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地方,马车仍是交通工具的一种

彬乌伦(Pyin Oo Lwin)是个避暑胜地,在缅北人口中,它是“小英格兰”。在缅甸军政府1989年为清除殖民时代印迹而大规模更改地名之前,它叫眉苗(Maymyo)。眉苗这个地名,得自英殖民时代驻扎此地的一位梅上校(Colonel May)。May 加上myo,缅语应为梅镇,翻译成中文,不知怎么就成了眉苗或眉谬。

在彬乌伦,马车仍是交通工具的一种,提醒着人们昔日的眉苗岁月

乔治·奥威尔曾写过: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

奥威尔并没在《缅甸岁月》里提到这个他当殖民地警察时前来度假,也曾在军事学院受训一个月的小镇,但在写西班牙内战的那本《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中,眉苗在他笔尖惊鸿一现:

“你从典型的东方城市的气息中出发——酷热的阳光,落满灰尘棕榈树,鱼、香料和大蒜的味道……当火车停靠在海拔四千英尺的眉苗时,你的精神依然停留在曼德勒。但是,一踏出车厢,你立即踏进另一个半球。突然你呼吸到更有可能属于英格兰的清爽微甜的空气。”

沿着不断升高的山路,我们从曼德勒坐了近两小时出租车来到这里。美国女记者艾玛·拉金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如今我们似乎是在缅甸寻找艾玛·拉金的奥威尔。

艾玛·拉金的《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和乔治·奥威尔的《向加泰罗尼亚致敬》

彬乌伦实在不那么缅甸。英属缅甸时期留下的山地别墅,时而从路两边的树丛后冒出,有的修缮一新,掩映在高耸入云的松林间,有的荒芜着,颓败围墙里野草萋萋。据说彬乌伦的别墅不少已被富有的中国人印度人买下,当然更多房主应是本国将军或富商。街上,哒哒缓行的彩色雕花马车仍然是交通工具,印度或尼泊尔裔车夫并不主动拉客,反而会招手邀你去拍照。在世外桃源般的国家公园面对着坎多吉湖用餐,恍若坐在一幅巨画之中。

在英殖民时代留下的坎多吉国家公园用餐,犹如置身画中

这里也是缅甸的鲜花之都,一年到头都有鲜花,据说全曼德勒的鲜花都由彬乌伦供应。鲜花并非点缀,花朵和蔬果一样是当地人生活的必需。1973年旅行到此的作家保罗·索鲁在《火车大巴扎》中写下很有趣的一幕:快到眉苗时同车士兵们纷纷提前发电报预订鲜花,“因此当我们到站的时候,每个迈步出来的士兵衣襟上都沾着咖喱迹子,嘴里嚼着槟榔,手里握着一把鲜花——小心翼翼地握着,比对待他的步枪还要当心。”

乔治·奥维尔和保罗·索鲁都到过的坎达卡格饭店正在重新装修

让人最有兴趣,也最有意思的说法是:这个小镇充满了幽灵。艾玛·拉金在眉苗寻访奥威尔形迹时,不止一次有人向她描绘这里“闹鬼”的情景:一名保安常在塔楼房间里看到一个金发碧眼女子的幽灵,她在窗前安静地踱来踱去;一名女孩每晚在床上看书时总能听到外面井里有落水声,妈妈要她别怕,那是一个投井自杀的英国妇女的游魂……

某日,拉金也和“一个清晰可见的英国魂灵”迎面相逢。81岁的桃乐茜是英印混血,母亲英国人,父亲印度人。她被阳光暴晒过的皮肤满是皱纹,穿着肘部打了皮革补丁的破旧运动夹克纱笼拉金陪西方朋友凯瑟琳走在眉苗一条主街上时,桃乐茜一把抓住了凯瑟琳的胳膊,用一口纯正英语问:“你是康妮?你看起来很像我的堂妹,你是她吗?”凯瑟琳当然不是康妮,但桃乐茜仍坚持:“我认为你是康妮。康妮和双胞胎一起返回英国,你知道的。如果你遇到他们,请转告他们你在这里遇到我。”

三人来到茶馆,桃乐茜叨叨念说了一连串早已“去了英国”的修道院女孩的名字,慨叹美好的日子“一切都不再重来,一切!”她嘲讽时下的物价,愤怒地拿咖喱角敲击桌子,又做出把嘴拉链一样拉上的动作:“我们不能说坏话,否则他们会抓我们”,然后她尖声唱起了小调:“哦,我希望我是一个单身汉,我的钱包将会再次叮当响!”告别时桃乐茜问凯瑟琳和拉金有没有多余的零钱,她看了凯瑟琳最后一眼:“你确定你不是康妮?”

英殖时代遗留的山地别墅,有的修缮一新,有的则荒芜着掩隐在树林中

真像一则寓言般的极短篇。失去了往昔所有的桃乐茜,幽魂一样在彬乌伦游荡。眉苗的幽灵,英帝国的幽灵,在军政府去殖民化的强力铲除后依然徘徊不去?

奥威尔到过,保罗·索鲁和艾玛·拉金都住过的坎达卡格饭店建于1904年,最早是孟买缅甸贸易公司员工宿舍,后来成了眉苗最好的旅馆,英式俱乐部。但《孤独星球》里说,这座伫立在精心修剪的花园里,有七个房间的旧楼,气氛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当地人认为这里闹鬼,因而鲜有人入住。黄昏时我们在街上打听地址,几个当地人都摇头不知,幸好有个穿皮夹克英语流利的中年男停下电单车,热心地分两批把我们四人载到那里。两头有尖尖塔楼的仿都铎式红砖建筑,坐落在一条漫长弯曲有点荒凉的车道尽头,脚手架围着房子,铁门紧闭,门边的牌子上除了CANDACRAIG,还写着装修完成后它将拥有的新名字:THIRI MYAING HOTEL。

从黑黢黢马路摸索进了更加黑灯瞎火的镇中心,入夜后的小镇意外地颓相显露,白日天堂花园似的景象成了幻梦。教堂、调查训练中心、一栋栋不知名建筑都变成了黑影子沉默着。想起同为避暑高地的金马仑、福隆港和大叻,连灯光都欠奉的这地方真是在发展旅游业?幽暗的暧昧里藏着后殖民的尴尬:换了新民选政府的缅甸,依然不确定该如何对待殖民地的遗产?朦胧中,一个衣衫落拓的长者把我们带到镇上的小卫生所,让里面的女孩帮我们叫车,又无比快活地陪我们坐在户外长凳等待。与几个异乡女子搭讪,成了孤寂老人此夜的娱乐。

入夜后镇上黑灯瞎火,终于找到几个年轻人经营的小餐馆,饭菜可口

后来的夜游十分荒诞:开车的当地印度人找不到我们要去的就在大路旁的餐馆,鬼打墙一样徒劳地在迷宫里兜来转去,车子走走停停,费了好大周折我们才吃上晚饭,回到下榻的老英伦风“皇家花园酒店”。当同伴表示想喝一杯,职员说酒吧九点已关。我们都笑起来了——艾玛·拉金写过的20年前一幕竟然重演。

拉金说,对于年轻的奥威尔,眉苗的社交生活过于纵乐,也正是在眉苗,同伴意识到奥威尔不是个典型的帝国建设者,腼腆内向的他在整个旅程都有些疏离。但曾拥有派对之城、舞会圣地美名的眉苗,欢愉早已不复存在,“所有坎达卡格的客人都在九点之前上床,酒吧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