶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可以没有理由就把偶拿出来,这个是我在欧洲学习很久的。不过,其他方面像是口白,我要向这群布袋戏演师们学习,他们口白非常好、非常精湛。我第一次到嘉义办工作坊的时候就认识他们,跟他们很熟,因为我本身是闽南人,「我会晓讲台语」,加上大家都是布袋戏。像我跟侨伟(黄侨伟,集艺戏坊主演)两个就好像情侣一样。对我来讲,这次不是工作,是来玩偶、交流偶,非常愉快。

他们都说交给兆谦就好,他还年轻,他来搞!其实从《边界》后,我几乎都做solo(独角戏)比较多,组织团队这方面,我是最差的。我是用感性在创作。

汪:我们有点互补啦!

Q:偶戏演出多半会出现在小剧场,像杨老师之前来台的作品也都在实验剧场演出。《钓虾场的十日谈》却使用了大剧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又面临什么挑战?

汪:我想回到「话语权」来谈,就我们对传统戏曲的了解,比方说戏曲艺术节,或是相关资源,多半会把「大的」(包含舞台、经费等)分配给歌仔戏、京剧、昆剧等「人戏」,要照顾到布袋戏,就会往「小的」去放,几乎都定型了。但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当代剧场早把这些界线都消除了!所以,我就故意这样提案,承办人看到也吓一跳!

杨:我也吓一跳!一千多个观众!我晚上都睡不着。后来跟兆谦讨论,知道会有些视觉的东西加进去,我想说就交给他吧!相信兆谦,而现在的舞台科技也比较好。

汪:我认为的挑战是,大家都以为布袋戏就该在小表演厅,可是我偏偏就说,布袋戏能不能上大表演厅试看看?因为当代剧场的分类已经打破,再加上现行很多条件也不是不行啊!你看,去年来台演出的比利时吻与泪创作群《指尖上的幸福人生》(Cold Blood),根本就只有两根手指,也可以上中、大型剧院。

挑战还是很大啦!包含影像怎么分配、怎么调和,而不能像是在看电影,以及现场跟影像的互动如何安排等。还有,我们这次选用的偶,都会是中型偶,比较接近于金光布袋戏偶。

杨:不一定细致,但会很俗艳!我们不会走高雅,我们走低俗的,接土地的!

汪:《十日谈》本来就低俗的啊!有高雅、前卫的企图,但手段是低俗的。

杨:因为《神曲》在天上,《十日谈》是在地下。

我们是跟土地结合,运用南部的布袋戏文化、美学与生活方式,所以语言会比较直接。到时候会很抱歉,在殿堂上讲那些⋯⋯

汪:黄色笑话。

杨:那是偶讲的,不是我说的。(全场大笑)

在疫情这个时候,让大家比较愉快。大家真的都太认真了,应该要好好笑一笑,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汪:老师跟我聊到,他阿公最早在漳州茶馆里演布袋戏,是A片布袋戏!我觉得太⋯⋯棒了!这个「太棒」的意思不是要腥膻色,而是民间戏曲的源头是有功能性的,最早大家娱乐没那么多,所以对性、对恐惧的想像是透过这种方式来表达。

杨:而且还有性教育!因为以前年轻人不会在学校学到。但也不是真的很色那种,布袋戏能色到哪。(全场笑)

汪:现在有网路、有电视,这些机能慢慢被取代,被更快、更方便的方式取代。我们现在看到传统布袋戏,大部分是在庙会,因此要吸引人就得靠声光特效,但原本布袋戏的面向不会只有这样,也会有「文」的部分,或是在灰色地带的内容。所以,我觉得我们这次《钓虾场的十日谈》的发展过程,也是想把偶戏的这个面向带进来。

杨:布袋戏(偶戏)的起源是从仪式开始的,进入到说书、讲故事,强调多元化,于是每个朝代、每个操偶师的风格,还有体现方式都不一样,才能呈现文化的流动。我「先祖」是演汉剧布袋戏,到我父亲时,国剧(京剧)兴起,才开始学讲普通话,走北派布袋戏,每代人都不一样。

Q:杨辉老师在欧洲、兆谦在台湾,请问你们在不同国度与背景下,怎么看到COVID-19造成的影响?又怎么反映到这个作品呢?

杨:欧洲比较散漫,比较自由惯了。短时间还可以,但现在就⋯⋯管控没像台湾这么严格,所以1天10几万人确诊是正常的。民族性不一样,地理条件也不一样,欧洲的边界基本上都被打破了。我到台湾之前去了趟加勒比海,那里还正为「不戴口罩」而暴动。

疫情会影响人类,而且是已经影响得很厉害了,特别是对艺术工作者。所以,我们坚持继续创作,《钓虾场的十日谈》是疫情里的一个小朋友,很像难产,但我们坚持要生出来!

(杨辉停顿了一下)其实这有很多坚持。

汪:「人类的生存」在这个疫情年代会被放很大,就连戴口罩与否、打疫苗与否,都会落入十恶不赦的批评。再回推到500、600年前,《十日谈》那个年代的那个瘟疫也是,因为如此,打开后面的文艺复兴时期。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演《十日谈》,我想讨论疫情对我们人类的影响,还有刚刚谈到为什么要让偶戏放到大剧场演出,这里面会有些讯息,想藉这个作品去尝试。

还有就是我们这几年在讨论的,国家剧院上可以演什么?不能演什么?被归类在庙会、或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我们偏偏要它们带进殿堂里!

杨:其实这就是《十日谈》。

汪:《十日谈》也是在做这件事情,它的内容是在戳破这些殿堂之上的假道学。那么,偶的形式也好,或者是叙事方法,也是在打破我们过去的殿堂,或说是那种精致的呈现美学。阮剧团的存在,就是在打破精致或菁英的东西。

杨:我是比较左派的,我在法国也是跟比较左派的剧院合作。因为表演要人性化,三字经是正常的,我们不会去修辞,很叛逆。以前排戏都会一边喝酒。写禁止抽烟的地方,我们也还是在那边抽烟。第一次来国家两厅院,开一罐啤酒就被叫「出去!」因为我不知道这里的规定。但我现在改了,哈哈。

这个戏有个期待:人类更加亲近、更加自由,能够互相体谅、享受生活,就是那个拉丁语「carpe diem」,就像《十日谈》那些年轻人也是到山里找个地方,享受生活!

疫情问题要交给科学家,而老百姓的责任是享受生活,但还是要维持适当规范,就像你平常开车也是要注意规则。但不要因为疫情而没有生活,也没有艺术的传播。艺术一定要与人类共存,因为人类若没有艺术来润滑生活与思想,人类的生活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吃喝拉撒。

还是要享受,不然要干嘛,时间过了就过了!不能老看以前的经验,明天不一定会更好,就活在当下!

这出戏是想让一些观众崩溃,来看这个戏以为是高大上,但他会崩溃,会很好笑,这就够了。干嘛要装成这样子,就接受吧!笑一笑,享受一下当下。

Q:在疫情过后,有下一步计划吗?

汪:我们要追求的很简单,就是「生而为人」的理想状态。

身在台湾,纵深来看,台湾有历史的多元性,横切面来看,则有在亚洲、或是世界枢纽位置的多元性。所以,我的面向很单纯,是把剧团当作一个人,可不可以愈学愈多?毕竟我们还算年轻的团队,有活力可以做能力的开发,特别是我们对学习是饥渴的、有好奇心的。

杨:我昨天才刚敲定跟美国一位提线偶师的合作,但他是学电影的,走Tim Burton那种风格。我是比较喜欢实验性的、跨界的,用电影的手法来排这个新作品。

另外,我自己也在画漫画。我还是老师,如果今年疫情结束会继续教书,5月份到俄罗斯教学跟演出。我还是在移动。

汪:老师闲不下来!

杨:关在家里头,我会得忧郁症。

汪:我们是命中带马。

杨:真的,我们是命中带马,一直待着受不了。

汪:对,我也受不了!

杨:受不了,受不了。我喜欢这种走动的节奏,脑袋就很兴奋。之前会去搭那种慢的火车,脑袋就开始动了。因为我一辈子都在旅行,特别在机场、车站,很多感觉就会来了。如果给我摆一个桌子、一张沙发椅,我一定睡觉,马上躺下来睡觉!

我快退休了,现在计划退休后会比较自由。创作会变少,但我喜欢跟剧团合作,也想帮台湾南部一些布袋戏团培养储备团员,透过系统训练把我的经验传下来。

然后我要走回传统,我是说我们家的那种传统。我喜欢阿公那种罗曼蒂克的茶馆布袋戏演出,小而精湛,所以我现在会开始准备去做。以前被一些人说我反叛,不演爸爸、爷爷的戏,自己去搞「跨界」;现在老了,创意没那么好,反而走回传统一点。

回到《钓虾场的十日谈》,大家一起工作一点也不累。我们这些偶师其实比较散漫,很活在当下。排练还没结束,就在说:「晚上要吃什么?」很轻松,这个戏本身是生活感,不会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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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辉,1964年出生于中国福建省漳州市的布袋戏世家。1980年代末期,就带着木偶游走全世界,并于2001年定居于法国。除了演出,也以教学推广传统布袋戏艺术,在法国著名的国际偶戏学校沙勒维尔梅济耶尔(l‘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Arts de La Marionnette)担任导师,并受邀在德国、西班牙、俄罗斯、义大利、波兰、巴西、以色列、澳大利亚等国家开办大师班。曾带来台湾的作品有《操偶师的故事》、《牛仔裤》、《边界》。

汪兆谦,阮剧团创办人,现为艺术总监暨团长,并创办新嘉义座。2021年起,担任国家两厅院「艺术基地计划」驻馆艺术家(2021-2022)。大学时期返乡创立阮剧团,长年于嘉义地区进行戏剧创作与教学推广工作。近年以「常民文化」为核心创作主轴,探索「常民文化与现代剧场」接轨之可能性。近期主导创作有《十殿》、《你嘛好啊!!》、2021台湾文博会《照起工》、《皇都电姬》、《大路:七天》、《嫁妆一牛车》等。

本文作者:吴岳霖

(本文摘自《PAR表演艺术3月号第345期》)

《PAR表演艺术3月号第3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