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金翅秘夜飞蛾─《如何学作罗霈颖的哥哥》完结篇(上)

迟到的飞来波新潮女。(罗青提供)

罗霈颖的壁橱鞋柜。(罗青提供)

一 虚实交错 高调炫富

妹妹非常喜欢整齐干净,他在台北及上海的住处,永远都是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客厅饭厅厨房如此;卧房、浴室、衣橱、鞋柜,更是如此。

不像我,书房如地震之后、画室如台风之后、客厅如水灾之后,只有浴室,有如一场大雪之后。

爱整齐干净这一点,妹妹像爸爸,更像妈妈

我从小就随遇而安,缺这缺那,也没有羡慕过谁,能够自己动手制作的,就动手作,没有自惭贫穷的感觉。这可能当时的邻居与同学,境况都差不多有关,谁也没有值得特别炫耀的东西,可以拿出来现宝。唯一觉得幸运的是,妈妈主动为我订了《学友》与《东方少年》月刊,可以招来好同学,到家里一起阅读享受。

后来家境渐渐改善,我也没有比别人富裕的感觉。只是常看到有人在父亲PHILLIPS脚踏车前停了下来,指指点点,有点奇怪而已。

等到上了高一,父亲决定给我买新单车时,我只图方便,到附近脚踏车行,选了一辆亮晶晶的国产车,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第一天傍晚骑出去,没过两个钟头,便在补习班前一大推破车之中,被偷走了。只好认命,继续骑我那三手女用脚踏车。

我考上辅仁英文系后,父亲一高兴,把手腕上的新手表,摘下来给我,说:「这个给你戴吧!」我依言戴了半年,被眼尖的女同学发现,「嗨!你戴劳力士(Rolex)耶!」我打听出表的价钱,吓了一跳,赶快还给父亲,继续戴我的卡通表去。直到近半个世纪后,父亲过世,这块表,才又回到我手上。偶尔得空,想了起来,上网一查,发现此表,依然价值不斐。

1992年七月九日,新台币兑美元汇率升至24.5元的历史新高,「台湾钱淹脚目」的口头禅,成了事实:让我这个穷画家在敦化南路的三栋房子,一夜之间,价值全都超过了一百万美金;让从来不知经济会大衰退的战后一代,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而一般人的炫富心态,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四处泛滥。

大家应该还记得,二十几年前,喧闹的台湾土豪,在世界各地,大肆采买名牌奢侈品,那招摇得瑟样子,真真令人喷饭。像二十几年前的日本土豪一样,像二十几年后的大陆土豪一样。

1995年我出任沧海美术丛书主编,次年推出中央美院艺术史系主任薛永年的巨著《横看成岭侧成峰》(1996),并邀他到台北参加学术研讨会,暂住在我的「小石园」中。当时他对台湾的文化环境、经济发展、教授薪水,都赞不绝口,十分推崇。我回应说,在经济、薪水方面,要赶上,很容易,十几年后,说不定大陆就会超过台湾。「只有在文化想像力与创造力上,我们距离欧美,差得还远,须要一起加油。」当时他认为这怎么可能?以为我只是说客套安慰话罢了。

妹妹则抓住了此一时期的大众心理,开始在电视谈话节目里,高调炫富(flaunt wealth)起来,内容虚实交错,以戏剧性效果为主,夸张耸动又变形,满足了一般人最基本的「浅碟文化自满感」。

依照节目的策划,她炫富的题材,十分狭窄,谈来谈去,不过珠宝、房地产、豪华房车与名牌奢侈品,无法也没有必要扩及深入其他。原因是电视制作单位,面对追求娱乐的观众,只能接受这种最基本的浅碟文化八卦,没有意愿、没有需要,也没有能力在专业知识的追求上,有所突破。

有时,节目中偶尔加入一点骨董及鉴宝的内容,妹妹也以趣味性的器物为主,以金钱数目的高低,决定艺术品质的良莠,要言不繁,简单明了。至于像书画这样复杂深奥的项目,专家太少,观众难寻,不提也罢

中国自从推翻满清王朝后,大量的王公贝勒贵族,贬入民间,大家对富豪之家的生活方式,已无从知习,更无力模仿。国民政府迁台,二十年间,到处都是难民,物资万分匮乏,一切以提倡「克难运动」为优先,新辟的街名叫克难街,国家篮球队叫克难队,从总统到庶民,生活只有克难程度上的差别,一切都距离奢侈甚远。

我是七○年代初,到美国留学后,才见识到有钱人的生活样貌。大房子、大院子、大泳池是必需的,各式轿车、跑车、卡车拖车是必备的。接下来就是饲养名驹骏马、驾驶豪华游艇、飞行轻型飞机。这些,都不只是请专人照料,就可了事。

对马匹的饲养与驾驭,没有极大的热情、丰富的知识,还有充裕的骑乘时间,是没能力染指的。至于游艇与飞机,那更需要具备专业的驾驶技术,精通复杂的天候、海洋及大气知识不可。

英国方面,有钱人还能披上一层「贵族气」外衣,住在挂有国家一级古迹蓝色圆牌的百年古堡中,拥有复杂的树篱迷宫,静看泰唔士河缓缓流经自家后院;或住入巨大的传统农舍庄园,拥有一排二十间车库,还有后院外一望无际的猎狐围场。至于主人,兴致来时,可以悠闲的驾着四轮马车,到附近的火车站,去接专程从伦敦来访的东方贵客。

到了六七月,一家人开着劳斯莱斯(ROLLS-ROYCE),先去伊顿公学,在草场树荫下,铺好桌布酒具,安排座椅坐垫,有一搭没一搭的,一面聊天,一面远远的,把板球比赛瞄将起来,顺便浏览,在山岚间的温莎城堡,在四周围的摩登仕女。过几天,到皇家爱丝柯马场 (Royal Ascot races 1711)看赛马,到温布敦(Wimbledon 1877)看赛球,到韩垒 (Henley Royal Regatta 1838)看皇家帆船赛。

凡此种种,我都亲身经历过,而且有一次,在秘密花园中呆看泰唔士河夕阳倒影时,无意间,聆听到夜莺婉转、清脆又悠长的绝唱。

我慢慢的对妹妹回忆诉说这一切,她不自觉的张开了嘴,静静听着,十分神往的样子,从此便对欧洲人,有了特别的好感。

母亲移居洛杉矶后,妹妹立刻把敦化南路的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敦请名建筑师兼室内设计师吴文忠先生,重新装修,连客厅、饭厅为一体,内部家具,全采欧式,简单大方,敞亮开阔,令人目为之爽,神因而清。

次年我移居同栋六楼,经营小石园,室内设计方面,从客厅、餐厅、厨房、和式书房,到通向顶楼的楼梯、温室、画室,全都由吴建筑师包办。但见他规划空间,巧妙搭配,选择建材,素雅简洁,加上透天采光,满屋绿意,吸引不少杂志登门采访报导。

应我的要求,屋内留有不少墙壁,作为挂画或摆设艺术品的空间。我适当挑选添挂我的收藏及创作,两者配合,可谓天衣无缝,相得益彰。没想到,吴建筑师看了,反过来,竟成了我的粉丝收藏家,三十年来,连络不断。

妹妹有了属于自己的宽阔生活空间,少了父母的督促与管束,生活型态渐渐有所改变。除了采购名牌家具、餐具、寝具,绝不手软外,她开始雇用专属花艺师,为家中各种家具,各个角落,设计造型鲜花,定期更换;雇用专属梳头造型师,为她装扮……等等,最后形成了她个人特有的作息时间。我虽然与她同住一楼与六楼,共用一个电梯,但每月见面的次数,却是寥寥可数。

父母亲移居美国洛杉矶,入住雪溪山庄,房子坐落在半山斜坡上,背靠茂林,可以拾级上坡而游,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无比。社区里,除了有整洁的汽车道、人行道四处环绕外,还有用粗木栏杆围起来的沙砾碎石(gravel)跑马道,宽敞舒适,赏心悦目。妹妹不时从台北飞去度假,陪伴二老,同时还四处打听,养马所需的花费

有一天,妹妹在院子里的柠檬树下,游目四顾,看到一个年轻金发女郎,骑着一匹栗色阿拉伯马,在跑马道上漫步。有一位仁兄,越过人行道,跨过木头栏杆,走上前去,站在马头旁,与女骑士打招呼聊天。也许是站立的位置与距离都不对,冷不防,那匹高头大马,甩了一下头,当场把那位男士打倒在地,动也不动,好像没了呼吸。女郎大惊,只好紧急叫救护车送医,才保住男士一条老命。

从此,妹妹打消了买马、养马、骑马的念头。

二 恩怨夹缠 母女情深

俗话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凸显了女儿对父母比儿子要细心的优点。尤其是母女,如果能够关系一直融洽到无话不谈的地步,那简直是天赐奇迹,值得庆幸。

一般说来,母女之间,非常容易出现,由夹缠不清的相互模仿,带来了下意识的竞争比较,进而形成紧张性的相互排斥。如果,其中再参杂入时代观念甚至意识形态上的「代沟」,那任何生活小事上的歧见,都可能导致性格上的巨大冲突,尤其是母女在个性上,又极端相似之时。

王尔德说得好:「所有的女子都会越变越像妈妈,此乃女子之悲剧。没有男子会越变越像爸爸,此乃男子之悲剧。」("All women become like their mothers. That is their tragedy. No man does, and that is his." 《不可儿戏》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 女儿一生,往往从一心一意模仿妈妈开始,到三番两次想要摆脱妈妈为止,花费的心力,有如逆水行舟,既无法完全接近,更无法彻底远离,最后总落得,相貌越来越相近,精神越来越远隔。

自上初中起,妹妹与妈妈的冲突,以弹钢琴为导火线,揭开序幕。首战的结果是,妈妈以升学为重,无奈妥协了。此后关于发型、衣裙、鞋袜、情书、逃学、男友……等等,各种小遭遇战,层出不穷,互有胜负。不过,这些全是皮毛之争,都好解决。

从最粗浅的角度来看,母亲节俭成习,虽遭父亲百般「宠爱」,总是买最好的衣物布料用品,供她穿戴使用,如貂皮大衣、名牌首饰等,但她总是在百般拒绝之后,无奈珍惜收藏,不轻易展示亮相。妹妹经济宽裕时,买了数不清的名牌皮包。母亲一个都不要,只用她从菜场买来的那款小黑皮包,出席各种场合,雍容自在,毫无怯意。

有一件我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事,那就是每到假日,父亲常喜欢带全家,从基隆到台北游玩一天,顺便上上好馆子,打打牙祭。有好几次,母亲进入餐厅,看了菜单,脸色丕变,屁股还未坐稳,便拉起我们兄弟,快速往外走,完全不顾在后追赶劝说的父亲。

母亲对自己刻苦,对他人则大方无比,每次我睁着大大舍不得的大眼睛,看她把家中好吃好玩的,毫无保留的,拿出去分赠亲友邻居,心中难免十分不是滋味。总觉得,人家不见得如此对我们,我们为什么老是要这样对人家。妹妹则不然,她在待人接物上,完全是母亲的翻版。

只有在婚姻嫁娶上,两人都亮出最后底线,退无可退,让无可让,成了两个世代龃龉,两个时代、两套意识型态的火爆战争。

父亲在世时,在母女冲突之际,尚能充当安全瓣膜,化各种大小歧见为玉帛锦绣,维持住阖家安乐的场面。父亲过世后,由母亲单独一人,坚守她老人家的毕生信念与价值,我与弟弟,无法也不忍心彻底表态,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时间上,幻想年岁或可化解一切。

然而,在二十一世纪,时间经过科技的搅拌机,带来的只有更多更广更快速的变化,把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推入了自动资讯洗涤机的漩涡,在随时可以无限通话、赤裸视讯的亲密中,反而变得更加绝缘,更加疏离。(明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