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家土

图/许育荣

堡里长期以来都有趋新与维旧的世代辩论,尤其每当重大历史事件发生时。老一代都主张要审慎以对,以免危及整个部族;有趣的是,代代都有年轻人回返本堡,我也被视为那慕古的回返者之一。

此后我协助相关的教学工作,边教边学,一直到现在。

有一栋没住人的楼盖在河边,只有半边,故称为半边楼,守护着七艘古船。虽然船身处处在时间中腐朽,历代都有船匠依古法用当地山上雨林里的硬木修补,船帆亦然,以牛皮补缀,让它们维持随时可以重新启航的状态。每年九月,这里会举办为期十天的王船节,敲锣打鼓、舞狮舞龙,放鞭炮,让古船重新启航,缓缓航向河口而后复返,隆重的重演祖辈当年的飘流。

只有那时才会重挂明郑旧旗。

另一处无人住的楼是座练武场(是为武圣楼),低矮,但盖得特别坚实,节庆时也常在那儿演大戏,剧码多取自《三国演义》。

所有子弟不论男女,五岁起均需习武,南拳、北腿刀棍剑、长枪、飞刀。我们的孩子后来也在那儿习得一身武艺。

后来慢慢从我先生和蓝阿姨口中知道,这整个聚落被当成一个少数民族,叫做「大员」(居处称「大员堡」)。因为苏丹的担保,多年前即获得土着的认证,居处和耕地被划规为他们的保留地,享有土着应有的福利。他们其实都是汉人,三百多年前祖先在台湾为清军所败,有的被杀有的被俘,少数军人携眷匆匆乘船南渡。有的不幸沉了船,少数中的少数幸运儿渡过宽广的南中国海,随风飘散往越南、南洋群岛──婆罗乃、吕宋、爪哇、马六甲等地,但预料幸存的并不多。而他们这七艘船是郑军中少数的客家军,被风吹到河口,误打误撞的沿着吉兰丹河北上,到了山脚的平缓地带的马来甘榜。那时皇室内部因继位问题爆发战争,战事陷入胶着,缠斗中的双方都希望借重他们的武力,分别登船谈判。尤其是叛军,他们原本举着长刀守着烂泥河口,没料到被残明军从背后放了一砲,舢舨船队就被冲破几至溃散,被长驱直入,因而敬畏莫名。还以为那高高挂着明‧郑的旗子的三桅船是他们想要取而代之的王兄的援军呢。

虽然和马来人之间语言不通,彼此只能比手划脚、或靠着画图来沟通,船上的有智之士很快就掌握情势。研议如果要想留下来,立功是最好的开端,而叛乱毋宁是天赐。那个年代,虽然葡萄牙人、荷兰人、郑成功、施琅等的船队都已经有红夷大炮和步枪(虽然数量并不多),但他们这里的武器还相当原始,不外乎竹竿、砍刀,与及火焰状的吉利斯。至于赤足翻滚,徒手博击,更不足为惧。审度形势后,决定派出数十名武林高手,深夜携宝剑入敌营,十步杀一人。漏未尽,就杀尽所有武装侍卫。生擒为首的十数人,交由拥有正统继承权的王子伊斯迈发落,快速的弭平了叛乱。当时岛上的处置方式一般都是流徙,但陈□□公以他自己的方式向王子提议:流徙的王子是洋鬼子的最爱,眼下好几支洋鬼在广大的南洋寻找这种落难王子,哪天卷土重来就不是我们现有的武器能对付的了。

苏丹从善如流。遂依照天朝传统作风,赐叛乱首脑及男性子嗣毒酒,妻女流徙苏门答腊。一干从者悉斩首示众,还劳动随同郑军流亡的刽子手亲授砍头之技。

如此而幸运的得到当时的苏丹的接纳,划了块广达数千亩的原始林让他们栖身,在自然地貌断界(如河流、高山、断崖、山谷)之外,必须在原始林巨木身上以铜片标界,铜片浮雕有「明」或「郑」及苏丹的皇室徽章。单是这工事就耗去十数年。数十年后当第一代老人过世,继起的一代不再以复明北返为念时,就很少用「明」;再数代,连「郑」都少用了。但每一代都有共识:莫忘来处。于是连旗帜都书以「大员」,更别说坟墓了。墓碑上只有第一代是写「故明□□广西梅县人氏」,此后都直书大员鲲鯓之类的,衣冠悉如旧。三百年过去了,丘墓占据了好几片连绵的山坡。还好先辈睿智的在墓地造林,皆植以栎、栲,而今万木森森,鸟兽栖止。最近我们刚通过了丧礼改革草案,为免占用土地,往后一律火葬,骨灰收纳于祠堂。因此也建了座小型火葬场。

以开基祖们在郑军里和洋人接触的经验,坚持要和苏丹在牛皮纸上签订合约,虽然彼此文字不通,还是以阿拉伯文及中文写下苏丹的允诺,各自划押盖章。随即遣聪明子弟入宫马来语,并授与王家子弟中文。数月后,即可携所学之马来语归而传授与流亡汉军,此后语言遂通。如此而安家落户,耕读渔猎,种稻、果树、植绵麻、养鸡鸭牛羊猪(穆斯林除外)、养蚕,织布晒蓝造纸,自给自足。遗民中有博学鸿儒,柳条箱里有十几部古书,四书五经四史都在里头了。于是开始时几栋土楼里均设有私塾,诵书之声不绝,就学者且不限于男子。

亡命之人痛定思痛,不让女儿缠足,以利劳动。两百多年后新一代唐人南下,有缠足女子在街市相遇,发现语言相通,遂讥之以「大脚女」。

虽与土王立约,流亡之人居安思危,仍依军寨方式建城。烧砖筑墙,厚达数米;墙外复有护城河,亦深达数米、宽数米。城墙上有垛,可持枪藏身;碉楼可居,可远眺数哩之外有无异状,长期由不同楼的男丁轮流值夜,历数百年不休。河畔植树,百年后均成森森巨木。树高于碉楼后,守望台就改架在树冠了。

与土王之约还包含了:王国若有难,得派员拔刀相助。职是之故,王室容许这大员堡有小型的武装力量,百年的相互信赖,虽经英殖民者试图挑拨,还是维系下来。王室每有婚礼或寿宴、并葬礼都会发帖相邀;或部落有大事,都会互访致意。据说甚至有多次通婚的案例。

数十年前,孙中山等四大寇南下鼓动革命,村庄里有若干青年人在槟城、马六甲、新加坡的市镇庙会恰好听到「驱逐鞑虏,还我河山」的激昂之言,古老的记忆被唤起,私自和一干华侨青年北上,死在黄花岗之役的就有十几个。族长知悉后谕令禁止:明亡已二百余年,先祖南迁、安家落户亦已十数代,已非天朝子民。时势迁移,纵使推翻大清,亦不可能复明。中国将成新国马来亚亦将成新国。与其北图,不如就地安居……。训令:无论如何不能牵连部族。

但还是有子弟陆续北上,不论是辛亥革命、抗日,还是后来的国共内战,都有人死难,除非时局太乱,堡里都会遣能人迎灵归葬。

日军驻守时,还好此地位处深山,隔着水,又有古树庇护,他们的秘密没有被发现。

他们都恪守长老训示,故而隐匿出身,都只说是出自华人村(kampung cina)。英殖民者多次派了传教士和人类学家来探查,也曾经企图透过皇室来了解大员堡的一切,都被谨慎的用故事带开了。为了保护本堡,百多年来有识之士也在数哩外之地另建村落以作为副村,建筑样式悉用当地干栏式,或仿米南加保舡状屋宇,沿河而居。这就是支那村(kampung cina)的由来。随着人口增加,支那村也随之扩增,毗邻着几个马来甘榜、印度人的聚落,相处得非常融洽。那是人类学家抵达的局限,村里的聪明人早就为那些人准备了故事。据说村里也有人到英国去念人类学,并以一个想像的山中汉人王国的小说《兰芳共和国》获得了博士学位。

没错,兰花是堡的主要收入之一。百多年前就有特别聪明机伶的人,发现山里有百种稀有野生兰,芳香馥郁,花色千娇百艳,遂培育了外销。有部份居民在临近港口城市处另置洋楼房产,从英国人学得技术,盖温室,是为外外堡。我最先接触那座鲲鯓还属于内外堡呢。那儿的「适之楼」图书馆收藏有大量的现代书籍(从《胡适文存》到《台北人》),各门各类各种语文的,聘有专人管理,收藏之富可能不下于一间大学图书馆,那是部落给这国家的回馈,免费对外开放。你可能有听过它。我就是在那儿偶然看到你的讯息的。

堡里长期以来都有趋新与维旧的世代辩论,尤其每当重大历史事件发生时。老一代都主张要审慎以对,以免危及整个部族;而新一代往往主张积极的参与历史的变革。对现代文明的态度也是如此,要不要接电?要不要用现代的电器?要不要用瓦斯、抽水马桶、电视、冰箱?堡里也早已形成特定的处理方式:本堡不动,维持它最古老的生活方式;而外堡,则不妨趋新,只是仍必须严守本堡制定的礼仪法规、伦理道德,不得忘本。有趣的是,代代都有年轻人回返本堡,我也被视为那慕古的回返者之一。

4

多少年过去了。与国民党残军的战争结束后,堡里的战士真的退出了失败的马来亚解放运动,他们并没有随着马共部队北撤,因此也免于被困在国土边界另一边的窘境。但遗憾的是,我父亲竟然死于那场战役的末端。蓝阿姨非常伤心,但她坚毅的撑持下去,没有再嫁,全心抚育两个孩子。她的手很巧,在堡里设了工坊传承手艺。我们像姐妹那样亲,是很好的合作伙伴,我也如愿生了两个可爱的女儿,都有一双巧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