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跳舞 布拉瑞扬舞团
布拉瑞扬带着来自各方、各族的团员,踏实地学习原住民文化,当对自身的背景感到自信自在,演出也就真诚动人。(图/庄坤儒)
「a tjumaq si ljazuan nua nasi, semu qeljev ta paljing ti Bulareyaung.」布拉瑞扬舞团脸书上,用排湾族语写着:「回家是完整生命的延续,布拉开门。」这是编舞家布拉瑞扬敞开排练场,与民众分享他回到台东筑梦的活动文宣。转眼五年过去,布拉瑞扬始终牵着原住民青年的手,将土地的养分化为一支支精彩舞作,一如初衷,打开门,邀请大众共同探寻舞蹈与原住民文化的美好。
排湾族编舞家布拉瑞扬曾为云门舞集、美国玛莎‧葛兰姆舞团编舞,作品演出遍及欧美,在国际舞蹈圈获得极高的评价。但就在编舞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他却选择回到家乡台东成立布拉瑞扬舞团。自15岁便离家到城市习舞的布拉瑞扬,40岁以前的他,是每天外带一杯咖啡便停不下来的工作狂,生活节奏紧凑;回台东这个决定,朋友开玩笑地打赌他撑不过三个月,没想到,这一待就超过五年。
团员笑闹的背后,藏着成长中遭遇的歧视、霸凌、不被理解, 布拉瑞扬让这群孩子藉跳舞得到自信,疗愈心里的伤。(图/庄坤儒)
我是谁的探问
看着眼前侃侃而谈,不时发出爽朗笑声的布拉瑞扬,很难想像过去的他为人严肃、不擅社交。布拉瑞扬高中就从台东山上前往高雄的城市就读,全校就他一位原住民,担心自己的口音会引来嘲笑,求学时期的布拉瑞扬很少开口,还曾被误会是个哑巴。
一般人脑海里的原住民,是讲话山地腔、会抽烟喝酒嚼槟榔的形象。为了推翻这些刻板印象,布拉瑞扬刻意矫正自己的咬字,坚持不碰烟酒槟榔,连买个泡面都要穿着体面,他逼自己塑造某种形象,要让大家知道原住民也可以很优秀。
「过去的我总是关起门独自创作,回来之后我变得比较轻松自在。」布拉瑞扬表示,台东让他重新被打开,这一切的根本还是回到「我是谁」这件事的探讨。城市里的教条像是框框,型塑出拘谨的布拉瑞扬。然而脚踩家乡的土地后,与原住民青年一同工作,让布拉瑞扬一点一滴找回乐天的天性。
而布拉瑞扬舞团里来自原住民各族、非舞蹈科班出身的团员们,便是其中很重要的开关。布拉瑞扬表示,以前编舞会先提供舞者一个主题,然后各自找个角落,用自己的身体诠释,十分钟后舞者可以创作五分钟的表演素材。且一部作品通常一个月,甚至十个小时就要完成,布拉瑞扬笑说哪有时间跟舞者磨,当然是自己绞尽脑汁编想,进到排练场直接给舞者指令,咻咻咻地在短时间内完成编舞。
刚回到台东时,布拉瑞扬带着习惯的编舞模式,请团员们诠释关于海的想像,结果十分钟、半小时过去,没人能交出答案。尝试几次后,舞者坦率地说:「老师你不要再叫我们想像,你带我们去劳动、去山上。」甚至还开玩笑地说:「你不要再用台北的脑袋跟我们工作,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这些舞者的真心话点醒了布拉瑞扬,他们与以前科班的舞者不同,他们是透过身体的真实感受,转化为肢体的灵感。
于是布拉瑞扬带着团员去海边,感受浪花打在身上时,肢体能有怎样的变化;去部落整地、搬运石头、采生姜,让这些传统的劳动成为身体的养分。就是这些源自于生活的学习,让舞团的作品少了大众对现代舞的距离感,多了一分真诚,透过舞者肢体的诠释,仿佛在剧场里就能感受到太平洋的海风。
布拉瑞扬放下编舞事业进驻台东糖厂,回家乡筑一个原住民舞团的梦。(图/庄坤儒)
来自生活的养分
布拉瑞扬表示,自己刚回来时有个企图心,想要编一个很大的制作,是原住民舞蹈但有西方结构的作品,结果根本做不来,「因为我根本不懂原住民,原住民这么多族,我连自己排湾族的传统都不懂,族语也不会讲,哪能作啊!」所以他带着团员回部落学歌谣、参与劳动,「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认真生活,生活会给你创作的元素。」
例如,2016年创团的第二支作品《阿栖睐》,就是布拉瑞扬回到他出生的嘉兰部落学习歌谣〈卡达〉所创作的。〈卡达〉是一首全部男生手牵手一起唱的勇士歌,作品排练的第一天,布拉瑞扬跟舞者说:「我们把手牵起来,牵了就不要放掉,看看会发生甚么事。」40分钟后,当大家的体能来到极限,面对身体的疲惫,有人放弃坐下来,但手仍被其他人拖着走;也有人越累越亢奋,越唱越大声。于是原本看起来一样动作的传统舞,有了变奏,展现了每个舞者的个性。在铿锵有力的动作与歌声中,这支舞展现了人在面对困境时,那股强大的精神力量;也呼应了只要彼此牵着手,面对生活的困难,身旁总会有人陪着。
布拉瑞扬从未后悔回到台东,但舞团经营不容易,考验也没少过。2016年尼伯特台风重创台东,吹走了排练场的屋顶,新作《漂亮漂亮》的排练无法进行,团员们只能穿着雨鞋打扫、练唱,用帆布权充屋顶,日子照样要过,演出依旧如期。看着大家团结度过难关的模样,布拉瑞扬深受感动,灵机一动,决定让团员穿着雨鞋、在帆布上跳《漂亮漂亮》,乍看有点土气,但那种因面对困境而生的力量,却带来了另一种生命的美丽。
过去每分每秒都讲求精准的布拉瑞扬,就是在各种生活的学习中,渐渐地学会随遇而安。他说团员开启了他另一种编舞模式,他也在团员质朴的肢体表现中,看到了新的身体语汇。以传统歌谣的学习为本,布拉瑞扬舞团发展出了属于他们的表演形式,而这样特殊的风格在舞蹈圈少有,不仅令观众惊艳,也让他们入围四届的台新艺术奖,其中还连续两年获得大奖的肯定。
原住民国际音乐节的活动现场,团员们不管在台上或台下都是活力四射,充满魅力。 (图/庄坤儒)
用作品回应社会
看过《阿栖睐》的阳刚英勇、《漂亮漂亮》抚媚中带点三八,也看到原住民国际音乐节上团员们疯狂飙歌,用耳熟能详的老歌炒热现场气氛,不同场合、不同作品,布拉瑞扬舞团有着各种面貌。创团至今,布拉瑞扬舞团制作了六支作品,问及哪支是代表作时,布拉瑞扬侧着头有点苦恼,「我们的舞团要跳、又要唱,还要讲话和演戏,很难被定义,好像综合了所有表演艺术,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背弃传统文化。」借由每个作品都可以认识布拉瑞扬舞团,但都只能认识一部分的他们。
谈到无法定义,布拉瑞扬分享了一个创团第一年的小插曲,「舞团排练的第一天却没有排练,因为我们去街上抗议。」原来那天嘉兰部落隔壁的新园部落正在举行抗议养鸡场兴建的游行,布拉瑞扬二话不说跟着响应,带着舞者加入游行,仿佛注定了舞团紧连社会脉动的行事风格。布拉瑞扬自述,以前的他不关心社会议题,更不会关注原住民议题,他认为身为艺术工作者,产出好作品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但回到台东后,原住民的过去、现在、未来包围着他,就是他的生活,让他走出舒适圈,参与原民议题。
2017年原住民传统领域议题在凯达格兰大道上的驻扎行动,布拉瑞扬舞团多次北上响应。当时正在准备新作《无,或就以沉醉为名》的排练,虽无法与抗议者时时同在,但团员们把凯道上彩绘的石头搬到云门剧场,并与观众分享这场「没有人是局外人」的抗议行动。作品里邀请了三位原住民女歌手,曾是原舞者创始团员的她们,已在复兴传统乐舞的路上走了很久,以她们的生命故事和嘹亮歌声,与舞者碰撞出精彩的火花。舞团透过这支作品来表述原住民长久以来所遭遇的处境,虽然听不懂歌谣的词意,但歌声中传递的悲戚,让人听了就忍不住掉泪。
自2015年开始布拉瑞扬舞团带著作品到各部落巡演、举办讲座。布拉瑞扬表示,他们最常在部落演出的作品是《勇者》,开演前舞者会在台上分享自己的故事,透过这些曾被家长反对跳舞的团员的真心分享,让部落看到原住民舞蹈的另一种样貌,藉著作品给部落的爸爸妈妈勇气来支持孩子追梦。让舞团的演出,成为彼此心中共通的画面,也许台下会有孩子像当年的布拉瑞扬一样,因为被感动而立志舞出一片天。
会跳、会唱,又会演,布拉瑞扬舞团将原住民文化融入创作, 每一次的表演都令人惊艳。 (图/庄坤儒)
走在学习者的路上
从2015年推出创团第一支作品《拉歌》,舞团迈入第六年,布拉瑞扬说:「因为有大家的关爱,舞团做的事情比我预期的多很多。」像是出国演出、开设舞蹈课等,以扎实却略带速度的步伐前进。原定今(2020)年推出新作《没有害怕太阳和下雨》,却因为遇到新冠肺炎疫情而延至明(2021)年。
这部作品以阿美族进入年龄阶层前、称之为「巴卡路奈(Pakalungay)」的青少年学习者阶段为主调核心,「没有害怕太阳、没有害怕下雨」就是巴卡路奈的训练唱词。太阳和下雨是大自然给的磨练,也可以是人生中遇到的困难,布拉瑞扬希望透过作品鼓舞大家不要害怕,重新面对自己,人生的喜乐便是从克服苦难而来。他说,五岁的布拉瑞扬舞团就像是巴卡路奈,刚起步,还在一点一滴的学习,「当认定自己是个学习者,就会更谦卑,做出来的作品会更真诚,而那个真诚才是艺术的本质。」布拉瑞扬说。
布拉瑞扬很感谢祖灵指引他回来,「我很幸运自己是原住民。」得以被丰富的文化养分滋润,有了许多创作素材。从试图抹去原住民色彩、复名,到回乡,问布拉瑞扬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是原住民了吗?他想了想,缓缓地说,「回台东前的布拉瑞扬很漂亮,但我是空的,五官不清楚;回台东这五年眉毛有一点了,鼻子、轮廓越来越接近我想成为的布拉瑞扬。」至今他仍常自问「到今天我做了我自己了吗?我觉得我还在路上。」
《台湾光华2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