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在水一方 《如何学作罗霈颖的哥哥》之三

罗霈颖崇光女中四人组作品:《颠覆一切十七岁》。(罗青提供)

罗霈颖朗诵罗青获奖诗作〈吃西瓜的六种方法〉。(罗青提供)

1976年5月24日《草根生活创作展》:〈手帕请贴〉。(罗青提供)

《草根生活创作展》罗青作品:〈一袭白露为霜〉。(罗青提供)

兄妹跨太平洋合作伙伴

我在西雅图的学业,进入第二年(1974),正好梁实秋(1903-1987)伉俪亦从台湾移居于此,住在女儿处,安享晚年与家人团聚之乐。我出国前,曾蒙余光中先生(1928-2017)引荐,于周末拜访梁先生于云和街,相谈甚欢,现在居然在异国重逢,正好可以继续周末之聚。

不久,消息传来,我获得台北颁发的「第一届中国现代诗创作奖」,大会安排五四文坛耆宿叶公超先生(1904-1981)亲临颁奖。因为我人在国外,只好请父亲代为领受,失去结识另一位五四大老的机缘

大会同时还需要找一位能代我朗诵诗作的人选,刚刚就读仁爱国中一年级的妹妹,责无旁贷,膺选上阵。早已习惯上台表演的她,果然陪着父亲大方登场,朗诵我的得奖代表作〈吃西瓜的六种方法〉:听说她,举止从容,进退得体,咬字口齿清晰,语言节奏流畅,顺利完成任务,深得大诗人兼名嘴余光中先生的夸赞,与大诗人朗诵专家痖弦先生认可,而评委诸公,也对她刮目相看。这是我们兄妹第一次合作,而且还是隔海跨洋默契双人组,父母亲的欣慰之情,可想而知。

在美留学告一段落后,我兴起环游世界的计划,先是上下西东,在美国境内游历一番,接下来是直捣纽约,找到泛美航空,买了返家的全球套票,从纽约横渡大西洋,先英国再欧洲,然后是中东、北非,经过亚洲,回到台湾。

全球套票的好处,是爱到哪就到哪,爱停多久就停多久,只要不超过一万八千公里,航程次数不限,爱搭几次就搭几次。当时美国国力如日中天,泛美航空正执世界客运牛耳,泛美不飞的航线,我可执机票转搭任何其他航空,只要预先订位,无不畅通无阻。

三个月的环球独行之旅,身经许多惊心动魄的冒险,甚至被埃及情治单位逮捕,与日本赤军旅(1971-2001)关在一起,直到他们发现抓错人为止。终于在九月初,我万里历劫归来,进入辅仁大学英语系报到,开始担任讲师,正式启动了我长达二十五年的教书生涯。

当年我的课,是从汉米尔顿(Edith Hamilton 1869-1963 )的《希腊神话》 (Mythology: Timeless Tales of Gods and Heroes 1942)教起,接下来,一步一步,以Norton Anthology of Western Literature为基本教材,循序引导学生精读西洋古典名著,既开拓了学生的视野,也补充了我的不足。刚刚完成的欧洲各国与希腊、中东之旅,让我累积了许多精彩的幻灯片,对文艺诗歌教学,真是助益良多。

将近一千六百年前(439),鲍明远(415-470)深情无比的写下〈登大雷岸与妹书〉,以汉赋笔法,向小妹令晖,详述他为了赴任新职,如何备尝旅途之艰难险阻,饱看山川之瑰丽奇诡,惊讶物产之匪夷所思。全篇文采奇崛幽峭,笔法收放自如,令读者为之目眩神摇,叹为观止,真是一大张发光发热的风景明信片文末,鲍照特别叮嘱妹妹:「汝专自慎,夙夜戒护」,简单八字,使我读来为之汗颜。

我环游世界时,每天起早摸黑,在四处忙于贪看风景之余,也曾潦草寄过几张明信片回家,但对弟弟妹妹却无只字片语之问;到家后,忙着开学备课,厚厚一本旅游笔记,遂搁置一旁,无暇整理;虽然偶尔会在家人面前,零星叙述一些观光趣事,但却一直没有下笔成文,示诸弟妹,实在有愧此生难得的环球壮游。

教了三个多月的「希腊神话」后,因发现不时有女生会跑到家门口来站岗,十分棘手,便决定尽速结婚成家,结束单身生活,彻底摆脱类似困扰。

父母亲住大房子住惯了,坚认新婚夫妇,还是自立门户为宜,免得朝夕相见,产生不必要的摩擦,只要小俩口住在附近,可以常回来聚餐就好。这条家规,一直持续施行至今。我们的小家庭,搬来搬去,总是绕着敦化南路一六一巷转,距离最近的一次是,我们住六楼,父母住一楼,直到二老赴美定居为止。

2003年,父母从洛杉矶移居上海世茂湖滨花园,与妹妹住的世茂滨江,遥遥相对。从教职退休的我,打着克尽孝道的大纛,常去探望。清早起来,陪着二老,在园中亭台楼阁与荷花池塘之间,穿桃杏之垂花,拂新绿之弱柳,过锦鲤之虹桥,泛双桨之木舟,享受闲步漫谈兼早操运动之乐。不料没住多久,便被赶了出来,由母亲押着,在附近地铁站旁,自觅合适的画室居住。二老大约是无法忍受我作起画来,笔墨与色彩齐飞,画纸与墙壁一色的恐怖吧。

直到如今,家父过世多年后,母亲仍然坚持一人住在百坪大小的高楼公寓里,虽然与我仅一墙之隔,但却隔栋而居,各有各的电梯上下,互不碰面干扰。她从未要求与我同住,也不要求弟妹与她同住。老太太在印佣的协助下,自行安排一日作息,除了我每天过去陪她共进午膳外,其他一切都自己规划得井井有条,自得其乐。

当年母亲剑及履及,帮准备结婚的我们,在敦化南路复旦桥巷子头,距家步行五分钟处,租到一间三十七坪大小的二楼公寓,充作新房。这样一来,对还在仁爱国中念初二马上要升初三的妹妹,我虽有心照顾,但却苦于凑不拢时间见面的机会不多,谈话的时间更少。

所幸新居离家不远,常有时间回去晚饭,可在用餐前后,得知妹妹近况。只见稚气未脱的她,一回家,便关入自己房内,等到开饭时才出来,绝不去厨房帮忙做些买盐打醋的零碎活。不久,我才省察到,每天五点后,便有两三位男同学,或骑着单车或揹著书包,在家门口晃悠打转。后知后觉的我,才恍然大悟,心目中的小妹妹,早已成了有人跟在后头乱吹口哨的小美人

二 颠覆一切十七岁

一年后,妹妹进入天主教崇光女中,正式成为二八佳人大女孩。我则与李男、詹澈、胡宝林林国彰万志为……等人组成「草根社」,在新公园台湾省立博物馆举办五月「草根生活创作展」(1976),尝试用新奇的方式,推展现代诗及现代艺术

胡宝林是我旅行欧洲经过奥地利认识的怪才,写信搓合我们见面的是中国时报副刊主编高信疆。胡是越南华侨,在维也纳学建筑,喜欢搞前卫艺术,写现代诗。我返台一年后,他也携家带眷,来到台湾,应邀到中原大学教建筑。过完春节,我约他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二楼见面,并邀他加入「草根社」。他一口答应,随即兴奋地阐述了他的艺术创意与社会抱负,且当场示范了一场欧洲正流行的「偶发艺术Happening」(1959-2010)表演。

他请林国彰──「草根社」的摄影专家──拿着相机隐藏在二楼窗口,俯察纪录对街骑楼内外人行道上的动态。他自己则下楼走到骑楼廊柱边,先是靠柱而立,静观来往人群,然后作出腹痛如绞的样子,浑身扭曲变形,情况越来越糟。只见来往行人,开始有了反应。大家纷纷下意识的远离宝林,或趋吉避凶的绕道而行;若实在避不开,就只好迅速把头一别,假装不见;或根本就大喇喇的,来他个视而不见。

于是胡宝林便顺着廊柱滑坐了下去,身体不断抽搐,最后终于横躺在狭窄的红砖道上。这时,一位从明星咖啡屋骑楼走出来的高中女生,跑了过去,弯下腰来表示关心。胡宝林虚弱的躺在地上,摇摇手,表示没事。女生无奈,揹著书包,欲走未走的,来回走了半天,终于走了。

胡宝林见状,不得不就地呻吟打起滚来,此招一出,果然奏效,开始有人群聚集围观了,男女老少,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其中居然还有人,向他身上丢打了一枚铜币,像在折磨试探一头受伤的野兽。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摆出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冷眼旁观,等着好戏继续发展;也有幸灾乐祸的,似乎非常期待,病情恶化口吐白沫的危局,马上出现。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连扒手都来了,然而就是无人仗义伸出援手。尤其是男士,多半看也不看一眼,就匆匆走过。最后还是一位大妈型的中年妇女,手拎黑色皮包,脚踩半高跟鞋,拨开人群,蹲了下来,摸摸胡宝林的前额,问他要不要叫警察或救护车。胡宝林连忙挣扎着撑起身体,低声说:我这是老毛病,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就会好,不碍事。中年妇女,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夹起皮包,咯噔咯噔的,匆匆走开。

胡宝林怕她真要去报警,于是把腰杆儿蹭着廊柱,慢慢靠坐了起来,过了一阵子,再缓缓把双腿一缩,变成了蹲踞的姿势。众人眼看似乎已经无戏可瞅,便各自悄悄散去。胡宝林则趁着五点钟下班的人潮,混入茫茫人海,十几分钟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又回到了我们拍照的二楼。

有了新血、新观念的刺激,《草根月刊》第十三期除了出版「儿童诗专辑」外,同时在新公园锐意推出「生活创作展」,大家绞尽脑汁,力求出奇制胜,展出的作品,怪招百出,原创十足,成绩斐然。我也推出作品多幅,其中最受瞩目的一件,是在一袭白色中式短卦胸前,用墨汁草书「白露为霜」四字,并在短卦兜中,斜插影印诗作一卷,任由现场观众,自由抽取阅读。

为了扩大展出效果,同仁想出各种手段,努力宣传。单就请帖一项而言,我们就设计了三种,四处发送张贴:一是「名片式」的,二式「明信片」式的,三是「手帕请贴」。考虑到女孩子喜欢精致纤细的物品,我放了一条金黄色印有诗句的手帕请帖,在妹妹的书桌上,邀请她来参观。

妹妹是否有空来看展览,我不得而知,也忘了问。几个月后,她拿了几张黑白照片,在我眼前一晃,说给我看看。我随意翻了一翻,看到一张她与同学三人合作拍成的相片,不禁愣了一下,问说:「妳照的?还不错嘛!」「那当然啰,是我的idea嘛!」妹妹得意的说。一肚子狐疑的我,高兴中充满了问号,心想,难道对读书兴趣不大的妹妹,血液中也流淌有超乎常人的艺术细胞

今年八月三日深夜,我接到台北中仑派出所的电话,惊闻妹妹的噩耗,错愕慌乱,无法接受,在桃园、台北之间,奔波了一晚。困乏已极的我,但却睡意全无,顶着一头干裂苍白成乱发的思绪,疲惫的回到充满晨曦的书房,打开电邮,居然是多年不见的草根社诗友万志为,从美国加州写来的:

对于令妹的早逝,我心里难过又惋惜。还记得草根第一次展览 (1976),在省立博物馆。展出的最后一天,璧玲和一女同学来观赏。那时她才高一,模样清纯可爱。能在这没完没了的疫情中,轻松的走掉,也是一种福份。她可以与最疼爱她的爸爸相见了。人生中充满意外,言语也安慰不了你的伤痛,请你多保重。

我正在踌躇,是否要把妹妹过世的消息,及时告诉住在隔壁的母亲,没想到,事情发生才不过六七个钟头,消息已传遍全世界

一个人的不幸,全世界都来围观,声势排山倒海,八卦铺天盖地,导致至亲的人,反倒戴着苦涩的口罩,在Covid-19笼罩全球的疫情下,低眼垂眉,裹足不前。因为大家已经搞不清,人们是在悼念逝者还是围观生者。

遭受苦难的人,手足失措,痛苦越多,大众看热闹、嚼舌根的兴致,就越高;蒙受不幸的人,捉襟见肘,困窘越大,记者在伤口上撒粗盐、挖隐私的欲望,也就越强。这些陌生的围观与操弄,既无对亡者深入理解之诚,也无对丧家体恤哀矜之情,尊重个资之心灰飞,哀悃慰问之意湮灭,聚散如苍蝇蚊蚋之随风,无法以人语晓谕沟通。

不过,至亲之间,难道就一定能互相深入了解、彼此契合知心吗?看也未必尽然!若要真正深入的互相理解,就算穷尽一辈子,都也可能不够!有时还需看,机缘是否成熟。这回,要不是万志为惊人准确的记忆力,我哪里知道妹妹当初曾经携伴同学,在最后一天,赶去新公园,看过我策画的展览,同时还明显受到了启发,与三位同学合作,拍摄出一组照片,以为印证。

1961年白先勇在《现代文学》上发表《寂寞的十七岁》,成为一代青年男孩的「苦闷象征」。十五年后,到了妹妹这一代,已是《拒绝联考的小子》(1975)当道的局面。她这张充满象征意义的照片,似乎应该取名为《颠覆一切十七岁》,可以成为当时,甚至当今「自信一代女」的旗舰海报。我想这可能是黄华成、张照堂、阮义忠、王信、谢春德……众多摄影前辈们,难以想到的。

画面中的三位女生,已经有两位,爬出学校社会的条条框框,充满自信的单手插腰,帅气而乐观的,把一切的格格不入,抛在身后,坦然面对逼人而来的现实,放眼睥睨渺不可知的未来。另一位,则还困在狭窄拥挤的低矮框架里,那储存扫帚、畚箕的橱柜,手执书包,犹疑不定,将脱未逃,小心谨慎,正在思考衡量,破茧而出的代价与得失。

多年来,崇光女中在北台湾高中的升学名次,似乎稍嫌偏低;但崇光女生的想像力与创造力,应该绝对偏高。

现在想想,画展过后,我似乎应该有把那一袭「白露为霜」,送给妹妹做纪念。因为此是《诗经·国风·秦风·蒹葭》中的名句,原诗首节如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眨眼间,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原来于荷叶上,滴溜来回,自由游走,白露般晶莹剔透的少女,现在已成冰冷寒霜一片。忽然惊觉,想要溯洄溯游过去种种,无奈倏乎生死阻隔,彼此已经各在忘川(River Styx)一方,再难重叙。

至于那一袭白衣,当初到底送了没?「只是『如今』已惘然」。(《如何学作罗霈颖的哥哥》系列四将于九月三十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