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难破幻 幻反胜真──〈如何学做罗霈颖的哥哥〉补遗(上)

1796 袁枚题随园湖楼请业图卷局部一。(罗青提供)

《船山先生小像》。(罗青提供)

1796 袁枚题随园湖楼请业图卷局部二。(罗青提供)

清代是个盛产才女的时代,尤其是在乾嘉两朝。乾隆初期,名满天下灵性诗派领袖袁枚(1716-1798)与他的女弟子们,是大家口传耳闻,真反似幻的例子。而一生蹭蹬潦倒的曹雪芹(1715-1763)与他《红楼梦》「海棠诗社」中的「金陵十二钗」们,却成了家喻户晓有血有肉的虚构人物。

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由写真名家尤诏画像、山水名家汪恭补景,合作《随园湖楼请业图卷》,耗费近三年时间,精工设色描绘,详实记录袁枚于西湖宝石山庄与众女弟子的雅集盛况,让两百年后的我们,能一睹随园女棣的芳容。卷后有袁枚八十一岁(嘉庆元年1796)时的恭楷题跋,详述十七位有诗集行世女弟子的姓名家世,真人、真容、真事,可谓图文并茂,纪实报导。对后世读画者来说,彼日园中情境之优雅隽永,似乎可以设身感受如真,机会千载难逢;然披图依依阅罢,惊觉当时情调之细微复杂,实在曲折难以捉摸体会,又令人惘然若幻。

这次雅集,妹妹袁机已逝世三十三年,当然无缘参加,袁枚在尾跋中云:「侍老人侧而携其儿者,吾家侄妇戴兰英也。儿名恩官。诸人各有诗集,现付梓人。」

不过,远道而来,有缘参加盛会的十三位幸运儿,却有两位,能够及时化为画中人物,却不及看到画卷装裱完成。

镌有「花里神仙」朱文闲章的小仓山房主人,凄然在图画卷尾补记道:「乙卯(1795)春,余再到湖楼重修诗会,不料徐、金二女都已仙去,为凄然者久之。幸问字者又来三人,前次画图不能羼入,乃托老友崔君为补小幅于后,皆就其家写真而得,其手折桃花者,刘霞裳秀才之室,曹次卿也;其飘带佩兰而立者,句曲女史骆绮兰也;披红襜褕而若与之言者,褔建方伯玙沙先生之季女钱林也。皆工吟咏,绮兰有《听秋轩诗集》行世,余为之序。清明前三日袁枚再书。」其后钤印三方,讲究朱白相间,阳阴错落有致:「己未(1739)翰林」(阳文印)、「随园主人」(阴文印)、「花里神仙」(阳文印)。如今看来,恰巧暗示了袁枚中进士后,五十多年来,人间阴阳变换的倏忽与无常。 写真画家崔澹园,谦虚谨慎,只在画中钤阴文「澹」,阳文「园」小印,而没有属名。他细心为三位新入门的女弟子,在四周配上了新篁新笋,让画面充满了新的生机。

相较之下,曹雪芹笔下的十二金钗及其他各色女子,阵仗之大,远非苏小妹及其粉丝可以想像,其中虚虚实实,真幻杂错,反倒更能引人遐想缱绻,亟思多方印证。从海派前期改七芗的《红楼梦图咏》,到清末民初杨柳青的《红楼梦》年画,无数大小画家,为大观园中钗裙的各种活动,绘制理想戏剧场景,无不广受欢迎,历久不衰,可见虚构力量之大,常令历史现实,望尘莫及。

到了嘉庆年间,才女诗人吟咏之风,又层楼更上。比袁子才小五十岁的船山张问陶 (1764-1814)与张氏一门,简直就成了女诗人俱乐部。乾隆五十一年(1786)二十三岁配偶新丧的张问陶,与哥哥问安,为应乡试,初抵成都。问陶每有诗出,传抄者众,一时诗名大噪,满城尽知。成都盐茶道林西崖,慕其文才,力求将诗文俱佳的女儿林韵征,许而配之。经过一番媒聘,二人果然在次年于盐茶道署,结成连理。于是张氏三兄弟三妯娌,也就是问陶兄问安、弟问莱、嫂陈慧殊、妻林韵征、弟妇杨古雪,加上四妹张筠,堂姊问端,均以诗词名世,全家成了名副其实的诗人渊薮。

问陶婚后,时来运转,二十四岁的他,摆脱家道中落以来,一贫如洗的逆境,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二十七岁时,中进士,点翰林,成为庶吉士,历任翰林院检讨、都察院御史、吏部郎中,一直做到山东莱州知府。二十年间,他诗书画三管齐下,名誉满巴蜀,声华遍京师。

当时诗坛名家中,最先赏识船山张问陶的是年长十八岁的洪亮吉(1746-1809),他在《题张同年问陶诗卷》中,毫无保留的推崇道:「我狂可百樽,君捷亦千首。谪仙和仲并庶几,若说今人已无偶。」直接让问陶与李白、苏轼并驾。北江大度惜才,四处致书推荐船山。正在与女弟子游园的随园老人,得书亦大为震动,热切回应道:「吾年近八十,可以死;所以不死者,以足下所云张君诗犹未见耳!」其后,又在《答张船山太史书》中云:「诗人洪稚存太史旷代逸才,目无余子,而屡次来信颂执事之才为长安第一。」爱才若渴的他,夸赞写诗同样着重性灵的船山「是八十衰翁生平第一知己!」

船山诗作到底如何?居然一出手,便能得到诸大名家如此青睐。我们试读他十五岁时所做的五律《汉阳(戊戌)》一首,便可明白:

揖让群峰势,容予一壑谋。有身从海角,无梦望刀头。

贫贱悲生事,山川接壮游。英雄留战地,沙树落残秋。

方及志学之年,就有如此老辣翻腾的戏剧之笔,凌空扫来,有如水墨淋漓的大斧劈皴,直下无脚,果然有谪仙风调,难怪要惊动南北诗坛。

他的夫人林佩环笔下亦复不凡。船山除诗书画俱精之外,还能画像写真,曾为夫人作小象,妙得神理,佩环大喜,作七绝一首《外子为予写照得其神似以诗谢之》云:

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

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居然博得远近吟诵,成为名诗,传抄至今。而张问陶的和诗,仅得如此两句:「画意诗情两清绝,夜窗同梦笔生花」,远远逊之。

张夫人的画像,如今已不可得见。不过,张问陶的小像,倒是有所流传。天下楼幸得林则徐姪孙古闽林葆恒(1872-1940?)所藏嘉道时代留传的《船山先生小像》,上有林氏用颜楷抄录湖南李元度(1821-1887)推崇张问陶诗书画的〈船山小传〉。可见享年仅中寿的张问陶,生前死后,粉丝一直不少,从道咸到民国,从两湖到闽粤,流传久远,分布广大,到处都有死忠的崇拜者。

《船山先生小象》的开脸法,是沿用曾鲸所创的「墨骨凹凸法」,用墨线打底,再以赭石层层,渲染而成,轮廓鲜明,神采奕奕,栩栩如生。叶衍兰、叶恭绰祖孙编辑《清代学者象传》第一集,精选同治以前,名贤学者画家一百六十九人小象,由黄小泉摹绘,彩图印制。其中第三册第三十九图是「张问陶像」,与林葆恒藏本相较,姿势服装,完全相同,然服饰布料颜色,深浅有异:「葆恒本」设色淡雅素净,「象传本」敷彩浓艳突兀。至于面容精神上,则有天渊之别:「葆恒本」目光炯炯,英气逼人,「象传本」则摹写平板无神,流于形式。

诗文之外, 船山行书,亦冠绝当时。李元度引《清史列传》评为「险劲」,蒋宝龄《墨林今话》则赞誉道:「船山才情横轶,世但称其诗,而不知其书画俱胜,书法放逸,近米海岳。」品评得最深刻到位的,还是大书家大藏书家扬守敬(1839-1915),他指出:「乾嘉间之书家,莫不胎息于金石,博考名迹,惟张船山、宋芷湾,绝不傍依古人,自然大雅。由于天分独高,故不师古而无不合于古。」

天下楼藏有船山行书对联多幅,以「宋玉文章骚体在,陶潜心事酒杯知」一联为例,但见满纸方笔,纵肆跳跃,粗细宽窄,收放自如,轻重摇曳,一气呵成,真可谓甩开馆阁,超越董赵,直追海岳,暗合山阴。

船山于画无所不精,山水、人物、花鸟,皆能自成一体。天下楼得缘藏有他四十五岁时的《春山瑞松图》,笔走董巨之法,墨华香光之趣,云林、石田,俱出腕底,位置不让篁村、东山,气韵直追烟客、廉州。

船山中进士前两年,能诗擅文的四妹张问筠(1768-1787),遭夫家侮虐,病逝京师,年仅二十。船山大恸,多次作诗怀之吊之。他在为堂姊张问瑞《淑征诗草》写序时,不忘表扬四妹才情,举其《江上对月》诗中的「窈窕云扶月上迟」一行,誉为佳句;又屡次在诗中说:「闺中玉映张元妹,林下风清道韫诗」、「咏絮乍惊微雪夜,结荷永废大雷书」认为她才可比谢道韫、鲍令晖。

乾隆戊申(1788)、庚戍(1790),船山两次写诗哀悼四妹。在庚戍《冬日将谋乞假出齐化门哭四妹筠墓》:「我正东游汝北征,五年前事尚分明。那知已是千秋别,犹怅难为万里行。……」说明四妹北嫁那年,他东游成都,哪知一别竟成千秋之诀。诗题下,有自注云:「妹适汉军高氏,丁未(1787)卒于京师。」

无巧不巧,后来他有诗《赠高兰墅鹗同年》,自注:「传奇《红楼梦》八十回后,俱兰墅所补。」让世人意识到,高兰墅就是列籍镶黄旗汉军的高鹗(1758-1815)。

此一印象与联想,导致后来震钧(1857-1920)在《天咫偶闻》卷三误记云:「张船山有妹,嫁汉军高兰墅鹗……以抑郁而卒。」

此说一出,八卦气味十足,立刻被巴噜特恩华在他的《三合吏治辑要》引用,并简化为:「高鹗,张船山妹夫。」其后,尚达翔的《高鹗生年考略》亦不察而沿用。惹得民国以来的红学家如胡适、俞平伯、王利器、周汝昌等,无不轻信此说为正史。连《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清代卷》「高鹗条」亦说他:「早年生活放荡,一度妮一他人遗孀畹君。后娶张问陶(1764-1814年)四妹张筠为继室。」(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96年)

此一误谬,只要看过嘉庆二年(1797)冬,张问陶为他父亲写的《朝议公行述》,便可澄清:「府君讳顾鉴,字镜千……子三人:问安、问陶、问莱。女二人:长适湖州太学生潘本侃;次适汉军高扬曾。」原来张芸完全与高鹗无涉。据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载:「高鹗,字云士,号秋甫,别号兰墅;父:高存住;妻:卢氏。」(台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鸳鸯谱从此再也不能乱点。

不过,这一条无稽的八卦,对研究《红楼梦》走火入魔的张爱玲(1920-1995),却是珍贵无比的材料,正好供她在《红楼梦魇》一书中,大大发挥一番。于是她据此写下长文〈红楼梦插曲之一──高鹗、袭人与畹君〉(台北:皇冠出版社,1977年),引用各种二手材料,任意联想穿凿,认为高鹗在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时,对袭人大加贬责,是有原因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