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论广场》傅建中写下外交史另一篇章(陈琴富)

中国时报前驻华府特派员傅建中(左)于2016年12月中返台,和作者陈琴富在神旺饭店聚会。(图/陈琴富)

《中国时报》驻华府特派员傅建中于5月6日过世,许多外交界和学界的老朋友都不胜唏嘘。因为傅建中不只是一位称职的记者,还因为他常驻华府,以他流利典雅的英文周旋于美台政要之间,并和他们建立了特殊情谊,更由于他的博文强记,信手捻来都是一篇篇的外交轶事。他所写就的文字,不论是外交大事,还是人物轶闻,乃至采访趣事,集结起来就是中华民国外交史的另一篇章

在他近半世纪的采访写作生涯中,题材都是以华府为主,华府的新闻当然是以中华民国和美国关系为要,从政府迁台以后的中美友好关系,一直到断交之后的台美关系,期间错综复杂的互动与酸甜苦辣的过程,他都亲自见证;历任大使代表的上任、卸任,他都贴身与闻。有人戏称,傅建中是台北外交官到华府一定要拜的码头。

由于他的记者身分,可以往来于外交官都无法触及的美国政要之间,他与国务院的官员乃至国会两党议员都有互动,在新闻的最关键处,他都能掌握到别人所无从探知的秘辛,包括当事人在事件当下的心情,这是一位资深记者最难能的所在。除了记者必备的敏锐、勤快、经验等基本条件外,必须累积够长的采访时间,并与采访对象建立互信关系,也因此他的评论能兼顾到历史的纵向与事件的横向。

傅建中的职业生涯开始于中央社,当年能够进入中央社又派驻最重要的华府,当然是因为他的英语流利。之后赴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进修,1970年代初回中央社,1977年受到《中国时报》创办人余纪忠先生的赏识,力邀加入《中国时报》,并担任华府特派员,展开他在华府的采访写作生涯,一直到2008年退休之后,仍笔耕不坠。

他最脍炙人口的文章是他在《中国时报》所写的专栏「华府看天下」,不只外交官、学者必读,也是记者必看的教材,他的文章里有新闻、有内幕、有深度、有文采,可以说是《中国时报》的招牌专栏,很少人能够持续写30年的专栏而没有中断,即使他退休之后,仍然每两周交一篇「华府看天下」。我在1988年进入《中时晚报》,虽然是同事,他写的每篇文章都必读,但都没有互动。我在2014年7月回《中国时报》主笔室担任副总主笔之后,才跟他有比较密切的互动,他的每篇文章都传给我,经过我手后才发编辑台,我是第一个先睹为快的读者,每阅读一篇大作,心中不免欣羡:大记者当如是!

每当有历史事件的时候,他都能回溯当时的情境,他写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史事,例如,2019年《台湾关系法》40周年时,他描述1979年2月5日在参院外交委员会开立法听证会的过程,「主持听证会的主席是邱池参议员,是继傅尔伯莱特之后有名的自由派,对台湾一向缺乏好感,可是听证一开始,邱池就指出国务院提出的综合法案草案『不足到让人感到痛心』,这句话可说是为国会版本的TRA一锤定音。」他的描述精准到位,而且都能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甚至证诸1996年台海危机时柯林顿下令两艘航母驰往台海水域警戒。他观察历史事件的纵深之长可见一斑。

他在2018年的时候因为年事渐长,不想提笔,说他已经离开新闻第一线已久,不太适合再写了。但我以为他的采访经验是外交史的瑰宝,他不写,有些轶事可能就此沉寂了,我建议他用「华府忆往」写下他的外交别记,后来他决定改以「华府往事」的专栏继续写,这样范围更广,如此写了一年多,到2019年7月写下〈献身台湾的异国师友〉后,就没再提笔。期间写过许多外交奇才的往事,包括叶公超、周书楷、沈剑虹等,甚至更早的顾维钧、蒋廷黻等人一直到近年的钱复、沈吕巡、高硕泰等人,无不能信手拈来。而且他和这些外交官的第二代也有深交。

例如他写叶公超罢官的秘辛,写来入木三分,绝对是正史上看不到的录闻,傅建中说,叶大使被罢官的主因是外蒙古入联合国案,他和层峰的意见相左,「另一后来方为人知的原因,是驻美文化参事曹文彦的小报告,说叶公超平日言行对元首多有诋毁,如说蒋介石并非了不起的大人物,只是无名小卒(nobody),在美国心目中,不过一条狗而已。这不禁使蒋先生大怒,认为叶大使已形同叛逆。故在其日记中以『叶逆』称之。」

而他对叶公超的评论也是很人性的,傅建中说,「叶公超恃才傲物,喜怒无常,外间多知之,不以为怪,但因此而得罪人,是可以想像的。但作为外交官,叶公超绝对是蜚声国际的,像中情局副局长克莱恩和美国与台湾断交时的美国大使馆政治参事班立德,提起乔治叶,都说他是世界级的外交家,求之于今天海峡两岸的外交界,早已成为绝响。」也只有和叶公超的幕僚都熟稔,以及美国政要都有往来,才会有如此深刻的褒贬吧。

即使离开新闻第一线,他还是经常会有独家新闻透露,例如2017年前外交部长钱复秘密抵达华府,会见白宫及国务院的官员、国会参众议员们以及此间智库的学者专家,深入了解川普新政府的外交和与两岸关系的政策,他结束了在美一周的访问,悄悄离开美京返回台北。钱复此次访美是应台北论坛董事长苏起之请率团来访,团员包括前外交部长和驻美代表程建人、中研院院士朱云汉、中研院欧美所研究员裘兆琳、美国里奇蒙大学客座讲师吕冠颐。「访问团的美国之行,若非苏起在行程结束后,探望丘宏达夫人谢元元女士,几乎成了漏网新闻。」

傅建中在采访新闻之余最得意的一件事应该是老布希总统于1993访问台湾之行。其中有一场由中国时报出面邀请的演讲,就是透过他的斡旋而谈成。当年余纪忠先生有意办这一场演讲,傅建中先是找了李洁明大使,他知道老布希和李洁明的关系,李洁明很快就处理,后来找到了经纪人华克公司敲定。但是余纪忠考虑很多,曾经一度想取消这场演讲,终究这场题为〈美国、太平洋盆地边缘地区及世界新秩序〉的演讲在11月18日举行,傅建中主持了这场演讲并担任现场翻译,演讲会非常成功,现场孙运璿、蒋彦士、林金生、谢森中都在座。傅建中每回忆起此事都很是兴味,说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还有一件就是2012年「第四届星云真善美新闻传播奖」,傅建中获得传播贡献奖,12月1日在佛陀纪念馆颁奖,傅建中特地回台领奖,并参加新闻座谈会。未曾学过一天的新闻,却从事新闻工作长达40余年的傅建中,在会中分享他在美国担任驻华府特派员时所经历的精彩片段,他指出,「现在的记者比较懒惰,采访新闻不到现场而透过电视转播收看,是无法全盘掌握新闻重点。」他建议记者一定要在新闻现场,从电视上看不到临场感与肢体语言的互动,在现场所看到的场景历历如绘,才能「眼见为凭」。他希望记者要有勇气,敢问尖锐敏感问题。他本人就是坚守一定要到现场的原则,即使是台湾政要到华府访问的公开场合,他都会到现场采访,而且他提问犀利不失风度。

他在最后一篇专栏〈献身台湾的异国师友〉写到他学习英文受教最多的老师。他毕业于师大英语系,在当年乙组可以说是第一志愿,他的英文其实在高中时就已经打下很好的基础。高中时期他就对英文非常感兴趣,当时有一位加拿大籍牧师缪学理(Wesley A. Milne)正好在高雄对学生宣教,为了学好英文,傅建中特地去听他传教,对他的英文帮助甚大,以致在他进入师大之后别的同学都还不敢张嘴的时候,他的英文已很流利了。大学时影响他最深的是语言中心的敖捷生先生(Jason B. Alter),他自承读写说都受益敖老师甚多,而敖捷生也以有这样一位高足十分得意。

事实上傅建中是一位非常感念旧情的人,缪学理在台湾从事宣教工作长达47年,关怀军人、劳工、学生、游民,成立了收容中心,2001年退休后回加拿大,住在维多利亚岛的一家老人院。傅建中在2007年时特地去拜访他,傅建中说,「他一无所有,却保留他接触过的年轻人的信件和照片,他拿出60年前我送给他的一张照片。」此后,傅建中还偶尔电话和他联络,直到他92高龄过世。敖捷生退休后定居西雅图,傅建中也经常连络,两人交谈往事其乐融融,2007年还特地去西雅图探望这位老师,共进晚餐,次年即因老人痴呆症过世,傅建中还保留着敖老师当年改过的英文写作手迹。

诗人余光中过世后,引起很多争论,尤其是总统府要不要颁发褒扬令一事,傅建中就认为,根本就不需要接受甚么褒扬令,他是中华文化在台湾不作第二人想的代表人物,褒扬令不会增加他一分光彩,更何况民进党政府在执行去中国化。事实上,余光中也是他大学时候的老师,傅建中说,「我进大学时,余光中刚从美国爱荷华大学留学归来,教过我那一班英诗和英国文学史,因为他本身是诗人,在爱荷华的硕士论文也和诗有关,所以教来还算得心应手。英国浪漫时期诗人的作品,像济慈、雪莱、丁尼逊等人的诗,由余先生吟来,余音绕梁,迄今难忘。」

2016年12月中,傅建中最后一次返台,他特地去高雄见了余光中,「发现先生瘦得厉害,不过思路还很清楚,但我已有不祥之感,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果不然,月前他告别人间。」那次回台,他还见了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领衔外交的「三沈」后裔,三沈是沈昌焕、沈剑虹、沈锜,三沈各有一位公子,分别是沈大川、沈恺和沈平,他们没有继承父业,却非常关心台湾的外交和未来局势。他还见到的苏起、胡为真、戴瑞明、乃至何怀硕等,他感慨道,「可是而今换了人间,孤臣无力可回天,他们不能忘情于先辈的志业,只能以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情度日。」不胜唏嘘之感。

那次回台,他说空出时间一定要和我见面,虽然我也在《中国时报》工作了30多年,真正和他共事只有这最后几年,除了用email往来,从来没有见过面,显然他对我经手他的稿子十分满意,虽然没有一起跑过新闻,亦堪称同一阵线的老战友了。我约他在神旺饭店餐叙,他十分健谈,对我学禅十分有兴趣,我们谈了近3个钟头,他还是十分关心台湾的前途。他特别提到美国的政策有两个主轴,一个是国家利益,一个是变,而变的前提和理由也是国家利益。

傅建中退休后,接替他担任驻华府特派员的刘屏于2019年6月4日过世,傅建中写了一篇〈落日故人情 悼念刘屏〉,文中写道:以年龄来说,我应先刘屏而去,我本属意他来料理我的后事,如今他先我而去,成为我此生一大憾事。刘屏在台湾的新闻史上不仅会留名,也是后之来者学习的楷模。他的辞世,以及和我同一世代的知交逐渐凋零,我今后的世界将更加孤寂苍凉。

傅建中可以说是一辈子从事新闻工作,直到最后他身体不行了才停笔。去年我多次连络他,都没有回音,心想不妙,果然在今年间接得知他住院的消息,在病中还多次提到我这位小老弟。如今,他也走了,如同他对刘屏的怀念,在当今的新闻媒体环境,我也倍觉苍凉,而一代新闻界的典范就此殒落。别了,傅大哥,安息吧!

(作者为中国时报执行副总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