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炮艇.书画船长(上)─《如何学作罗霈颖的哥哥》之六
1965年观看圣保罗号砲艇之拍摄。(左一面向镜头者为罗霈颖)
1956年罗青19岁仿文待诏山水。(罗青提供)
一 炮艇电影.缘有缘无
妹妹的演艺缘,最早可追溯到她五岁的时候。
1965年冬,美国大导演怀思(Robert Wise 1914-2005) 到基隆港实地拍摄《圣保罗号炮艇》 (The Sand Pebbles 1966),造成很大轰动。因为他的名作如《我要活下去!》(I want to live!1958)、《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 1961),还有正在台北上映的歌舞片(musical)《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 1965),都缔造票房佳绩,备受推崇,我们全家都去看过,过足了电影瘾。
此次来台担任《圣》片的男女主角,动作天王史提夫.麦昆(Steve McQueen),美艳红星甘蒂丝·柏根 (Candice Bergen),给人的印象,更是理想绝配,许多人都颇思一睹庐山真面。尤其是史提夫.麦昆,在《 第三集中营》( The Great Escape 1963)中扮演的硬汉形象,令台湾影迷为之疯狂,粉丝多不胜数。
此外,父亲对《圣》片也有很大的期待,因为该片故事场景设在湖南长沙、湘潭之间的湘江上,时代背景则从民国十五年国民革命军北伐 (1926-1928),到十六年中共两湖秋收暴动(1927),讲述美国砲艇USS San Pablo依前清签订的「内河航行权」,于扬子江、湘江一带,来回巡逻,保护美国商业利益的故事。父亲以为能随该片剧组,在基隆河上,找到类似家乡的景致,跟着摄影纪录,以慰思乡之情。不过后来知道,片中长沙一景,为求近便省事,以淡水教堂一带的景观取代,大失所望,热情顿失。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许多亲戚朋友一早就来联络,说是下午要到父亲办公室三楼,去看《圣》片剧组在码头上拍外景戏。父亲公司位在基隆忠一路与中山一路的交会口,设在当时海港附近最高建筑的二三楼,窗户高敞,视野开阔,是观赏码头活动的最佳地点。于是大家约好时间,带了饮料零食,聚集在三楼窗前,见识了这部好莱坞长篇史诗巨作的拍摄实况。
码头水边,但见大型旋转吊车载着摄影师,在导演的指挥下,上下左右自由滑动,忽而高空,忽而海面,多角度取景;几个主要演员,与一堆临时演员,也在工作人员安排下,依序走位,简单几个动作,不断重复拍摄,非要导演满意不可。我们这些高楼观战的外行,摸不着窍门,没几分钟便看烦了,纷纷坐下来休息聊天,父亲找了个空档,为坐在旋转高椅上的妹妹,拍了一张照片。
第二年,《圣》片杀青,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史提夫·麦昆也因演技有所突破,平生第一次,获最佳男主角提名。在东西冷战高潮时代,如此具有批判性的反战电影,因政治原因,无法到大陆拍摄;复因政治原因,在台湾无法上映,虽然荒谬,但也理所当然。不过,大家耐心看完厨师备料,却不能品尝熬煮起锅的美食,实在不无遗憾。
好在拜资讯科技之赐,如今我们上网一搜,《圣》片应指可得,细读影片栏下,五十年多后的迟到影评,罗列成串,对此长达三小时的反战剧情片,居然还有不少称赞之词,可见,大导演怀思,宝刀未老,功力非比等闲。
《圣》片最大的主角San Pablo号炮艇,是剧组花花费二十万美金在香港订作的,吃水甚浅,被戏称为「福斯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道具」。我与妹妹看了,都摇头表示不屑。因为真正的战舰,我们见多了。
长驻左营而常来家中作客的姨夫,出身广东海军世家,一路从舰长到舰队司令,到海军官校校长、海军副总司令,再到中船董事长,是当今有名的潜艇专家。他每次到基隆,如果机缘凑巧,都会邀请我们登舰参观,详加介绍。因此对舰艇的种种,连五六岁的妹妹都略知皮毛。
看过了《圣》片的实际拍摄过程,使我兴起对电影编剧、剪接等细节,进一步了解的雄心,也促成了日后我与小野在《民生报》共同开设影评专栏的契机,更为三十年后《罗青看电影》一书的出版,打下了基础。(台北:东大图书,1995)
妹妹二十二岁时,因主演台视八点档电视连续剧《再爱我一次》(1982),顶着「最佳演技新星」的光环,在影视界开始窜红,参加各种演出的机会,逐渐增多,同时也多次应邀到南部劳军表演,提升士气。每次到了海军,她所受到的接待,规格都超过一般,弄得大家还以为是参谋总长来了。
其实那几年,她所参与的十多部电影与电视,都是一般的三厅娱乐故事片或学生情人打闹片(melodrama),如《台北甜心》、《飞越补习班》、《人蛇大战》、《家和万事兴》……之类,重点在票房,不在艺术。
有份量的电影,妹妹只参加过一部,那就是台湾新电影代表作之一,杨德昌的处女剧情长片《海滩的一天》(1983)。在该片中,她饰演一位喜欢打情骂俏的浮夸美女,表现虽然令人惊艳,但前后只有不到三十秒的戏份,仅能聊备一格。
弟弟眼看妹妹演戏一炮而红,颇不以为然。「论演电影,我还是她的前辈哩!」弟弟噘噘嘴,指着他的电吉他说:「我们合唱团,就应邀上过镜头!」
的确,1970年代中期,他和他的电吉他合唱团,真的上过一部大家都记不起名字的三厅电影,导演是李行(1930-),编剧是住在怡安大厦后面的邻居琼瑶,许多亲友都被请去捧场观赏。大家聚精会神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弟弟出现,十分失望。
后来根据内行人的仔细回想,电影中出现的那把电吉他,是弟弟的没错,至于那只弹吉他的手,是不是弟弟的,还有待考证。
二 书画海外.缘来缘去
从八零年代妹妹在演艺界出道开始,到1997亚洲金融风暴前后,二十年间,是台湾百业兴旺的全盛时期,建筑业、影剧业、新闻业故不消说,连画廊业与古董业都繁荣异常。
我第一次画展,是在1980年秋,展出四十件作品,开幕当天,出售了三十九件,次日夜,在家中又出售了六十五件,全都被年轻的英国鼻烟壶收藏家Hugh Moss及其团队购藏。此事成了台湾艺坛三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奇闻。
后来我才知道,欧美蓬勃的中国鼻烟壶市场,是Hugh自己一个人,从十六岁开始,只手创造出来的,把一两英镑的小鼻烟壶,炒到了上千英镑,也成了西方艺术市场上的奇闻。他以二十九岁的年纪,就宣布退休,搬到香港沙田,专心研究中国近现代书画。
过了半年,牛津艺术史家,大名鼎鼎的苏立文教授 (Michael Sullivan 1916-2013),应南港中研院之邀,来台北参加古画研讨会,于会后告诉我,Mr. Moss是创立于1910年英国老牌亚洲艺术骨董店Sydney L. Moss Ltd. 的家族成员,该店设于全英国最尊贵的Claridge’s (1854) 五星大饭店内,不打好领带,不准进入,因为在此,随时可遇到皇室王公贵戚,甚至女皇陛下。
该店第三代掌柜Paul Moss, 曾随Hugh来台北参观我的画室。而我每次到伦敦,也一定去Paul那里淘宝,时有所获。2012年后,曾孙Oliver准备接手,把店址移至翠绿公园(Green Park) 旁皇后街转角上(Queen Street),建筑纯白典雅,灯光橙黄温暖,是雨天时留恋一个下午的好去处。
苏教授的提醒,引起我开始从世界艺术市场的角度,展望中国墨彩画的未来。传统中国墨彩画的收藏,一直以中国本土为主,韩、日为辅。清末民初,日本因率先成功工业化,国民所得激增,出版业蓬勃发展,爱艺人士及公私机构,开始大量在上海、平、津一带收购中国古今书画,成立美术馆庋藏,并以珂罗版影大量影印出版书画碑帖,回销中国,成为华夏艺术海外最大的买家、藏家与推广家。
然此一时期,中国皇家与私家文物,在战争与贸易交替掠夺搜刮下,更是大量流入西方市场及博物馆;到了1980年代,几乎所有西方大城如伦敦、巴黎、柏林、苏黎世、纽约、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都有制度相当完善的东方艺术馆,或中国艺术馆。连一般中等城市如布拉格、斯德哥尔摩……也有体制粗具的东方美术馆。这些大小城市,联合起来,发挥长期保存、展示、研究、出版,以及推广中国文物的使命,力量不可小觑。
从二战后到1980年代,四十年间,欧美这些公私艺术机构,加上大学专业系所,已经成功累积了一大批中国艺术爱好者,开始积极介入全球当代墨彩画市场。凡此种种,皆凸显了中国艺术品,在近百年来的流传过程中,所遭遇到的命运,在坎坷中有转机,在起伏中有利弊,是祸福相伏又相依的。
我们知道,在人类历史上,存在过各种各样大小艺术传统,但真正渊远流长,代创新猷,从艺术家、艺评家、艺术史家、艺术藏家…..组织互动完备,世代承继不断的,只有西方油彩画体系与中国墨彩画体系两大主流。
二次世界大战后,以画廊代理画家制度为主的欧洲油彩艺术市场,从巴黎、伦敦,扩展转移到纽约,一直到2001年纽约「九一一恐攻事件」为止,形成人类历史上长达半个世纪的一段艺术繁荣期,可谓盛况空前。当代艺术名家的画价之高,超越前代,在1980年代中期,纷纷达到顶峰。
在1990年代,许多在伦敦、纽约活动的艺术敏感之士,已经嗅出中国艺术即将成为二十一世纪的新宠。Hugh是这一批得风气之先的领头羊,他曾送过我一篇他写的市场预测论文,详细推论当代中国艺术,在二十一世纪的发展,并大量购藏张大千、傅抱石……等,当代中国墨彩画的代表性作品。三十年后,他的预言,多半实现,而他自己,也在获利了结后,居然顺利转型成一位墨彩艺术家。
我阅读Hugh的艺术市场文章后不久,有一位姓楚迪(Tschudi)的中年妇女打来电话,想跟我预约,到画室看画。三天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妇人依约而至,原来是在师大中国语言文化中心学中文的学生。我说妳的姓很奇怪,应该是北欧来的吧...果然不错,她从挪威来台,住在YWCA,已经学了半年中文,因为在师大看到我展出的画作与书法,非常喜欢,想来收藏几张小画,留做纪念。我看她打扮朴素,谈吐优雅,等她选定画作后,还特别打了个折扣,以示对学生优惠。
临走时,我搬起画框送她下楼,准备在大厦前拦计程车,正在左右张望之际,刚好碰到妹妹开着她的保时捷过来,便商请她送楚迪太太一程,以免搬运之苦。
过了一周,楚迪太太又打电话过来,说楚迪先生的船已到基隆港,现在住中泰宾馆,希望能约时间,再来看画。这次我特别请妹妹开车去接他们夫妇,并订好巷口有名的罗曼蒂法国餐厅,准备看完画后,邀妹妹作陪,共进晚餐。
大家见面后,楚迪先生出示名片,上面印着一行大写黑体字CaptainTschudi,加上小写地址电话,简单朴素明了。晚餐时候,除迪先生不断的夸赞妹妹的英文,并认为她开那辆nice little car的技术还不错,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车子维修起来,麻烦一点。楚迪太太则热心的邀请我们到挪威度假:「我们住在一个小岛上,非常幽静,你们来,可住上一个月都没问题!」
那天,他们选了七八张大山水画,裱成卷轴的,当天就带走;裱装入雕花木框的,由轮船总务安排运送,不劳我费神。
「哥呀,你的画,真可以卖钱耶!那,我也要!」第二天,妹妹不由分说的,从我书画柜中,砰!砰!砰!抽选了三件书画,犹疑了一下,再加两件,带走了。其中有一件,是我绝不外流的少作,十九岁时仿故宫所藏文待诏《青绿山水图》。(明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