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下的女性身影

时报出版提供)

沸点》这本小说写于一九九○年代的中期,回顾起来,那正是战后台湾女性文学发展到达颠峰之际。自从八○年代资本主义经济繁荣,台湾社会迈向城市化而「钱淹脚目」,一批在战后出生成长,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作家也开始浮出台面,而以廖辉英油麻菜籽》、萧飒《霞飞之家》及萧丽红千江水千江月》等揭开了新时代女性文学的序幕。她们大多借由流畅而细腻的写实笔法,刻镂日常生活的细节,诉说的则是一些台湾社会在转型期间女性的命运和故事,几乎本本叫好又叫座,尤其引起不少女性读者的共鸣。

我便曾经在论文〈社会、家庭乡土--论八○年代台湾女性小说中的三种「写实」〉中,从「社会」、「家庭」和「乡土」三大面向去探究当时的女性小说,然而其中最核心、也是绝大多数女人心灵之所系的,便是:「家庭」。现代社会快速变迁,家庭已经失去了传统的约束,越来越形同是建筑在一片浮土之上,而女人们顿失所依,最后往往只能靠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中的借佛悟道,转而追求宗教的慰藉,又或是以《白水春梦》中和尚所说的:「情重,得女身,受苦,没药医」等警语,以此来安顿自己的身心。

「情重」和「受苦」,仿佛是「女身」必然的宿命,但如此一来,不就更加确立了父权体制的坚不可摧吗?于是把《沸点》放入八○年代以降台湾女性书写的脉络,便会发现作者下笔时恢弘的企图心,以及大胆的突破之处。《沸点》也同样在关照时代变迁之下女性的命运,小说以女主角琬真的成长过程作为主轴,从出生、童年、少女,一路写到恋爱结婚,成为母亲,乃至于中年的婚变,可以说是完整跨越了女性生命中的三大阶段:女儿、妻子和母亲,活脱脱就是一部女性的成长史

但《沸点》却又不止于此,郑如晴又以琬真所经历过的大时代为背景,彼此相互呼应,从五○年代的白色恐怖,保守压抑的社会氛围,到六○、七○年代台湾经济突飞猛进,而人人都想要一夕致富,投资炒作,却在石油危机的冲击下破产瓦解,以及八○年代青年人纷纷出国寻梦,又不禁在解严前后台湾泡沫般的荣景之中迷失了自己。

故《沸点》可以说是一部集「社会」、「家庭」和「乡土」于大成之作,而这三个环节也以「家庭」为核心紧紧相扣,但郑如晴却试图要为「家」重新定义。《沸点》中琬真的母亲早逝,父亲流亡日本,让她从年幼时就一再追问:「家在哪里?」然而当琬真好不容易怀抱着「家」的美梦走入婚姻,却又因为丈夫外遇而梦碎。于是「家在哪里?」既是琬真个人生命的困惑,却也形同是台湾社会的集体失落,当传统的乡土早就被现代化的浪潮摧毁,而新的社会又如同一片汪洋波动不已,每个人置身其中,都惘惘然有如一片浮萍,在还来不及站稳脚跟的时候,就被迎面而来的浪花打得零落四散,身不由己。

于是《沸点》从「家在哪里?」的疑问出发,进而展开了一幅庞大的家族系谱,也写活了离散漂泊的人们,尤其是男性。琬真的父亲文宗初中毕业后,就被祖父送到日本读书,却不幸遇到太平洋战争,盘缠用尽,只能靠黑市买卖跑腿赚取佣金,等战后他回到台湾从商,又因为留日的身分而遭到白色恐怖牵连,于是毅然决然变卖产业,再次远走日本,原本寄望赌马放手一搏,最后竟落得破产收场,黯然返乡。大伯文生经营小型加油站,却在一九七四年石油危机中几乎倒闭。琬真的初恋男友天关和丈夫瑞耕则是为了理想,在八○年代远赴海外读书。这些男性角色们总是勇闯天涯,始终不肯安于一家和一地,而人生就在移动之中大起大落,对于他们而言,家,竟不是人生的避风港,而是沉重的负担和拖累。

男人天性流浪不羁,但《沸点》中的女人却恰恰相反,从经营「玉汤屋」的外婆满姑、姨婆金足,到慧琯、琬真姊妹,多是在丈夫缺席的状况下,只手撑起了半边天,既要负担家中的经济重任,又要展现大地之母的包容和生命力,抚育下一代成长。这些女性其实性情各异,志向也不同,有的活泼天真,有的叛逆不羁,但最后却都逃不了婚姻的这一张罗网,因此被碾压成了同一面目,也坠入到同样的困境。于是该忍?还是该离?难道「家」只是一个隐身在男人背后沉默的存在?是男人在经历长久的流浪之后,终于倦了累了,才肯要好好休憩的港湾?

那么天涯海角,女人一心想要追寻的「家」,又该是什么模样?是一座丧失自我的牢笼吗?还是有别的可能性?在《沸点》的结尾,琬真经历了婚变,却依然拒绝旧爱天关,而选择独自一人扶养儿女。正如同子敏在《沸点》旧版序言中所说:「作者在小说里礼赞的是为残破家庭收拾残局的真正的强者──女人。她们收起失伴折翼的哀痛,独立支撑一个家,建立一个母权家庭。」这「母权家庭」四字仿佛点醒了所有女人,当琬真不再为婚姻屈就,而是重拾自己热爱的写作,并且继续求学深造,在职场上发光发热时,她就不再是一个「情重」而「受苦」的女人了,更无须把「家」的梦想寄托在一位男性:不管是父亲或丈夫的身上,因为此刻的她已经成长茁壮,足以独自去打造一个属于自己和儿女的,只要有爱就完整的家。

《沸点》所反映出来的台湾近五十年的社会变迁,也不禁让我想起了张爱玲名言:「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郑如晴也写出了时代之轮的「仓促」和「破坏」,但她并不悲观,小说中的诸多人物虽漂泊四方,最后却仍被命运的神奇之手兜拢到一块儿,而与其说那是出之于冥冥中神的旨意,还不如说是人心底最真切的情感,使得生命纵使有千疮百孔,也都因此而得到了修补,阻止了「更大的破坏」到来。我以为这正是《沸点》所展现的可贵女力,让干涸之处也能冒出了绿芽和鲜花,绝地之境也有了盎然的生机。

(本文为《沸点》推荐序,时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