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人在台湾》求学台湾,半是蜜糖半是伤

两岸夹缝中失语的陆生:求学台湾,半是蜜糖半是伤。(作者提供)

写在开篇:

说实话,书写「陆生」这个群体,需要一种「不怕被骂」的勇气——每每谈到陆生赴台的相关事情,在代表着「家乡」的大陆,深红们炮轰「不爱国!跪舔鬼岛!滚出去!」……在注定无法久留的「异乡」,深绿们痛斥「426滚回对岸!我们不爽贱畜来!支那退散!」……尖锐的字眼,刻薄的酸语,透过亮得惨白的荧幕,深深刺痛了陆生的双眼,刺伤了陆生的心。

「我们只是去台湾念书,为何要我们承担起整个民族?为何要我们背负起两岸的历史与纠葛?」陆生所求的,不过是在两岸夹缝中,那一丝丝「平等」、「宽容」、「不被歧视」的空间。

挣扎在两岸的夹缝中

「陆生」,通常是指通过「大学校院招收大陆地区学生联合招生委员会」,从大陆赴台就读学士/硕士/博士全日制学历的「学位生」。「陆生」的身份和他们取得的学历,不论是在台湾还是在大陆,都是得到官方许可、受到官方承认的。

2011年开放第一批学位陆生赴台就读,2020年大陆禁止新生再赴台,这10年间,总计超过一万八千名学位陆生赴台求学。

作为促进两岸交流、增进两岸相互了解的桥梁,「陆生」的身影,在两岸和平史上,势必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台湾深厚的文化底蕴、丰富的艺文活动、舒适的生活环境、多元的交流氛围……数不清的优点,吸引着陆生赴台。在这里,他们开拓了视野,增长了见闻,结识到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即使有「三限六不」的规定,无法打工、无法申请奖学金,毕业后无法留台就业,学费是其他学生的两倍以上,没有健保,无法取得居留证……这些种种限制,在赴台之前,陆生都觉得,「没关系」。

但是,当真正置身在这种充满着「不平等待遇」的环境里面,陆生Kira表示,「内心会觉得有种被歧视的不适感,特别是当你知道,港澳生都可以取得居留证[注1]」。能取得居留证,就意味着在台可以合法打工、享有健保,能申请奖学金、担任教学助理、申请各种研究计划和基金补助,毕业后能留下来工作……有陆生调侃道:「要当两岸交流的桥梁,就要做好被踩在脚下的准备。」

所以,连一些学生的基本权益都受到侵害/得不到保障,在台湾社会和政策等各方面都毫不掩饰地、赤裸裸明晃晃地表达着对「陆人」的排斥、歧视之下,为何还要到台湾求学?——「因为在这里,我体验到了很多的『纯粹性』,看到了很多的『可能性』」,陆生Nick说,到台湾求学、爱上了台湾的陆生,大抵都对浪漫主义或理想主义有某种向往。「具体到某一方面来讲,比如影展,即便微博小粉红们说没有了陆片,金马只是一个自娱自乐的低级地方影展,但是只要参与过了,你就会发自内心地知道——金马之所以能成为华语Top1影展,之所以无法被替代,在于影展对电影和电影人的尊重、呵护。金马是一群深爱着电影的人们在用真心、尽全力地经营着,小到字幕、音画同步、画幅比例等放映时候的细节,大到整个影展的运营统筹、宣传行销、影迷互动、周边产品……当然,还有文化环境的因素,在金马,电影不会临时被『技术原因』取消放映;影展也不会因为把奖项颁给没有龙标的片子就被公部门『收编』(10月18日晚平遥影展[易主]的事情)……各个方面,都给人感觉到,电影和电影人在金马是被深深祝福着的。金马如是,台湾如此,从一个影展,就可以折射出整个台湾社会的精气神。」

早几年,网路社群媒体上还能经常看到陆生们的身影,他们公开分享着在台生活的点滴,记录下每日的种种「小确幸」。首届陆生蔡博艺在2012年曾出版了一本书——《我在台湾,我正青春:第一届陆生来台求学记事》。

但是,近几年,似乎愈来愈少听到陆生们的公开发声。除了因为陆生群体的小众与边缘性,陆生们的「失语」多多少少也与他们对于舆论环境的失望有关——随着中美和两岸关系的日益紧张化,陆生们愈来愈发觉,不论在哪边,不论说些什么,都会被炮轰、被抨击,甚至成为「众矢之的」。网路上的这种舆论处境,亦正是陆生们所感受到的两岸之间的「撕裂」。

不论自身愿不愿意,陆生的身份,在台湾都会被染上政治色彩——只因为他们身后飘扬着那面耀眼的五星红旗。

2019年,香港「反送中」发生后,陆生所感受到的两岸「撕裂」愈发明显了。台当局打着「今日香港、明日台湾」的口号,高声控诉着对岸当局的各种「暴行」和「不正义」——越来越多台湾人开始认同,认同或许是绿营们为了赢得更多选票而渲染出来的情绪烟雾——唯有「反中(反陆)」,才是台湾未来「唯一的出路」。中国(大陆),成为台湾人民想象中的「仇视共同体」。甚至,因为所谓的「沉默螺旋」效应,一些台湾人内心虽然没那么反感大陆,但部分台媒、名嘴、绿营人士大力在煽动「亲中=卖台」、「亲中=亡国」这样的舆论导向,使得泛蓝立场的人们被贴上了「卖国贼」的标签,深绿的舆论氛围让他们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曾经,在课堂上,老师问『你从哪来』,我说『我来自大陆』,老师问『哪里的大陆?非洲大陆还是南美洲大陆?』我当时愣了一下,老师接着对全班同学说,『要叫中国』!我们不能矮化自己,台湾是一个独立的国家!」Nick提到大一刚来台时候的经历,无奈地笑了。这种「台湾VS.中国」的「精神洗礼」,贯穿了他在台四年的生活。「有一种成为了当年那个被全班排挤、霸凌的边缘同学的感觉,」Nick表示,即使为了「融入」,把从小被灌输的那些课本上的东西,打碎了、再按照台湾人的「正义」重新拼凑起来,「但你会发现,不论再怎么肢解、改造自己(甚至有的陆生说是在『献祭』自己),只要你拿着中国(大陆)的护照/身份证,只要你讲话带有大陆口音,你就是无法真正地融入这里。」Nick越说越激动的语气,似乎把他在台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委屈都倾吐了出来,「感觉『大陆人』/『陆生』的身份就是一种『原罪』。」

陆生Kira也表示,「即使是我在台湾的第五年,我也无法适应上课的时候,教授发表对大陆非常歧视和不屑的言辞。」在Kira看来,「某些教授是在故意诋毁大陆,扭曲大陆在台湾学生心目中的形象」。老师的这些言行,让她对台湾很失望。

有陆生嘲讽台湾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来之前,他们对这里有万般憧憬,来了之后,却被种种歧视、不平等待遇攻击得体无完肤——他们发觉,台湾其实也没那么好,大陆变得比之前体验中的还要完美。曾经有台媒用「当『天然统』遇上『天然独』」这样的字句来描述陆生与台生火药味的交流状态,但其实,「陆生群体里面也满分裂的,」Nick表示,「我这么说可能又会被其他陆生吐槽是『精台』(精神上的台湾人),我身边真的有陆生非常排斥那些愿意倾听泛绿声音的陆生,他们觉得你是在『出卖灵魂』,而且你就算再喜欢台湾,但除非结婚,否则最终都是无法久留的,因为有『三限六不』,他们会更加瞧不起你,甚至和那些深红网友一样骂你是在『跪舔』……」Nick觉得,这些指责同胞是「精台」的陆生,跟那些言语激进的深绿台生,「二者在思维方式层面似乎都没什么差别,都把自己困在了极端二元对立的国族主义的情绪里面。」连陆生这个小群体内部都有这么多元的声音,那么,放到两岸、放到世界,是不是更应该学着打开自己、学着接纳不一样的观点?Nick说,「我不否认,一些台生在面对陆生的时候,虽然友善,但那给人感觉更像是『伪善』(但可能台生是无意的),他们的客气里面带着让人很不舒服的『优越感』——在部分台生眼里,大陆就类似北韩一样,是一个高度集权统治、没有自由的地方,他们的善意可能更多是源于『觉得陆生很可怜』。当然,可能会有台湾人觉得陆生太『玻璃心』,总是太敏感,或着觉得陆生把『不平等』这件事说得太夸张。但具体到每一个陆生的感受,我觉得都应该被尊重,因为那些『伤痛』不论是客观层面的还是情感层面的,确实都是存在的。」Nick进一步说,「我能理解一些陆生从『忍气吞声』到对台湾『充满怨愤』的情绪转变,的确,这个每天都喊着追求『公平正义人权』的地方,对陆生却有那么多的不友善。但在我个人的经历里面,跟台生相互熟悉了之后,这些『不舒服感』都是可以通过解释、通过沟通、通过带他们来大陆游玩而消除的。」连陆生群体之间都在互相攻击的做法,让Nick觉得「非常心寒」。

在台陆生,被困在了「被想象的共同体」里面,尤其在如今网路发达的资讯化社会,陆生在社群媒体上被舆论无情地「妖魔化」着——在家乡大陆,网友们嘲讽他们「『逆潮流』选择去贫穷落后的鬼岛跪舔,活该!自作自受!」。在异乡台湾,台湾人更加不在意,甚至反感、质疑陆生们的发声——「当我们在网上公开谈到自己在台受到的一些『不平等待遇』的时候,就总有当地网友会回怼说『不爽就不要来啊』!还有网友跟我们说,要求『人权』就滚回去找你们习大大要!…… 中国在国际上各种打压、欺负、孤立台湾,中国人怎么还有脸跑来台湾要求获得『公平』?!」提到网路上的这些言论,Nick苦笑了一下。虽然台湾自诩是华语区最尊重「人权」的地方,但陆生们感受到,这个岛屿所捍卫的「人权」,把「陆人」排除在外。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预计生活中会遭受到歧视、敌意和污名化,「但当真正接触到这些民粹暴力的时候,仍然突破了陆生们最糟糕的想象」。

「但不可否认的,也有一些歧视是陆生自己造成的,」Nick反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光谱」,就像台湾人也不是绝对的或蓝或绿,人们对的观点是多元的,「但一些非常『深红』的陆生,过来了之后,还是活在自己很根深蒂固的执念里面,还是把自己封闭在微博的那个语境里面,一定要把从小习得的价值观念『灌输』给台湾人,言语也非常具有攻击性,一定要『辩赢』台湾人,但两边的成长环境本来就不一样,从小接受的教育也不一样。陆生硬是要『输出』红色观念的行为,给台湾人带来了非常不好的观感,加深了他们对大陆人的敌意和负面刻板印象。」如果是在友善、理性交流的环境里,「深绿同学也不会一定要陆生接受他的观念,大家都是在互相尊重对方的前提下,开放地讨论这些事情,这才是比较良性的沟通氛围。」

面对来自台湾人的这些仇视陆生的声音,面对这些谩骂与攻击,「难过、失望、沮丧肯定是有的,」在台求学五年的陆生空竹表示,「但目前这些声音不会给我带来太大的影响和压力,我不会因为这些声音而不敢回台湾或者不敢告诉身边的人我是陆生。我会很积极主动地告诉我身边的人,陆生和大陆具体是什么状态,我看见的两岸各有什么好、有什么不好。」可能,陆生身份在两边都「不讨喜」,但目前,「大陆允许陆生来台就读,台湾也是欢迎陆生来就读的,两岸都在积极推动青年间的沟通。我觉得在这种大环境下,我们选择来台湾上学,选择一个向往的地方来学习、交流,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们争取让台湾的小伙伴们听到大陆的声音,看到大陆究竟是什么样,尽力消除台湾人对大陆的误解,让大家彼此都更加了解对方的想法。」空竹觉得,陆生来台是一件可以促进两岸交流的事情,不论是促进陆生和台生之间的理解,还是促进大陆人和台湾人之间的理解——真正去理解不同身份、不同环境、不同群体、不同人的不同想法,可能,这就是台湾教给陆生的宝贵一课。虽然两边都有暴戾的情绪,都困在了「二元对立」的国族叙事里面,但陆生们懂得,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们学会了,在遇到「A的真理=B的谬误」这类事情的时候,并不是死磕捍卫某一种「真理」,因为连「真理」也是多元的,他们尝试去了解、理解,为何A和B会这么坚持他们所认为的「真理」,对于双方而言,这些「真理」又是如何形成的…… 至于那些质疑、谩骂陆生的声音,空竹觉得,「一些大陆人不了解台湾和陆生的生存环境,他可能觉得台当局近些年的做法有点『荒谬』,所以把自身的某一些愤懑的情绪转移到陆生身上。」同样的,在台湾,因为很多人甚至根本没去过大陆,只能透过网路、媒体了解那个「被建构出来」的大陆的事情,有的台湾人可能会产生不理解或不满的情绪,也可能会把这些情绪发泄到陆生的身上。「我真正地来到了台湾,看到了这里的社会状态,接触到一些不同观点的同学,了解他们为何会形成现在这样的观念,虽然可能我们立场不同,但我们都是在友善交流的。」空竹强调,「陆生在台湾受到了一些不公平的对待,但是我们在台湾也感受到了非常多的温暖,感受到非常多不一样的体验、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文化。」

陆生D同学也表示,「面对那些质疑,我不在意。很多在网上批评陆生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来过台湾/没去过大陆,但我来了,我相信我看到的、我了解到的,别人说什么,都没关系的,不要理会就好了,他们在网上敲碎键盘也不会真正伤害到什么。现实生活中,我身边的、我所有认识的台湾同学,他们对陆生都没有太大的歧视和偏见,不会在意你的身份,不会说因为你是陆生就不跟你来往。」

陆生们身体力行地努力推动两岸的友好交流,大多数的台湾人也非常友善温暖,可是,在感受到台湾人(尤其是网民们)近些年来越来越强烈的「仇中(仇陆)」情绪,陆生很多时候总是无奈、无措的。即使陆生们内心深爱着台湾,和台湾人一样,都想要好好呵护、珍惜这片土地,守护这里的和平静好,但是,当他们「陆人」的身份暴露了,他们在某些激进的、深绿的台湾人眼里,就永远是这片土地上最应该要被驱逐出境的「异族」/「侵略者」。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后,在网路上,两岸这种「撕裂」似乎到了快要分崩离析的地步。

疫情之下,台当局竖起的不只是防疫高墙,更是人们内里的心墙——「逢中(陆)必反」几乎成了TW人们的集体共识。防疫也是如此的,「似乎『陆身』就是病毒,」陆生Nick调侃说,「我有同学,一整个学期都在欧洲交换,2019下半年开始就没回过大陆,他2020年2月初想从欧洲直接入境台湾的时候(当时针对[陆人]的禁入令已经发布了),被拒绝了——因为他拿着中国(大陆)护照」。对于台当局歧视「陆人」的防疫政策,陆生Kira也表示出了强烈的不理解,「只要是大陆人,即使近期没踏足大陆也不能返台,太可笑了」。不分「旅游史」,只是按照身份证地区就「禁入」——陆配和台湾老公一起从大陆回台,按理来说两人被感染的几率是一样的,但是,拿台湾护照能入境,陆配拿中国(大陆)护照无法入境,「这,就是台湾当局被当地民众高呼『世界领先』的防疫手段?!」

一只脚在大陆,一只脚在台湾,随着两岸之间的对立情绪愈演愈烈,陆生感觉自己也快要被撕裂了,掉入台海的万丈深渊里面。

疫情爆发后,台湾对于「陆人」的限制入境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并没有一个提前的「预警」。有陆生放寒假之前就买好了1月26日返台的机票,当天降落在桃园机场,才忽然被告知禁止入境了。无奈之下,只能在机场当场再买一张票,飞回大陆

在大陆人刚开始被限制入境台湾的时候,陆生们努力想要争取的,不是不配合进行检疫措施,而是反对明显带有歧视大陆性质的、不合理的防疫规定——陆生发起联署的贴文内容,公开在学校的脸书社团上,「就有台湾同学留言问我,为何非典和新冠都是从中国(大陆)开始扩散的?……波及了全世界那么多的无辜生命,中国(大陆)人没有良知的吗?为什么还好意思活着?!……你一个人道歉有什么用,道歉就能让病毒消失、让人死而复生吗?!……」Nick说,疫情之下,或许大家都PTSD了,「像1月底2月初时候,我们都害怕武汉人,看到『鄂A』车牌都要报警;放到世界上,可能大家都恐中(恐陆),觉得从中国(大陆)出来的都带毒。陆生们捍卫自身权益的行为,被台湾网民们歪曲、揶揄是在『故意向台湾输出生化武器』、『故意要把病毒带来台湾』……」说到这,Nick叹了一口气,网路上这些敌意令人不寒而栗,他无力再继续列举下去了。

在资讯高速流通的现代社会,各类资讯触手可得,但似乎,人们接收到的内容反而变得更加单一化——台媒对于大陆的报导,大多都是负面倾向的,这些负面的资讯,不断堆叠建构出一个长期以来在台湾民众心目中对于「大陆」的刻板印象。以至于在疫情来袭时,除了台媒的报导,一些台湾人即使通过不同的渠道获得大陆疫情的相关资讯后,也会选择顺着这种刻板印象的框架,情绪性地、片面地、去脉络化地(甚至是带着恶意地)解读。疫情之下,网路上充斥着众声喧哗的霸凌狂欢——台湾网友们以言语霸凌大陆、霸凌陆生为乐。

「可能网路会把人们的戾气和情绪都放大了吧,」Nick强调,陆生不能只是把自己困在网路里面,「在现实中,我们接触到的台湾人,其实大多数都还是很友善的。」具体到日常的学习生活里,陆生们感受到了很多来自朋友、老师、同学们的关心。疫情之下,台生与陆生之间会传讯息互相报平安,台湾人也很想了解大陆目前具体是什么情况,而不只是片面地相信台媒上刻意渲染的那种「人间炼狱」的妖魔化惨状。一些大学教授也会公开为陆生发声,希望台湾社会能放下对大陆的偏见,真正做到对人的「平权」与「尊重」。

1月26日,台湾「中央流行疫情指挥中心」发布「陆籍人士来台限制」,要求2月9日之前陆生暂缓入境。但是,随着疫情在全球范围内的扩散,陆生返台的日程不断后延,被「禁入」的时间长达200多天。

一些台媒至今仍把「新冠肺炎」写成「武汉肺炎」,似乎刻意在强调一种「敌对」与「仇视」。

艰难返台路

9月19日早上,广州白云机场,随着疫情逐渐缓解,出行的人潮有所回升。几乎满座的「国内出发」候机厅,一些人左顾右盼着,脱掉口罩,狼吞虎咽地吃起午餐——原定13:00飞往上海的飞机,无限期延迟了。一些心急的乘客,堵在登机口,围着地勤嚷嚷着,希望能「讨一个说法」——为何从13:00延到15:00又延到16:35?能否说明延误的原因?准确能起飞的时间究竟是几点?

地勤被扰得不胜其烦,终于无奈地开口说——因为「演练」,最近的航班都经常延迟。具体几点能飞?他也不知道。地勤叫大家耐心坐着,等候广播通知。

「演练?什么演练?」Nick在人群中,听到地勤的话,心头一紧。他手里的手机,正好滑到微信公众号推送的一则新闻——解放军飞机进入台湾空域。而且,不止一次,而是最近频繁进出台海西南角。

Nick忍不住想起,临出门前,母亲略带担忧的问句:「就不可以在家写论文吗?一定要回去吗?」此次,Nick飞往上海的目的,是为了转机,赴台继续学业。

自疫情爆发以来,随着「陆人」被限制入台,两岸交通也持续缩减,「小三通」暂停,飞机直航仅剩4个城市5个航点,此前自由往来惯了,才忽然发现,其实两岸互通直航也不过11年的光景。

早前十天,9月9日,厦门机场,脚步匆匆的旅人们或许不会留意到,在飞往台湾的航班值机柜台前,一个瘦小的身影错愕得哭红了双眼——「怎么可能?!我明明检查过很多次了,大通证(大陆往来台湾通行证)怎么可能会过期?!」柜台的小哥哥告诉空竹,不是她的证件本身过期了,而是她的签注过期了。

「我原本非常兴奋的,终于可以回台湾了!」然而,因为签证过期而没办法登机,空竹瞬间崩溃了,「我在厦门机场哭了,特别难受。」空竹订了当天回家(沈阳)的机票,重新办证。幸好,办证的过程很顺利。9月24日,空竹终于如愿以偿地降落在了台湾桃园机场。

一个在学陆生(不是新生),如果因为证件/签注过期了,要重新办证入境台湾,需要经过繁琐的流程——在当地台办开立「赴台学习证明」,到公安局申请办理「大通证」、延期签注。拿到新的「大通证」后,把证件号发给台湾学校负责帮忙陆生办证的老师,办理「入台证」(台湾入出境许可证)。还有,疫情当下,需要再向台教育部申报,拿到「境外生入境许可证明」。

在家等候证件办下来的期间,空竹担心万一这次再回不去,该怎么办?「我妈说,回不去也没关系」,空竹表示,「父母会觉得,在『家』是最安全、最没有风险的,不论是出于对政治局势还是疫情的担忧。」对于空竹能再次返台,「我妈有点喜忧参半的感觉。」

抵达台湾的第二天,空竹在微信朋友圈写道:

在飞机上透过云层的缝隙,看见这片绿色土地的时候,我的眼泪安静又汹涌地滚落下来。257天,台湾,我终于回来了。

坐上去隔离酒店的大巴时已是傍晚,窗外下着很温柔的雨,云浪很沉默地翻腾在视野的远处,山峦的轮廓仍旧模糊却笃定。我很沉默地望着熟稔又珍贵的周遭,心里却异常的汹涌。耳机里放着的音乐,刚好是去年离开台湾时候的那一首陈粒的《望穿》。

「山绵延不断形成手掌的纹理,漂流倒退在身后问不出归期。

你是不是在云的脚下,在等雨落下,是不是在平原尽头望穿海峡。」

9月9号,厦门高崎机场,我被查出签注过期,不能领登机牌。我记得拖着四十多斤的行李箱退出出境闸口的时候,机场工作人员问我,「你,对,就是你,你不飞了吗」。我说,「嗯,我不飞了」。我把游魂一样的自己拖进机场的咖啡厅,打了数不清的电话。任凭眼泪争先恐后,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在厦门回沈阳的飞机上,一整天没吃饭的我游魂一样地盯着飞机餐发呆,丝毫没有食欲。老吴开车来机场接我回家,那天沈阳下了很大的雨,异常刺骨的冷风钻进领口。我很沉默地盯着雨刷器左右摇摆,老吴忽然开口,「我发现家里的拉面还剩了很多啊,这下你回家了,可以吃一吃了」。

那一刻,路灯的光都变得温柔。

9月24号,从机场到酒店的大巴,其他陆生陆续下车,我是最后一位乘客。

外面很吵,司机师傅扯着嗓子问我,第几次来台湾。我扯着嗓子回答他,我来台湾,已经快四年了。

朋友问我,为什么回不去台湾要那么伤心,为什么那么想开学想回台湾。

我说,因为台湾对我来说,就像我的家一样。

我觉得过去的这一岁,上帝特别的爱我。

来酒店的路上掉了好几次眼泪,因为深深知道这次能回台湾有多么不容易。真的要感谢台办,感谢学校帮忙的老师,感谢爸爸妈妈,感谢愿意在许多个偷偷哭泣的晨昏陪我的朋友,感谢为我代祷的大家,感谢上帝。感谢大家的帮助,也感谢大家包容我的粗心。

这个秋天,这一年,疫情、停滞、意外。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跌宕起伏,太多的悲欢离合。那些突如其来的都催促我长大,让我更深刻地明白,许多事情不是想要就能得到,不是计划就能实现,不是努力就能胜利。

但是那些乌云后面的温暖,也让我更深刻地看见,自己是怎样地被爱。

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把一年两度的飞台湾称为「回」台湾。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每一吋空气都让我觉得幸福。

我和朋友说,我今年的愿望是在台湾过生日。

今天,隔离的第一个早上,就被各种生日祝福「吵」醒,从昨天起就开始收到朋友的「投喂」。

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厚厚的窗帘,大片温柔的阳光落进房间的地毯,也落进我的心里。

回到台湾,就是上帝送给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季节的列车总是不能回头,那些悲哀欢欣、意外和跌宕,也许只是成长的句读。

但是总有些感动,总有些相逢与重逢,值得被认真期待、铭记和珍藏。

在时间的褶皱里,那些无言的爱与温柔,都是上帝与你们给我最好的礼物。

辗转其他城市转机,自费隔离15天(平均每晚台币3000~4000的旅馆费用),即使开放了陆生回台,各种带有歧视性的政策依然存在着。持有「居留证」的外籍生、港澳生们,可以「居家隔离」,除了那些首次来台的境外新生,只有陆生们,即使在台有租房子、有独立的单人间住处,也必须给付高额的费用,强制住在或许是中央空调、没有对外窗的一点也不[防疫]的高价[防疫旅馆]。「因为疫情,世界旅游业都受到了冲击,我们是来振兴台湾饭店产业的,」Nick开玩笑说。

开放陆生回台的进程,是分阶段的——先是毕业班学生,再是上学期有注册在学的陆生,最后是因为上半年无法返台而选择休学的复学陆生们。乌龙的是,8月5日的时候,台湾教育部说可以开放此前禁入的所有境外生返台了,不料,过了不到半小时又忽然改口说,唯独陆生依然「禁入」。

提到这个让陆生们特别无言的「发夹弯」事情,D同学回忆说,「可以入境的消息发布出来后,大家都在欢呼,我身边有同学就立马订了机票,后来又突然说不能回去了,就损失了一笔退票费用。」台教育部给出的陆生禁入的原因是「两岸考量」,「多少还是会觉得有点受气,陆生又被当做特殊群体对待」,空竹表示,「8月的时候,其实大陆的疫情基本已经控制住了,但即使他说是因为『疫情考量』不让陆生回去,我们都还可以稍微理解,但一提到『两岸』,就让人觉得挺愤慨的。」甚至,台湾陆委会还「推锅」说是因为大陆不让陆生入台,「但其实,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一直是台湾那边不给我们回去」,Nick说。

「学校的群组里面,有台湾老师说,这个『发夹弯』事情,就好像你心爱的人跟你表白了,然后过两分钟就忽然撤回了、说她发错了,」空竹表示,「我看到这个梗的时候既心酸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其实台湾的老师也希望也希望陆生都能尽快回台上课。学校的教授听到我说陆生被『发夹弯』的事情以后,他也特别愤慨。」

等到8月24日,全面开放陆生来台的新闻发布后,「我们这次学乖了,不敢激动着马上订机票了」,Nick回忆,「想说先等等,再观望一下。」台湾的老师也提醒陆生们,一定要买那种可以退改签(或退改签手续费较低)的机票,因为疫情和政策一直都在变,很可能下一秒又无法入境了。

「我内心挺矛盾的,被禁止入境了那么久,忽然说可以回去了,有种『既想回又不想回』的感觉。」Nick表示,返台,对他而言,既有推力、也有阻力。「一方面是在家里待了大半年,忽然就要和家人分别了,真的挺舍不得的」,Nick坦诚地说,上大学之后,每年只有寒暑假加起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和家人在一起,但这次疫情期间,有机会长时间和家人相处,觉得对「家」的感情更深厚了。「另一方面,我不否认,我内心其实满不想回去做『下等人』的,虽然我喜欢台湾的氛围。」陆生群体中流传着一种玩笑,自嘲自己是底层人、下等人,不只是处于在台境外生的最底层,更是处于在台外籍人士的最底层。随着台湾越来越大力推动「新南向」政策,很多时候,陆生们真切地感受到,相较于对大陆,「台湾人的态度和台湾的政策,对缅甸、越南、寮国、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的人,还比较友善。」Nick说,「虽然有这么多的『愤懑』,虽然非常希望能跟其他外籍生一样被『公平对待』、『一视同仁』,但是,最终我还是选择返台,因为,我是做电影的,在台湾,有更多的创作空间。」更自由、更开放、更包容的环境,是很多陆生即使背负着做「下等人」的心酸,也甘之如饴继续留台的原因。「而且,台湾的影视产业基础、影视教学、对新人创作者的扶持力度,对影视工作的尊重和浓厚的迷影氛围,基本上都是华语圈首屈一指的。」Nick打趣地说,「在台湾,我比较有可能实现『纯粹地拍片』这个梦想。」

「『回台湾』,对我来说,是很正常的,因为我是陆生,我要回来上学,能多早回来就应该多早,我希望能持续保持学习的状态,」空竹表示,「情感层面,我很想念台湾的朋友、老师、同学,很喜欢回到台湾这个环境里面。」

「陆生都急着要回去,赶快毕业,」D同学说,这次回台的最大原因是为了在两年内读完研究所,按时毕业。

疫情之下,也有陆生选择了就此不再返台。

今年已经读到了毕业班的Kira说,从1月底开始被禁止入境,一直到「4月中旬左右,我和家人分析之后,觉得这学期应该是无法返台了。」于是,Kira选择了线上远程进行论文口试

提到线上口试的经历,Kira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我遇上和我同一个指导教授的同学特别好人,我不能返台这一学期,跟论文所有的相关都是她帮我处理的,我才得以顺利走到线上口试这一步。指导教授、系所的秘书,都挺帮助我的,担心我线上口试出问题,特地提前一天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和我练习了好几遍,确保声音、影像、ppt都正常。虽然正式口试的时候还是出问题了,放映ppt的时候没办法动,但大家都特别理解我,口试委员也一直叫我放轻松,没关系,给了我很多鼓励,虽然没有达到完美但也达到了完结。」

选择了不再返台,该如何处理在台湾的个人物品,Kira说,「我麻烦在台湾的朋友去打听邮寄的资讯,通知房东退租,安排朋友帮忙打包行李,把留在台湾的东西寄回大陆。5个箱子结束了我在台湾5年的生活。」

寄回物品和毕业证书的过程,也经历了一些波折,Kira回忆,「之前听说有学妹的毕业证因为有『ROC』字样,被海关扣了,所以我从我的毕业证寄出的那一刻,就没放下过心。」

「我每天都上网查快递讯息,追踪我的毕业证书寄到哪了,」Kira说,「后来就一直卡在广州海关留存待验,我就跟别人开玩笑说这是我们海关负责任,毕业证都需要隔离14天!后来留存了差不多14天,真的就收到了,还满好笑的。」不止毕业证书被「隔离观察」,Kira寄回大陆的个人物品也被扣税了,「好像除了我,我身边没有一个陆生被扣税了。觉得愤愤不平的是,本来陆生不能返台收拾行李这件事已经很惨了,迫不得已寄回来的时候还得被扣税,简直雪上加霜。我也尝试过给海关打电话,从广州海关打到北京海关总署,想要给自己讨个说法,但他们的回应都是这就是硬性规定,没有得到上级通知陆生物品不扣税。我觉得海关应该通融一下,不能让陆生的私人旧物也被扣税。」

被禁止入境的一学期

2020年2月6日,台湾发布「陆人禁入」的防疫规定——设籍在中国大陆各省市(不含港澳)的大陆人,暂缓入境。2月7日,台交通部宣布,暂停两岸客运海运直航航线及航班,只保留北、上、厦、渝四座城市的五个航点。此前,新闻上说预计10月1日可以恢复两岸通航,但直至今日(10月15日),依然尚未恢复。

「当危机来临,所有的『安全防控』都升级了,人们似乎也认同这种『超前部署』,但是,当危机缓和或过去之后,这些部署似乎不会就此消失,而是依然存在着。」Nick思索着说,「我们其实有的时候也不太确定,疫情之下,台当局颁布的种种『禁令』,到底有多少是出于防疫考量,又有多少背后暗藏着政治原因。」

不只是陆生,新婚陆配无法赴台团聚,没有取得台湾身份证的陆配子女(新闻中常用「小明」代称)无法回到父母身边,2020年,对于这些与台湾有着连结的大陆人而言,都充满着艰辛。

疫情之下,2020年上半年的这一个学期,台湾因为没有受到非常大的疫情影响,学校都还是照常线下授课,但因为陆生被禁入、无法返台,学校也都发布了「安心就学」措施,协助陆生们在大陆上网课。「但可能网课的品质参差不齐,也并不是每一门课都能开网课的。比如我们电影系,很多课都是实作课,需要团队合作一起拍片,真的没办法远距在网路上修习。而且整个班就我一个陆生,也觉得不好意思麻烦老师太多。」Nick表示,因为系所和课程的特殊性,他不得不选择了休学一学期。

「我很喜欢上网课,因为上网课相对来说比较轻松。」谈到在家上网课的一天,D同学表示,如是9点的网课,他大概会在08:50起床,然后打开电脑,听三个小时的课。「我们很多课都不需要开摄像头,所以可以用很愉悦的姿势上课,坐着听、躺着听,都没关系。然后如果有问题想发问,就可以开麦克风去提问,没有问题的话就是听讲。」D同学觉得,对比起线下上课,他更加喜欢上网课的这种体验。

8月24日,当台教育部宣布所有陆生(不论是应届毕业生、在读生或休学陆生)都可以返台继续学业的时候,「我身边一些台湾朋友激动地发消息对我表示祝贺,但也有一些同学,对我即将返台的事情表示担忧。」Nick说,「即使我跟他们说,陆生会强制隔离14天,但他们内心还是害怕的。可能是因为他们接收到的资讯,一些台媒的渲染,一直在讲大陆『数据造假』、『隐瞒实情』,所以台湾人就会认为大陆的疫情还是非常非常严重。甚至以为大陆到了8月、9月仍然在『封城』中。」对于台湾人面对「陆人」的这种恐惧,Nick表示,「理智上可以理解,可是内心还是会觉得被歧视了,不舒服。」学会与这种心理上的「不舒服」相处、带着这种「不舒服」生活,是在这个岛屿上的大陆人,需要习以为常的必修课。

而且,很可能,当陆生从台湾回到大陆之后,这种因为感觉受到歧视而「不舒服」的情绪,还是会一直伴随着他们——「大部分的大陆企业对台湾高校都不了解,感觉台湾高校在他们眼里都是二流大学。有长官在面试的时候问我,『是不是成绩很差才去台湾念书?』可能不少大陆人会认为成绩差的人才会过去台湾读大学,」Kira说,一些大陆人不了解,如果要上台湾的一些好学校,也是需要高考一本以上的分数的,「在找工作的时候,台湾学历在简历上也并不亮眼。」

留在大陆的这一个学期,陆生们有的也借此机会,在大陆找实习或工作。

面试的过程中,陆生们偶尔会面临一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题——「有HR问我,『台湾那么落后,你为什么要过去读书?』,就觉得其实两边真的都互相不了解,有很多的误解和奇奇怪怪的想象。」Nick说,「可能也和陆媒、大陆的社群媒体这几年报导、塑造出来的台湾形象有关。会感受到,两边都有一些人们,沈浸在一种封闭的、故意去脉络化歪曲解读对方的、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里面。」

「台湾的学历在找工作和实习过程中是会有影响的,」D同学表示,「有些陆生毕业回大陆之后,如果想进国企、事业单位、行政机关等,可能就会有些影响吧,但因为我是做广告方面的,所以没有感受到太多的限制。」

也有大陆的公司,对于台湾学历,表示出了欣赏。「我上半年实习的老板,他看中我在台湾有一些多元的体验,」空竹觉得,「在台湾求学之后,整个人的思维会变得比较立体,因为我在两种文化下面都有一定的感触。」

返台了,然后……?

「在知道整个学期都无法返校的时候,心里会觉得有点失落,」空竹表示,「我很喜欢台湾,很想回台湾,觉得『回台湾』会有『回家』一样的感觉。」当终于能落地台湾之后,「我在酒店隔离闭关期间收到了6次朋友们的『送温暖』!」空竹兴奋地说,「因为隔离的第二天是我的生日,我刚到隔离饭店就收到了朋友送来的礼物。陆续还收到了各种零食、水果、书、卡片、凤梨酥、泡面、奶茶、点心……」

一些陆生在饭店隔离的期间,刚好遇到了中秋节,「虽然是一个人度过,但非常开心,」空竹说,「因为衣食充足,还收到了饭店送的一个绿豆椪。」

「中秋那天晚上,饭店的便当里面有一个大鸡腿,」Nick说,「我记得,那应该是我们住进这里之后,拿到的最丰盛的一个便当。但是,咬下去,发现里面还是带血的。」Nick边说边笑了,「看到带血的鸡腿,就觉得特别的无奈,因为已经连续三~四天吃的都不是很好,以为终于有一顿能大口吃肉了,结果居然是生的。」Nick自己烧了壶开水,把肉烫熟。「当时我是开着视讯通话,网路线上跟家人在吃『团圆饭』,然后我妈看到我这样做,眼泪立马就流下来了——因为其实通常遇到没熟的东西,大家都会直接丢掉的,但可能是在隔离期间吧,就觉得物资还是挺宝贵的,不能浪费了。」由这个生鸡腿,Nick联想到了陆生在台的处境——「看起来很可口,但其实根本无法入口。」Nick打趣地说,可能因为是一个人度过中秋月圆夜,就忽然觉得有点孤单寂寞,有点伤感,「不论这里的生活多么美好,但我们陆生终究只能是『过客』,注定『无法久留』。」

15天的隔离生活(从抵达防疫旅馆的第2天开始算,要隔离满14个晚上),听起来很漫长,但其实也满快就过去了。「防疫旅馆的生活还挺好的,」D同学表示,「有人帮忙送饭,有人帮忙收垃圾、不用自己做垃圾分类,每天就是上网课、玩电脑、做运动、和朋友聊天,挺快乐的。」

「隔离期间,大多数时间我是和手机、电脑、iPad生活在一起,所以觉得其实是有点不健康的。被限制着不能外出,住到后面就会觉得有点压抑,会觉得好想出门、好想出去跟真实的人交流、好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空竹觉得,隔离生活,也还挺考验人的。「饭店的便当,吃到后面几天,也有点吃不下了,不是便当本身味道不好,可能是因为不断在重复同样单调的日子,同样单调的食物,就会感觉有点腻。」

「但总体来说,防疫旅馆(酒店)还是非常舒服的,」空竹说,「我住的房间有对外窗(虽然有的陆生住的没有对外窗),每顿饭都有饮料,每天晚上都有水果。在隔离的最后一个晚上酒店还送来了一大盒牛肉面和卤味,前台还兴冲冲地打电话来提醒我『今晚吃牛肉面!』。在酒店的时候牙膏用完了问酒店要,酒店直接送来了三盒『牙膏+牙刷』。Checkout的时候酒店也很配合我的时间。」虽然一开始的确会觉得台币4万~5万15天的隔离费用太高了,不过,空竹说,后来她发现安排给陆生住的防疫酒店似乎价格都普遍比较高。

当结束半个月的防疫隔离,迈入外面的世界的时候——「我才真真正正有一种,终于回到台湾的感觉」,Nick说。「经过了疫情之后,会觉得,平常的生活其实是很美好的,可能之前觉得很无关紧要的事情,现在感觉起来都很美好」,D同学说。「隔离结束后,觉得一切又都回到正轨了,」空竹表示,自己感到了安心、开心,「此前大半年都处在一个等待、不确定的状态里,现在可以恢复正常的学习生活了。」

然而,当回到了阔别200多天的校园,D同学发现,他宿舍里的个人物品都被误清空了!因为禁入令下得突然,即使一整个学期无法返校,但陆生们的东西都还在宿舍里面,所以大多数人会选择继续缴交住宿费,保留宿舍床位和个人物品。通常来说,住宿组也不会乱动有缴费的学生的东西。D同学9月9日回到台湾,9月24日结束隔离,当天早上十点多回到学校,「我进入宿舍,发现我的东西都不见了!我一开始以为是被住宿组拿走了保管在某个地方,然后我就去问住宿组的老师,老师也觉得很奇怪,就帮忙花时间去看监控,然后就发现我的东西在暑假的时候都被清洁公司丢掉了。」D同学说,当得知个人物品都被当垃圾清理掉了的时候,他整个人的心态都崩了。「因为里面有很多重要的东西,包括我本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全都没了。」

通过住宿组的监控了解到,在8月4日,有清洁公司来打扫卫生,D同学说,「学校说是『清洁公司判断失误』,以为我的宿舍是没人住的,然后把所有东西都当做垃圾清理掉了。但也留下了一部分贵重的东西,比如相机、游戏机、数位板这些数位产品。」

D同学把宿舍被误清空的事情发到了自己的脸书上,立马引起了台湾同学们的关怀,贴文被转发到了学校的脸书社团,也被一些当地媒体报导了,事情甚至还传回了大陆。「不管是大陆还是台湾,都有很多人关注,」D同学表示,「大陆的有些博主和他们的粉丝,对于台湾、对于陆生都很不友好,然后就会出现那些骂陆生『活该』的声音。」很多大陆网友其实没来过台湾,他们对台湾所有的了解都是源于网上、微博上,但是那些对台湾有偏见的博主就只会发一些有攻击性的内容,做一些很情绪性的负面的引导,加深大陆网友对台湾、对陆生的偏见。

「在台湾这边的网路上,我接收到的绝大多数的声音,都是很正义的、很单纯的,觉得宿舍被清空这件事情确实太夸张了,不会因为你是『陆生』这个身份而有偏见。但是,我也遇到了一个我们学校的助理教授,他是属于极度仇视类型的,他就在我的帖子下面回复,大概意思就是让我『回家』这样。很多台湾的网友会留言去批评他,觉得他这样讲是非常不对、非常不恰当的。所以,在台湾这边,我看到的绝大多数网路上的评论都是很友好的。」

「学校住宿组去查实了事情的经过,在中秋节前跟我解释说,因为我的舍友,在上学期(2020年1月~6月这段时间)休学了,他的东西都不要了、也没有交住宿费,所以,他的个人物品就被规画要清空掉。」D同学说,「住宿组考虑到,这学期(2020年9月开学后)可能会有新的同学入住这个双人间宿舍,所以垃圾要清一下,让新的同学可以搬进来。但是,住宿组没有具体和清洁公司说,这间双人宿舍里面到底是哪里需要清理,到底是需要『清洁』还是『清空』。清洁公司进来我们宿舍的那一天,是清洁公司在学校进行作业的最后一天,还有很多的寝室需要清洁,时间很赶,当时也没有住宿组的老师在现场。按流程来说,清洁公司进到宿舍,看到房间里有学生的个人物品,这些东西就不能丢掉,需要跟住宿组汇报,要问住宿组这个房间应该怎么处理,但是,清洁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没有汇报,就擅自决定把我的东西都丢掉了。」

在校外租房居住的陆生同学,隔离结束后,也面临了无法返回租屋处的困境——「房东要我提供『核酸检测阴性』的证明,才能入住。」Nick说,在台湾,做一次核酸检测费用高达台币6000~8000左右,「我飞来台湾的前一天,才在上海测了,拿到了『阴性』报告,但房东说那个报告不可以。我跟房东说,我不是不愿意做,只是在台湾做真的太贵了,上海三甲医院做一次才150RMB,房东听到了之后,就问我,『那么便宜,不准确吧』……」Nick无奈地笑了笑,「因为两岸验核酸的价差太夸张了吧,差了十几倍价格,我房东就以为大陆只是用类似『PH试纸』那样吐口水随便验一验的,所以才那么便宜;而台湾这边是用很精密的仪器、送进很高端的实验室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