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烟火琴声一梦(下) 《如何学作罗霈颖的哥哥》之五

妹妹餐馆举办的St. George’s Nite Party,布置会场。只见她穿着员工制服,在餐馆门口,身先士卒,爬上椅子,挂起一串又一串的鞭炮,准备迎接客人到来。(罗青提供)

往f型音孔里瞧,音箱背板依稀可以分辨写的是Joseph Guarnerius fecit。(罗青提供)

三 眼尖提琴梦

餐厅经营失利,气急败坏,急于扳回一城的妹妹,又立即倾囊下注,赌上股票,结果仍然是先赢后输,一败涂地。一年多后,妹妹痛定思痛,咬牙苦撑,振奋精神,回归本行,徐图东山再起。

1990年,准备了两年的父母,终于决定,在「六四天安门事件」后,赴大陆探亲,先访视母亲在北京、沈阳的亲戚,再回湖南老家,看望父亲大哥的遗孀及侄子侄女,因为大伯已在文革时,遭红卫兵迫害自尽。

探亲之行,可谓罗家近四十年来的头等大事。父母为每位亲人预备了三千美金薄仪,做为见面礼。不能随行的妹妹与我,也都各有贡献。我因为手头刚好来了一笔售画款,遂能大方提供出来,以备父母路上不时之需;后来由妈妈决定,用这笔款子,刚好可为我唯一健在的舅舅,在沈阳买一栋三室两厅的房子居住。

二老的大陆返乡之旅,顺利成功,自然不在话下。返台时,满满四大箱行李,塞满了各种土产礼物,也在意料之中。当大家一起打开父亲最后最大的一只行李箱时,妹妹与我都笑出声来。原来,里面还塞了一只黑色泛白的破烂小提琴箱子。

父亲解释到,这是妈妈在沈阳同父异母的三妹妹与三妹夫,硬要送的礼物。尤其是三妹夫,是地方上当红的眼科大夫,在收到美金的刹那,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他哽咽道:「虽然没见过面,但我们的大姊,果然真是大姊,四十年来,就没有人对我们这么好过。」于是他毅然决然,把密藏了近四十年的小提琴,千珍万宝的捧了出来,做为回礼,非要父母收下不可。他解释道,虽然这几年,拜邓小平改革开放之赐,割双眼皮美容的人越来越多,生活改善了不少,但家中拿得出手的,还只有这把小提琴。

当年在沈阳医学院实习的他,对小提琴十分着迷,但买不起也学不起。后来在一个偶然机缘中,他搭救了一位流亡东北的白俄贵族,获得了这把小提琴做为谢礼。他满心欢喜,摩拳擦掌,正准备好好练习一番,不幸遇到了「反右运动」,吓得赶快把琴收好藏好,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偷偷拿出来,摸摸,看看,再赶快复归原位。

有一次,提琴名家马思聪(1921-1987)到沈阳演奏,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双手护着提琴,挤到马思聪面前,请他法眼一观。马思聪被人簇拥着,快速斜斜瞄了该琴一眼,半回头的对他喊道:「还可以!」「我这辈子,学小提琴是无望了!」三妹夫黯然道:「送到台湾,说不定还有知音。」

一旁围观的亲戚朋友,七嘴八舌,都怪他不识好歹,台湾什么没有,稀罕你这把破琴,看你这又脏又烂的琴盒,早该扔到垃圾堆里去了,怎么还有脸拿来送人?况且这么一大家活,把人家的高级皮箱都要撑破了,又重兮兮的,别忘了,他们还要回湖南去,就拖着你这个多余的麻烦累赘,飞来飞去,你看合适吗?

大家面面相觑,看着皱起眉头的母亲。「这也是他一番心意!」父亲不忍当众扫了捧琴人的面子,「我看皮箱够大,装得下!不麻烦!不麻烦!」化解了一场尴尬局面。

「怎么样,志坚美国,只有你们两个在这里,谁要?」爸爸问。「我有钢琴,已经够呛了,小提琴,就免了罢。」妹妹丢下一串笑声,走了。妈妈说:「你拿去吧,艺文界你认识人多,学校又有音乐系,比较容易找到适合转送的人。」

那时,我刚把我的「水墨斋」搬进怡安大厦六楼一年多,有一个屋顶温室花园与画室,空间比碧云华厦一楼小石园多出一半,在书架后面,藏一把小提琴,应该毫无问题。

三年过去,我获选应邀到美国圣路易美术馆,在一楼大厅举办「当代艺术家邀请展」第54回展(Currents 54),得空上至二楼,看到正在举行世界小提琴精品展,不免参观一番。我随意浏览,东看西看,总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家中那把小提琴,不禁心中一跳。

我对小提琴一窍不通,虽然认真努力,在展场里观摩了两三回,仍然不得要领,只好向大胡子展览主任请教。「你回台北,从你的提琴的f型音孔斜斜往里看,便可看到小提琴制作者的姓名。」大胡子说:「然后以此一制作家为核心,上下左右,把诸名家追寻对比一遍,便可知道个大概,开始入门。」

回到台北,我把尘封了三年的小提琴,拿出来一看,琴盒虽破,但提琴本身,仍保存良好,造型典雅,与我在美术馆理看到的,不相上下。我斜斜举起琴身,瞇着一只眼,往f型音孔里努力一瞧,果然,音箱背板上,贴有一张纸条,看了半天,依稀可以分辨,写的是Joseph Guarnerius fecit。(fecit德文:「制」)我立刻打电话到师大音乐系去请教,助教们帮忙查问了半天,下班前的回答是:「不晓得耶!没人听说过。」

这时,在延平中学读高一的大儿子放学回来,听了,头也不回的抛来一句:「家里不是有《大英百科全书》,先查一下再说啰!」就回他自己房间去了。

「这么专业的知识,百科全书里怎么会有?」我将信将疑的查了起来。不得了,随手一翻,就查到了,全名是Joseph Guarnerius del Gesu. (1698-1744) 此公乃十八世纪欧洲最有名的小提琴制作大家是也。开玩笑,连百科全书里都有,这该是多大的来头!这种琴,我再无知,也晓得至少值两百万美金以上,如果碰巧是稀世绝品,四五百万美金是跑不掉的。

我立刻把这消息电话告诉妹妹,她喜孜孜的在电话那头说:「哥厄,我们发财啰。」父母闻讯的反应是:「要是真这么贵,赶快设法还给人家。」「不是说都已经送给我们了吗?」我摸摸鼻子,有点懊恼的,小声嘟囔着。

1990年代的台湾,与六零年代,早已今非昔比,台南的奇美博物馆(1992),已拥有全球数量最多的小提琴收藏,百万名琴,当然不只一把。我立刻打电话与奇美联络,希望馆方能发挥专业,助我一臂之力,验明真伪。可惜,一连联络了好几天,全都不得要领,只好作罢。

天无绝人之路,几天后,我接到大英博物馆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的邀请,于暑假期间,到伦敦演讲并参加古画鉴定研讨会,可以趁此良机,把琴带去,当面请教。

那些年,我除了在师大英语系所专任外,仍继续在辅仁大学兼课,每周都要乘坐校车,台北、新庄来往一趟。起先几年,下课回台北时,都与天才诗人方莘同车,无话不谈,快乐无比。方莘去美国后,改与博学多闻故宫客座研究员曾堉同车,畅谈古今中外艺术史,获益良多。曾堉在香港出车祸,回家静养后,我与历史系穷教授尹章义,辅仁大学的奇才兼富翁,凑在一起,讨论台湾近现代史,闻所未闻,大开耳界

忍了好一阵子的我,一天,不小心,竟然把这桩小提琴奇遇,透漏给喜欢戴奇怪又难看帽子的胡子老尹。「这太浪漫太传奇了,想想看,沙皇贵族,爱乐如命,不幸遭遇列宁,丧尽家财,虎口余生,只落得身怀名琴,只身逃亡,潦倒东北,命悬一线。正在鬼门关头,忽然巧遇救命恩公,大难不死,遂倾囊以名琴相赠,永感盛德!」他摇头晃脑,一口气大声讲到这里,喳了喳嘴,意犹未尽,接着一拍大腿说:「新主爱琴入骨髓,虽不能操弓演奏,但却知百般呵护,有如祥云罩顶,保此名琴,逃过文革浩劫,终于十年之后,遇到善心识货正主,成此一段佳话。

琴乎琴乎,弓弦有知,必当迎风自鸣,韶乐飘升,欢庆九天也。」怎么样,不错吧,他兴奋得意的挥着手,好像提琴在他家一样。

「虽然琴不是我的,但每次跟你坐在一起,我也浑身泛起一阵满满的幸福感。」有一天老尹下车时,回头大声对我说:「幸福这玩意儿,居然会传染,你说怪不怪!」于是,我与妹妹就在这种幸福感中,度过了平生最舒服的六个月。

搭机飞伦敦时,太太为我制作了一个大锦囊,小心翼翼的把破琴盒,装在里面,有如包裹婴儿,一路怀抱到西思乐机场。好友韦陀教授来机场接我到他家小住。进门卸下行李,便到后院花园,在夕阳余晖中,欣赏墙上攀爬的红玫瑰、黄玫瑰,细品他夫人英淑泡的韩国茶,聊了半天,无一语提及放在进门厅的小提琴,连要求看一眼也没有。

我按耐不住,找了一个空档,直接了当的问,明天何时去大英博物馆,请教提琴专家。

「嗳,这点小事,何必费事约专家,明天早上,你带着琴,去舰队街(fleet st.)附近,随便哪一家提琴行,一问便知。方便得很。」

话锋一转,韦陀问我:「你对仇十洲熟不熟?会不会看?」

「我十几岁的时候,依照报纸杂志上的黑白照片,把台北故宫的仇实甫临摹了七八件,看不清楚的地方,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猜。」我回忆道:「后来等到故宫展出原件,便赶快跑去亲自核对,结果证明当初猜对了十之八九,很是得意,应该算是会看吧。」

「昨天下午,有一位老先生,拿了一件仇英到馆里来,说是要求鉴定。很长的一卷青绿山水人物,金碧辉煌,漂亮极了。」

「不用看了,一定是苏州片子,过去我见过七、八卷,不是属名『十洲』,就是款识『千里』,一律青绿描金,热闹极了,细究笔法、造型、设色,多半软弱无力,充满习气,毫无大家风范。」韦陀笑咪咪的连连称是,在英淑的呼唤声中,与我一起回屋内,共进晚餐。

第二天,我捧着宝琴,到达英国报业大本营舰队街。老友杨孔鑫(1923-)主持的中央社伦敦办事处,就在这条街上,他还写过一本《谁改变了舰队街》(中正书局,1996),介绍英国报业百年沧桑史。没想到小提琴大本营,也在这条街附近。

我沿路走去,果然,一家接一家,都是琴行。有一家,从街右看去,橱窗最大,但除却印在玻璃窗上的店名,空无一物。我过街走近一看,原来偌大个橱窗,只放了一把小提琴,而且还是横卧着的,一不注意,就错过了。该琴颜色如淡巧克力,琴头如麻花卷,造型十分特别,一下子就把我给镇住了。

就这一家吧,我心里想,于是推门而入。店铺内空无一人,但见几个长条型玻璃柜,摆放成一个凹字型,中间有一台办公桌。我看了看柜子里的小提琴,看到玻璃柜上放了一台手按铃,便当按了一下。不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个蓄小胡子的小伙计。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小胡子站在办公桌后,礼貌的问我。

「I would like to see your manager, If he is available.」我用美语要求道。

「I am the manager Sir.」

「Oh!」

我有点尴尬的从锦囊中把琴盒掏出来,放在玻璃柜上,打开盖子,指着提琴用英国腔说:

「I have a violin here!」

「Yes, I can see that.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

小胡子站在原地不动,并没有要过来看的意思。我只好斜斜把琴盒掂起来,亮出底牌说:

「It says Joseph Guarnerius!」(上面写着Joseph Guarnerius)

「Yes, I can see that Sir,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

我暗暗骂了一声:「该死!」涨红了脸说:「Could you come over to have a look and estimate a price for me?」

(你能过来看看,估个价给我?)

小胡子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头也不抬,一面翻阅桌子上的文件,一面闲闲随口回答:

「Three hundred to four hundred pounds Sir. Anything else do you want to know?Sir.」(300镑到400镑,先生。您还想问什么?)

「Oh, thanks, that’s it!」我的脸一下红到耳根:「Thank you for your time.」我讪讪的收起了提琴,摸摸鼻子,没有说再见,转身推门而出。

站在开始飘毛毛雨的人行道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仇英」,不禁莞尔一笑。(《如何学作罗霈颖的哥哥》系列六于十一月25日刊出)

后记:

我原封不动的把锦囊抱回了台北,遵母亲之嘱,交给了频频进出上海的妹妹,托她将提琴物归原主。近三十年后,这种被归为School of Joseph Guarnerius(瓜内蕤厄思派)的提琴,依品质的优劣区分,价钱好的时候,最高可值三到四千英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