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大哥哥都还要高 ──《如何学做罗霈颖的哥哥》之一
罗霈颖三岁时站在庭院美人蕉前。(罗青提供)
编按:艺人罗霈颖猝逝,今天举行告别式,大哥罗青特别撰文追忆兄妹情。罗青与妹妹相差整整十二岁,而属龙的二哥,则和她相差八岁。年龄的差距,造成了他们兄弟与妹妹,似远实近,又时近时远的特殊关系。
楔子 罗青是谁?
本来一般人是这样问的:「罗璧玲是谁? 」──答案当然是:「噢!罗璧玲是罗青的妹妹!」后来,却全都变成这样问:「罗青是谁?」──「啊!是罗霈颖的哥哥!」好像任谁都可以这样不假思索的回答。
尽管妹妹三十岁以后,为了各式各样的原因,把身分证上的名字,改成了「罗霈颖」。我们家人亲戚,私底下还是改不了要叫她「小玲」或「璧玲」。
一你比大哥哥都还要高
我们兄妹二人都属鼠,因此妹妹小我整整十二岁,而比她属龙的二哥,则小了八岁。年龄的差距,造成了我们兄弟与妹妹,似远实近,又时近时远的特殊关系。
三十二岁青春年华正盛的母亲与四十岁事业蒸蒸日上的父亲,整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一个口含白金汤匙的女娃娃,喜出望外之情,可想而知。他们对这颗天上掉下来的掌上明珠,疼爱有加,百般娇宠,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了。对父母来说,女孩子迟早要走上,嫁人结婚,相夫教子的道路,小时候稍微骄纵一点,应该没什么关系,等长大懂事之后,必定会自然而然的安分下来。女孩子家嘛,怎能照男孩那样养。
这,看在我们兄弟眼中,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与我们先前所接受的家教,大相迳庭。当初让我俩分别剃着光头、小平头,吃尽各种苦头的「严刑峻法」,到了妹妹这里,全都不修而废,整个倒退到一个无政府状态!这,怎么得了。
对我来说,严厉受罚的往事,年代似乎已经恐龙,早就痂落疼忘,帐无从算,计不再较。弟弟则不然,手心屁股的诸般疼痛,记忆犹新,看到当初恢恢的法网,现在疏而全漏,形同虚设,难免生出护法天王主动出击,严格执法的雄心。
十七八岁的楞小子与八九岁的小丫头,大斗其法,吵吵嚷嚷,攻防进退之间,真真假假,充满了滑稽打闹剧的歇斯底里,成为日后妹妹戏说从前加油添醋的好题材。两年不到,联考一再受挫的弟弟,抽中了伟大的特种部队上上签,开始在「报告班长」的响亮口号下,下海上山,发挥他过人过剩的精力,这一段兄妹大战的辛辣酸甜回忆,便不得不戛然而止!
我考入辅仁大学英文系时,妹妹才刚要自幼稚园毕业。她念的是天主教若石幼稚园,就在我家花园洋房旁边,仅一巷之隔,从二楼卧室外荫凉的大阳台上,穿过花园树丛,便可俯视沿巷而筑的红砖墙内,小朋友玩乐欢闹的画面。
顽皮的弟弟也是该园的杰出校友之一。他老是在操场上被王神父揪耳朵的英勇事迹,在亲友间传颂一时,这是妈妈亲眼侦查到的。乖巧的妹妹,则是神父修女的最爱,因此她最喜欢的小老师,也就常常顺便亲自送她回家,久而久之,与家人便成了朋友,一直保持联络至今。她就是后来荣获联合报小说大奖的名作家许台英。
妹妹的幼稚园生活,可谓多采多姿。比我上幼稚园时的花样,多出了好几倍。她两岁半时,台视已经开播,常常跟母亲随着歌唱节目练唱。母亲生性喜欢唱歌,在青岛仓口小学当过老师的她,边弹风琴边教唱,是必备的看家本领之一。因此我们家三个小孩,也都喜欢开口高歌。据云,我一岁多就能随母亲唱完〈中国童子军〉这样高难度的歌曲。直到现在,这首歌的旋律,仍盘旋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嘛,只是会唱歌而已,弟弟则更进一步,学会了弹吉他。后来他死缠烂打,硬逼着父亲,设法从香港为他买来一套最新式的电吉他,让他兴匆匆的去筹组他那没多久就解散的电吉他合唱团。
父亲非常喜欢拉胡琴,不时自拉自唱一段《四郎探母》,双眼微湿,怀念自对日抗战后,一别三十年留在湖南乡下的祖母。母亲常弹风琴,家中电视机的斜对面,便靠墙摆着一台脚踏风琴,不时传来母女二人练唱的歌声。幼稚园每年举办的亲子园游会、圣诞节晚会,还有各种比赛,都少不了妹妹参加,担任要角。只见她一会儿打扮成仙女,挥舞彩带;一会儿变装成俏皮村姑,摆弄花篮,载歌载舞,活蹦乱跳,成了全家的开心果。
我因为得缘随溥心畬习画的关系,父母在我书桌旁,安排了一张小画桌,供我专用。于是这张有笔墨颜料的桌子,便成了妹妹的最爱。有一天晚上,做完功课,我摹仿画牛名家梁中铭,在一张台湾棉纸上,用简笔涂了一头半身浸泡在河水里的台湾水牛。第二天,放学回家一看,水牛不见了,画面上只剩下了一块大黑石头。这一定是小玲干的,我心里有些冒火。没想到妹妹却一嘴墨汁的跑了过来,邀功请赏的说:「我让牠躲到大石头后面去睡觉了!」
这张画现在流落何方,已不可考。但二十年后(1968)画家于彭(1955-2014)作了一张大画相赠,并请我题名,我发见画中大黑石头中,藏了一张桌子,便不假思索的,沾笔濡墨,题了「藏在石头里睡觉的桌子」几个大字。转眼细看全画,树石之间,有大小子也有小姑娘,还真有些当年桌上兄妹涂鸦的样子。
还记得有一次,妹妹在院子里,看到从成功岭放假回家的我,一身戎装,好不羡慕,拉着我,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一会儿又要与我合照,稚态可掬。只看她跑到一株高及我胸的美人蕉前,问我说:「大哥哥,你看是我高?还是花高?」「傻啊瓜!当然是花高!」我漫不经心的回答。「不呜对!」她翻著白眼反驳。「嗼嗯?」我噘嘴愣了一下,脑筋一时还没有转过来。「只要大哥哥把我抱起来,不就比花高了嘛!」她大声笑着说。于是我顺势把她高举过头,咧着嘴,对半空中咯咯大笑的她喊道:「这下,妳比大哥哥都还要高。」
快满六岁的她,已经很会做妹妹了,而我这个笨丘八,总是被动的,似不会又好像会的,才刚刚开始学习,怎样做妹妹的哥哥。
这一学,就学了半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