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一次的机遇(下)─《如何学作罗霈颖的哥哥》之七

翁同龢(赵古泥代笔池静花深行书五言联局部。(罗青提供)

三 好画必与妹分享

当局者迷,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我几乎每周都会遇到,适合自己胃口,又物美价廉的绝品,一个月下来,所获挂满一墙,甚是可观。读书作文之暇,一茗在手,尚友古人,细赏满墙笔法老辣纵横的法书中堂条屏,及墨华渲染灿烂的山水人物花鸟,亦人生一大乐事

一日妹妹突然来到我的顶楼画室,说是要看我的新作,准备挑一件送人。不料被她看到一墙古画,于是便撒娇说要选一张作纪念。古人云:「财不露白」,既然密藏被她撞见,只好摸摸鼻子,假装大方的说:「墙上的任妳挑一件,架上的只能看看,不许要!」我心想,她平日并未留心古画,品味必定一般,挑好东西是需要长期培养眼力的。

「小-气,就一件?」

「一件就已够伤筋动骨了!」我大声说:「多了岂不要我老命!这些都是一辈子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呀。」

妹妹在满墙字画前来回走了两遍,站定在一条顾麟士(1865-1929)的墨笔山水画前,仔细端详起来。

我一看,大事不妙,满墙最精彩,最沉郁苍茫的一件作品--结构开合弛张有度,笔墨变化层次丰富--眼下马上就要被她在无意间挑走了,这太划不来了。于是立刻调虎离山的说:「我看旁边这张任立凡(1840-1896)的花鸟,比较适合妳,走的是陈老莲工笔设色的路子,花枝清新可爱,色彩雅艳绝伦,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海上四任』之一,晚清第一大天才画家任熊(1823-1857)的儿子任预呀!才气直追甚至超过任伯年呐!」。

话还没说完,只见她当机立断,指着顾麟士说:「就这张啰!不许反悔呦。」回头看到我错愕的样子,她得意的说:「别想蒙我,哥呀,从小我们家就到处挂画,走进走出,瞄了这么多年,不会看也会猜呀!」

「好!好!好!算你厉害!送!送!送!」我无可奈何的连声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那当然,我的眼睛可是贼得很呐!」妹妹咯咯咯咯笑着走了。

以后我再也不敢在不设防的情况下,挂画满墙,自得其乐了。

过了几个月,一天,妹妹突然跑上六楼小石园」中,拿了一幅对联,要我看。「听说是翁同苏的,哥呀,你看看,对不对?」

「什么翁同苏?是翁同『和』,『龢』这个字,是『和』的古写,『翁同龢』,来头不小,是鼓励光绪变法的那位帝师耶!」我打开下联,看了一下款识钤印铁口直断的说:「假的!」

印章倒是对的,印泥也是上等的朱,只是字不对!」我又补充了几句。

「该死,受骗上当了,我去退去!」妹妹眉头一皱,恨恨地说。

「买了就买了,全当交学费了哱!不要去闹了。」我心平气和地说:

「说不定,卖的人也看不懂,他核对印谱,看印章对,就以为全对了。并非存心骗你!论价钱,虽然要价比市价高一些,但也还不离谱,没有真要坑妳!」

「那留着一幅假对联,有什么用,我可没有脸挂出来丢人现眼!」

「妳以为什么人都会看字画呀,告诉妳,全世界,真会看的,就没有几个。尤其是什么博物院、美术馆的,最不会看。」我撇了撇嘴:「没有亲自花钱,吃过许多次亏,收藏个百千件东西的,根本谈不上什么鉴定。什么台港大陆几大几大鉴定名家,都不真完全可靠。看来看去,只有北京的启功先生(1912-2005),真是会看,而且懂得来龙去脉,又能三言两语,说清楚,讲明白。」

「那就放在家里发霉?我买东西,是想发财耶!谁能像你,每一件都成了宝贝,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

「也不尽然!」我笑着说:「妳这件翁同龢(1830-1904),看笔法,应该是出自他晚年的『代笔』赵古泥 (1874-1933)之手,这是艺术史上有名的「佳话」。买翁得赵,也还算可以了。现在赵古泥不值什么钱,可是在抽屉里摆了几年,时候到了,价钱也一定会上去的,涨个两三倍,不成问题。现在买赵古泥真迹容易,但要买赵古泥的翁同龢,反而困难,到头来,谁知道,可能还会奇货可居呢!」我抿了抿嘴,继续笑着说:「等哪天我有空,帮妳在对联上题一长跋,说明原委,那这件东西就不一样了!」

「真的呀!那太好了!」妹妹转忧为喜,皱紧的眉头,突然展平,松了一口气说:「那就放一放,等一等啰!」她天真的笑了起来:「收藏古画,学问太大了,连名字都念不对,我还是改成专门收藏大哥的画好了!」

这下,轮到我又笑不出来了。

后记

两年前,妹妹生日,想起了翁同龢的对联,敦促我题识说明,我怀着感慨的心情,在「翁同龢对联」上,补题了当初我答应她要写的长跋:

「光绪戊戌九月,慈禧复行训政;十月,瓶庐遭革职,永不叙用,返归常熟故里,时年六十有八。四方求书者,接踵而至,尝倩同里赵古泥代笔。翁书颜筋柳骨,老辣斩绝,上追诸城南园,自成一家。此帧,墨韵丰腴,墨韵流畅,当出石农之手,或可印证一段故实,补缀书史资料,已助茶饭谈笑也。戊戌夏日于天下楼大希堂灯下,湘潭人罗青拜观并识。」

因为题跋的时间,刚好距「戊戌」政变,一百二十年。

今年八月初妹妹猝然辞世后,我在她的衣柜间里发现了我以前送她的大黑帆布袋子。打开来一看,除了她收藏的古画外,其他都是我的画,满满一大袋,有的是我送的生日礼物,其他,都是被她突袭,硬挑走的。

妹妹的衣柜间,是一大房间改装而成,里面衣物,依照长短四季分类,整齐排挂成行,十分容易翻找,二十四小时除湿,非常干爽通风,也是藏画最好的地方。已经三十多年了,这批书画,打开来,状况如新,里外良好,比我自己保管的,还要用心。

我检查了一下,顾麟士与赵古泥写的翁同龢,两件东西都还在,并没有被她转手出让。两件作品上,都钤有她的收藏印记:「璧玲真赏」白文印、「璧玲珍藏」朱文印。惭愧,当初我还以为,她之所以催我题识,是想在我长跋钤印之后,将此联让售他人。

元和顾麟士,是清末苏州大书画收藏家「过云楼顾子山文彬的孙子,他字鹤逸,号西津,擅画山水,精于鉴别,秉承先志,广事搜求,丰富过云楼所藏书画,出版《过云楼书画记》,详细述录。

他家学渊源,涵濡功深,下笔多逸气,在水木清华怡园别业之中,日以书画会聚契合之友,广收博取,作品直追陆廉夫(1851-1920),不让林琴南(1852-1924),可谓晚清书画家殿军

顾麟士的山水,当今的拍卖行情价,稍有起色,是当初购入价的三十到四十倍。至于赵古泥的对联,价格则依旧处于低潮期,当今的拍卖行情价,是当初购入价(翁同龢)的三到四倍而已。(<如何学作罗霈颖的哥哥>系列八将于一月廿七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