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玮/是一种心连心的体验与感受

● 周天玮/美国金融与国际投资律师,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法学博士,曾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复旦大学法学院访问教授,曾从事华尔街香港业务,目前在美国大型跨国律师事务所担任律师,并为三家台北媒体撰写评论。

2009年3月1日我因公务需要飞到洛杉矶,住在风光明媚的圣塔莫妮卡一家面对太平洋的海滨酒店,准备去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面谈。抵达后第二天3月2日清晨起床,眼镜镜框正中央突然没来由地断成两截,我戴眼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因此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两个小时,便得到消息,告诉我先父在台北骑自行车出了车祸送医急救。先父从此住院不起,直到第二年8月22日过世。

人的一生当中发生这样奇特的遭遇,即便有,大约不会有几次。先父就这样离开十年了,今天适逢他的百岁冥诞。

先父本名仲超,字重韶,怀念他的人尊称他重韶先生。他一生勤俭,有时候节俭地近乎苛刻,我们做子女的,除了在生活与学习的基本需要之外,他难得有什么多余的零花钱给我们,我们从小便是自己想办法。

我酷爱音乐,全属自学,参加乐团而没有钱请老师指导,也从来买不起自己的乐器和演出服。我的二哥天琪去世早,先父伤心欲绝,有一回告诉我他梦到天琪诉苦没有零用钱,我听了这话而为先父和天琪都感到难过。先父节俭,从台湾大陆,从大陆回台湾,都为了节省旅费,而尽量乘坐火车经过香港。在1992年,他年纪大了,有一回他在火车上下舖位的时候摔倒,伤到头部住院动了大手术。

人的节俭是不是一定要那么近乎苛刻呢?我常常在想。但是先父累积了不大不小的一笔财富,便开始在台湾和大陆捐助需要的人和机构。我赴美求学自始至终就用了他第一笔学费,我在攻读法学博士的时候,曾经阮囊羞涩到只剩下12美元,但还是写信赞扬他布置慈善事业。后来到了毕业前半年突然收到他寄来一张500美元的支票,我始终拿在手上,没有去存,最后奉还给他。

先父对我一生最大的影响,是他的学习精神,这有好几个方面,一个是我在七岁,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每晚带着我去看美国电影并且和我解说电影情节的历史背景,我耳濡目染,因此英语的听力与发音启蒙较早,也一生爱看电影、爱读历史,包括读他中年以后陆续出版的书籍和文章。在那之前,他曾经到美国攻读军事,回来以后,说了一句话,他说,美国的学校这么大一个食堂,开饭的时候,规规矩矩没有一丁点刀叉与喧哗的声音。他要我留意生活的学习。

另一个是我在九岁的夏天,拿了他一本《中国人的智慧》去读。这本书将《史记》和《汉书》所记载的人物故事,一一介绍,极为引人入胜。我翻来覆去读了不下十遍,导致我终生钦敬司马迁。后来在美国读到金庸的作品,读了几册便不再读,我大约是极少数爱书爱文学却没有读完金庸作品的人。

他对我的另一个影响,是认识到他一生追求自主性,不愿随波逐流,始终保有着「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我记得我在读高中的时候,他和我私下谈到早年的军旅生涯,虽然升官的机会很多,但他一直坚持自己立身处事的原则。我多年后因为对于所服务的报社缺乏认同感而选择离开媒体工作,当时忽然回想起先父和我谈到的这一段往事,也不禁自我期许着《论语》上的那一句箴言:「三军可以夺其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其志也」。

另一件事,便是先父邀我返乡祭祖,探望乡亲。 2004年9月22日我第一次到南昌,23日和先父同赴昌邑杜林村祭祖,参观他在家乡捐助建设的中小学,下午到新建去看新民学校,次日前往拜会慈善总会,25日星期六我并且在南昌女职做了一个演讲,全体师生听我讲「从滕王阁眺望世界」,父亲也在座。记得那一天我和大家说,也许父母送给子女最好的礼物是遗传基因,父亲听了含笑点头,似乎很同意,也许他理会到这便是我表达感恩的一种方式吧。

那次旅途让我体验到的一切,十分的宝贵。我当时在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开课后不久,所以得缘亲眼目睹先父的奉献,而印象深刻。「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先父做到了。他的私人奉献载诸史册,一生得到了肯定,是一块丰碑,而且广为怀念。

先父过世之后,通过梦境和其他几个方式,他反复说话要我一定要出面关注处理他身后之事,我震动极深,心想这是责无旁贷的事情啊,十年来,不敢一日或忘。

先父对我的一个可能更特殊的影响,便是当我还在思想形成的过程中,始终发现先父对万事万物的看法非常独特而言之成理。他对事务的思考,秉持理性与事理,莫非得自江西宋明儒学之真传?我总是很愿意细听他的推敲和他的见解,这在我完成美国学业之后,以及在加州、香港和上海担任律师,和在复旦、北大担任访问教授之后,仍然如此。

说到这里,先父算是我的半生启蒙之师吧,他对公平正义以及历史和当代人物,自有宏观洞见。只说半生,那是因为在他过世之后,这十年我的思想由于别有渊源还在继续突破,但我一迳感受到他的精神,深信终生学习,自强不息。

回头说一则小故事,1996年,当时是华尔街的律师事务所派我驻在香港工作,先父从大陆返台,在香港停留的时候,我特别坚持邀他到港岛半山小住,否则我知道他很可能便会睡在机场。他一生从来不愿意打扰子女的家庭生活,但这一次他却破例答应了,到我的家里吃饭团聚,并住了两晚。第二天中午,因为是星期日,我特别陪他乘坐渡轮过海到九龙尖沙咀看了一部名片《阿波罗十三号》。那是我在成长之后,唯一的一次我和他一起又去看一场电影,当时心里想,这像是重温幼年美好时光父爱记忆犹新。

我深爱台湾故乡,虽然始终没有回台湾定居,但是多年来从洛杉矶或是香港到台北回去出差,无论多忙,必定到家里探望。先父每次都很开心,天南地北闲聊,说完还一定要亲自送我到主街大马路殷殷话别。在台北,我身如浮萍,没有家,只能告别。

2007年夏天,我带着一家人去台北看望先父,7月12日在英雄馆很开心地用完午餐之后,一家人在街口目送他离去,这才知道87岁高龄的他是骑单车来赴约的。我很担心他路上的安全,曾经多次一再劝他不要再骑车了。还记得六岁的小女儿当时很专注地目送,等到先父过了一个街口,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说:「公公可以这样骑车很好。」好像是在安慰我的忧虑,我一时竟然真的宽慰许多。但是谁能料到,公公不到两年便在英雄馆附近不远处大街上,如我所一直担心的骑车出了大意外,而再也不能回家。如今,此情令人感叹。

先母在我九岁因病过世,先父虽然续弦,但我始终留意到先父对先母的怀念从未淡去。他是一个不会表达感情的人,但是从好些事情,我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对先母的爱,真是非常难得。他也总是哀戚地告诉我,「你母亲付出了,但是没有享受到回报。」先母出自宜丰世家,上海成长,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位端庄贤淑而气质高雅的女性,并充满爱心与孝心,先父非常幸运。我始终记得在我五岁的时候,台风过后,母亲牵着我的手,涉水过碧潭大堤。

人生有着这样的体验和感受已经很不容易了。天下既不能去期待完美的父母和无瑕的子女,更不能去期待绵长一生、伴随左右的亲子关系。可无论是长是短、是远是近,那一份感情,其实从不停留,一直有机增长变化。我随着自己的年岁,而一步步明白了自己的父亲,那些事,种种一切,给予了我至今无限的珍惜。岁月敲打,慈慧提炼,而回忆完美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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