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金翅秘夜飞蛾─《如何学作罗霈颖的哥哥》完结篇(下)

高桌两旁,放满白菊花与白蝴蝶兰,中间点缀浅淡粉红玫瑰,配合整墙的粉红背景,素雅温馨之感,弥漫整个灵堂。(罗青提供)

妹妹家祭公祭相片由九十五岁的老母静静用三天的时间选出。(罗青提供)

居巢(1811-1865)绢本设色蛾眉凌霄日日高》(局部)。(罗青提供)

既然「使自己成为自己」是妹妹一辈子的追求,但这「成为自己」的最后一程,还需要「非自己」替她完成。

妹妹初恋过后的爱情观,与美国有「毒舌才女」(caustic wit)之称的女诗人桃乐喜.帕可儿 (Dorothy Parker 1893-1967)十分类似。1920年代,帕可儿以尖酸辛辣的俏皮话(wisecracker)在纽约杂志如《浮华世界》(Vanity Fair)与《纽约客》起家,擅长以一行警句,轰动全美。例如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美国第三十任总统苦励志(Calvin Coolidge)过世,各界纷纷发表诗文吊唁,内容老套,无人在意;帕可儿只轻描淡写,抛出一句:「他们怎么可能看得出来?」(How could they tell?)便得万口争传,直到如今。

她的诗风,被主流现代诗坛贬为「轻浮诗」(flapper verse),但却成了1920年代「飞来波」(flapper)新潮女的代表,其特色为:大胆张扬、叛逆开放、浓妆招摇、奇装华服、出语不逊、惊世骇俗。

一般说来,女诗人在五官身材的相互协调上,容易遭遇严峻挑战, 如艾米.罗威尔(Amy Lowell 1874-1925)那样。可是,娃娃脸的帕可儿,长得清纯甜美,十分可人,活跃于纽约与好莱坞之间。她结婚离婚再结婚又离婚再复婚,情史复杂又接连不断,令人为之瞠目,而笔下则不时写出情爱箴言,一经刊布,必定引人侧目,脍炙人口。

帕可儿说:「我要的男人有三要:一要英俊,二要耍酷,三要憨厚。」(I require three things in a man: he must be handsome, ruthless, and stupid.) 到了妹妹这里,一定还会加上一条:「四要贴心。」(congenial)

「男人来,她真欢喜;男人走,她绝不怨。」(She was pleased to have him come and never sorry to see him go.)这是帕可儿的信条,也是妹妹一贯的恋爱态度,绝对不屑闹什么花边新闻

「如今,我瞭我所知,我行我所素;你若不以为然,亲爱的,见你的大头鬼去吧。」(Now I know the things I know, and I do the things I do; and if you do not like me so, to hell, my love, with you!) 帕可儿蔑视一切旧有男女习套成规,彻底张扬自己的个性嗜好,这也是妹妹一辈子的坚持。

妹妹可以说是一个迟到了半个世纪的「飞来波新潮女」,与帕可儿最大的不同是,一个终生结交大小男友没有结婚,一个终生冠用首任夫姓Parker而不改。说来说去,任她天大的本事,还是脱离不了「时代如来佛」的手掌心。

1920年美国女权运动到达第一波高潮──通过宪法第十九修正案,开始保障妇女选举权。帕可儿虽然有幸活跃在如此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当中,但却仍逃不过,要冠夫姓才能立足职场的桎梏。

妹妹则幸运的目送「人言可畏」的棺木寸寸入土,在众声喧哗之中,越来越可以放言无忌,任性而行。但却也逃不过,热闹互联网世界所带来巨大无比、无所不在的孤寂。

而妹妹这种孤寂,只有在与妈妈的对抗中,可以得到激发生命力的化解。西谚云:「激怒你的人,也就是掌控你的人。」(Whoever angers you controls you.)真是一点不错。明明知道,她的爱情观与妈妈凿枘不合,但又偏要带新的男友,回家与妈妈相见,结果可想而知。

然而,母女二人争取相互认同之心,永不停息,正如元代「词林豪杰」所言:「恩爱人儿,欢喜冤家。」(童童学士:《新水令‧折桂令》)

罗氏金翅秘飞蛾

八月三日深夜,我接获警局通知,前去辨认妹妹的遗体,与发现并报警的妹妹友人,一起在分局漏夜接受初步侦讯,厘清事情发生的经过。凌晨,我回桃园,准备次日早上会同检察官正式相验,大体由表弟与表弟媳,护送入台北市第二殡仪馆冰存。

以后三天,我与妹妹生前好友共推的代表于美人女士,组成治丧委员会,讨论安排善后及出殡事宜。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委托礼仪公司,于民权东路市立第二殡仪馆对面,筹设灵堂,方便妹妹生前各界至亲好友,前来吊念致哀,并在农历七月中元节前,择日火化奉安

灵堂的场地不大,但却布置得简单素雅而温馨,主墙上是妹妹穿着纯白礼服的半身美照,长发微扬的她,双手轻拈裙角,正待仰首旋身之际,双眼有意无意,对尘世抛下最后流盼的一瞥。

照片前,有一方长高桌,正中间,放置妹妹的「魂帛」,一方原木素制台座上,竖立一片剑型绫布裱装纸板,上书「故罗霈颖之魂帛」。两侧有纸扎的金童玉女面对一炷香为伴,白瓷香炉前,有透明玻璃盆一盅,摆满橙红黄绿的水果。宋楚瑜送的「宝婺星沉」大盆花,就放在「魂帛」左下方最显眼的位置。高桌两旁,放满白菊花与白蝴蝶兰,中间点缀浅淡粉红玫瑰,配合整墙的粉红背景,素雅温馨之感,弥漫整个灵堂。

灵堂门外有长桌一条,妹妹生前的好友与纷丝,纷纷前来帮忙折叠金纸莲花,黄色的纸面上印有八朵莲花及红色的「极乐世界:普愿灾障悉消除,九转莲花收圆合。」字句吉祥,安顿痛者,抚慰哀者。

不久,方型法事佛案,在妹妹「魂帛」前安排妥当,上置红色立牌,用泥金书写「奉请南无十殿明王菩萨莲座」,座旁放着铜磬、招魂铃、柳音、木鱼,还有刚才进门时,法师问我要的两枚十元硬币,现在已插在透明压克力台座上,有一枚上贴粉红圆点,做为钱币正反面标记。

法师穿戴整齐,手执带叶竹枝,上系白色招魂幡,进入灵堂,念经作法。这招魂幡大约是从二千一百年前西汉马王堆轪侯夫人辛追的丁字型「非衣」,演化而来。当初,葬礼前,由家人执代表逝者衣物的「非衣」,登屋之顶,呼亡者之名,召唤魂灵归来。

原本彩绘华丽的非衣,如今已简化成长四尺宽七吋的长布条,上绘简单的佛家咒语及吉祥纹样图案:幡条上,右左各印好「金童前引西方路,玉女后随极乐天。」「左三魂安然,右七魄自在。」七言五言联语,正中间则印上「奉佛勅令」咒语,其下有「神幡乙首 摄/招」,「正魂来赴领沾经咒往生净土」等字样。由法师在「神」、「正」之间,用墨笔填上妹妹名讳,并在「正魂来赴」两侧,书写生卒年月日。最后,于卒年之下,依传统农历算法,注明「享阳寿六十一岁」。

一般报纸,为了保持妹妹青春永驻的形像,认为八月二日距离妹妹六十岁生日还有十天,应该算五十九岁。《庄子.杂篇.盗跖》云:「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故古人六十岁才「作寿」,而且还有「男逢女满」之说,也就是男子59岁、女子60岁过六十大寿的习俗。农业社会讲究寿考后现代社会要求年轻,寿数算法,有天渊之别。

法师作完法后,由二位带发女士组成助念团,为往生者诵《大悲咒》、《阿弥陀经》约一小时,我则与妹妹好友于美人……等,静静陪同一旁助念,默诵经文一过。

九十五岁的老母,哀痛愈恒,已无心力到场聆听。她静静用三天的时间,选出了一张妹妹的相片,以备家祭公祭时之用。

弟弟二月在桃园过完年后,急返洛杉矶处理手头的贸易订单,同时准备更新即将过期的护照。不料此时,加州新冠疫情大爆发,州政府几乎停摆。妹妹噩耗传来时,他的护照与其他六百万份护照一起,静静列队待审,发照无期,根本无法赶来奔丧。而我原先安排在纽约White Box画廊的特展(六月十二至八月十二日),早因疫情关系,改为网路Zoom视讯开幕、研讨会议,全改在空中举办,遂得以留在台北,全程处理妹妹丧葬事宜。

接下来法师再度上场,一番仪式过后,请我面对妹妹「魂帛」,以刚才的十元硬币,代替「掷筊」,请示到市立第二殡仪馆的引魂时机。我连掷三次,都无圣筊,于美人紧张的在一旁合十加倍乞求,终于在第四次掷出圣筊。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相互连连点头,认为这表示妹妹走得太出乎意外、太不甘心了。

随着法师的引导,我捧着妹妹由金童玉女守护的「魂帛」,在黄昏时分,跟在招魂幡后,来到殡仪馆地下室,进入供奉地藏王菩萨的小佛堂,大批的摄影及电视记者,早已从民权东路转到此处守候。

法师把招魂幡放在墙角,把我手中的「魂帛」金童玉女,放在地藏王座前,带领我行过祭拜仪式,再度把硬币交到我手上,以掷筊方式,请示移灵的时机。

这一次,居然连掷四次,都无圣筊,我诧异的双掌平托硬币,在不停的闪光灯中,停止了动作。就在此时,看到一只飞蛾,经过招魂幡,停在距离地藏王左上方的白墙上,我口中随法师念道:「霈颖魂兮归来,护佑我们全家平安!」不自觉的,又加了一句:「记得妈妈对妳的好。」接着,平举齐胸的双手,第五次向上抛起,叮当两声,出现了圣筊。

法师从容弯腰拾起两枚硬币,起身继续行礼。我一面跟着行礼,一面目不转睛,盯着那只飞蛾,觉得其形状介乎「金翅秘夜蛾」与「罗氏秘夜蛾」之间,而颜色较深。

我之所以对飞蛾有兴趣,是因为数月前在拍卖会上,得缘购藏岭南派大师居巢(1811-1865)的绢本设色《蛾眉凌霄日日高》立轴。今夕庵主在橘红的凌霄花丛间,点缀了一对振翅分飞的飞蛾,十分醒目吸睛。我调查了一下,画家所绘的飞蛾,应该是夜蛾科的「罗氏秘夜蛾」或「芙髯金翅秘夜蛾」。

法师行礼完毕,把放在地藏王菩萨座前的「魂帛」金童玉女,转交到我手上,然后大动作回身,取回靠在墙角的招魂幡,开始引魂之旅,准备回到民权东路的灵堂。如此一连串骚动,并未惊扰到静静停在墙上的飞蛾。

我捧着「魂帛」金童玉女,在此起彼落卡刹卡刹的闪光灯中,离开了地藏王佛堂,在迈步出门的刹那,我回首朝墙上的飞蛾,看了最后一眼。脑中回忆起小时候,常常听到父亲用湖南腔呼唤母亲:「金鹅!金鹅!」

「什么『鸡窝,鸡窝』的,叫得真难听!」以一口标准京片子闻名的母亲,笑得前仰后合。

「要这样,是『金娥,金──娥』,嫦『娥』的『娥』!」

后记:

事后,我上网查阅,各家媒体发布有关移灵的现场照片,有许多张,都捕捉到地藏王菩萨身旁墙上,有黑色一点,那只小飞蛾。(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