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长春的最后一封家书 他与双亲在烽火中永别

记者柯沛辰/采访报导

93岁刘凤阁一生不凡,在日本人扶植的「满洲国」统治之下度过童年,遇过苏联军人打劫,也被迫参加过斗争清算。18岁那年,他加入国民政府「天下第一军」,目睹四平战役惨烈。此后,他追随一代名将孙立人,作为种子教官来台练兵,与凤山陆官结下不解之缘,成为「黄埔台湾」最早源头。

回顾一生,刘凤阁有「两个幸运」和「两个悔恨」。第一个幸运是共军长春围城,他人在台湾逃过一劫,悔恨的是未能见上父母最后一面;第二个幸运是他未直接卷入「兵变案」,却无能为力,只能跪在孙立人灵前流泪。

作为孙立人的子弟兵、新一军的军官,刘凤阁走过这些大时代,见证了这段动荡的历史。作为东北子弟,遥想长春,那最后一封家书,是他永远的痛。

会不会后悔来台湾?刘凤阁摇了摇头说,要是没来台湾,留在大陆,可能就当「共匪」了。不过,停顿两秒,刘凤阁冷不防补了一句,「说不定现在还是个高干。」我们都笑了,因为我们明白这是一句玩笑话──历史没有如果。

「我一辈子都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不会改变。」刘凤阁收起笑容,正色说道。

▲刘凤阁阅读父亲生前寄来的信件。(图/记者谢婷婷摄)

满州国下度童年 俄兵闯进他的生活

二十世纪初,日本在东北建立「南满洲道株式会社」,标志满洲迈入「现代化」。1931年,刘凤阁一家三口迁居长春,那年他只有3岁,天天看着担任满铁基层职员的父亲骑脚踏车上班,平凡一幕成了童年最鲜明的记忆

上小学后,老师教日文、不教中文,但眷区的中国人总是流传一句俗话,「日本话不用学,再过三年用不着」。1945年8月15日,收音机果真传来日本投降,满洲国皇帝溥仪退位的消息,但来到长春的不是国军,而是金发碧眼的苏联部队

1945年8月,苏军占领长春,军纪败坏,不时有官兵醉卧大街,每到傍晚还有零星士兵会抢劫行人,或在众目睽睽下调戏或强暴妇女。当地居民人心惶惶,不要说女人不敢出门,连男人也不敢戴表、穿皮大衣。

有一天,刘凤阁一家人在外头准备返家,远远就看到两名苏联士兵躲在壕沟内,不时探头探脑。父亲觉得不对劲,又怕转身逃跑会激怒对方,便把身上所有钱财交给妈妈,轻声叮嘱她先行离开。

一切正如预料,两名士兵一见到父子俩,冲上前把他们身子都给摸了个透,不信一毛没有,硬是抢走了父亲身上的怀表。刘凤阁想起这段往事,不禁皱起眉头,「不像很多国家的军人都有军纪,他们没什么军纪。」

卷进国共内战 参与斗争大会

1945年11月,苏联迫于国际压力撤军,由国民政府接收东北。不料共军隔年4月攻城, 短暂控制长春,刘凤阁生平第一次见识到阶级斗争。那时候市区没有富农、地主,过去配合日本政权发放物资的粮商、米商首当其冲,被共产党绑上了司令台,背着「苛扣百姓」的罪名,受众人唾骂。

斗争大会上人山人海,围观的百姓对着这批「千古罪人」劈头痛骂,状似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刘凤阁一家也在台下配合作戏,「如果你不跟着喊,就是同情罪人,其实我们居民都知道谁好谁坏,但共产党要求每户都去参加,然后每人发一小包米,你不要都不行,这样你就算是参与斗争的人了。」

共产党控制长春仅一个多月,孙立人就自美国返抵东北,指挥新一军向四平街进攻,一路追击林彪,夺回长春,并占据农安、德惠等战略要地。至此,长春再度归复国府之手,升起青天白日满地红。

在刘凤阁记忆中,那时报纸、收音机都在报导四平街战况,原先新一军发动攻势,打了一个月仍没能夺下四平街。但孙立人返国指挥新一军,短短3天就把共军打垮,那是第二次四平街会战胜利

▲刘凤阁年轻时的照片。(图/记者谢婷婷摄)

不怕从军沙场 却没勇气跟双亲开口

兵荒马乱的年代,国共在东北争雄,百业萧条、学校关闭,从军成了唯一且最好的选择。刘凤阁不喜欢斗争清算,对共产党印象不好,18岁那年看到国军到处张贴征兵布告,又在街上亲睹新一军的先进装备,敬慕之情油然而生,血一热就决定参军。

刘凤阁年纪轻,对奔赴沙场没有一丝畏惧,却没有勇气向双亲开口,尤其害怕管教严厉、数次将他踹下床的父亲,「家中就我一个独子,没有兄弟姊妹,我不敢跟父母讲。」他盯着军方发下的家长同意书,一连烦恼了好几天,最后心一横,偷偷拿了父亲的私章一盖,就缴上去了。

从军的事就一直瞒着父亲,即便到了离家那天,他也只敢向母亲道别。后来,新一军教导总队从沈阳搬到长春,刘凤阁偶尔回家探望,但父亲总是板着脸不发一语。直到来了台湾,他接到一封又一封的家书,才从字里行间读出满溢的父爱。

第一次作战 遭共军埋伏、掉入陷阱

谈到第一次与共军交火,其实是意料之外。当时长春农安县县长主动打电报给孙立人,谈到农安没有国军也没有共军,希望政府派部队来维持治安。孙立人想到这支学生兵,下令派3辆大卡车,让3个中队去协助,「但那其实是共产党设下的陷阱,我们半路经过一处山坡,共军从两面夹击,打我们这几个部队。」

车上的学生兵遇袭,慌乱中纷纷跳车卧倒,心中诵念将军平日的教导。说到这一段,刘凤阁忽然模仿起共军士兵的射击姿势,明明握着枪械瞄准,却在扣下板机的最后一刻紧闭双眼,「他们(共军)那个训练不够精良,只是把枪举起来,然后扣板机,枪打到哪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孙立人将军很注重基本训练、基本教练,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我们射击一定是弹无虚发。」刘凤阁当下不知道害怕,心想报国的机会来了,看准共军士兵探头的时机,一枪瞄准就打了过去,「有些人紧张,有些人跟我一样大胆!」同行约100来个学生,初入战阵竟然成功突围,打了一场胜仗。

四百亲兵奉命来台 练一支新军

1942年缅甸战场,孙立人拒绝与杜聿明穿过热带丛林「野人山」撤回云南,独自带队退往印度,结果杜聿明部队伤亡过半,大多死于瘴气,为两人日后恩怨埋下伏笔。如今东北战局上将帅不合,两人又在救援海城一事上意见相左,关系降到冰点。

刘凤阁回忆,杜聿明把孙立人新一军的军长职位给撤换掉,改任副司令官。孙立人咽不下这口气,就去找蒋介石主持公道,「老总统就说:你训练部队更好,你到台湾去,去训练新军。」

出身美国维吉尼亚军校的孙立人对练兵很有一套,需要一群中坚干部协助,很自然想到了那批即将毕业、顺利突围的学生兵,便从900位同学中悉心挑选了400个「种子教官」,下令他们从上海搭船前往台湾,成了后来赫赫有名的「第四军官训练班」,也是「台湾黄埔」的摇篮。

当时第三次四平街战役刚结束,刘凤阁一行衔命开拔,途经满目疮痍的街道,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死难者,他们小心翼翼跨过每具遗体。在一片残砖破瓦中,有穿着军服的国、共兵士,也有寻常老百姓,与地面上尽数肿胀发臭的遗体,构成一幅令人颤栗的可怖景象。

「四平街城市大概8万多名老百姓,4次打完后老百姓都死光了,每次战争,国共都损失数万人,都是年轻人,正值夏天,都是尸臭味。」那年刘凤阁19岁,入伍不过一个寒暑,又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无情、震撼与残酷。

▲刘凤阁来台路线图。(图/ETtoday)

黄埔在台湾 始于高雄凤山

来台湾以前,刘凤阁的印象仅止于武侠小说《三侠剑》,听说过台湾四季如春、鸟语花香,但对台湾依旧没有太多概念。可惜那天从基隆下船后,他只看到几个卖香蕉的小贩,就一路搭火车到了高雄凤山陆军官校。

刘凤阁回忆,当时凤山营区周围一片荒凉,草比人高,靠着他们400人砍了好几个月的草,平时也不能离开营区,很少看到外面的样子。

1948年,400人待在高雄凤山的那几个月,先是成了士官队的教育班长,又到军训班接受训练,刘凤阁挂上了准尉领章,3个月后正式升上少尉,负责训练一般官兵。

那年夏天很热,在孙立人的命令下,士兵纷纷戴上斗笠,操练着从东北带来的三零步枪,又称为「斗笠军」,但诸如钢盔、服装、腰带及水壶刺刀,清一色是美式装备。

刘凤阁一行作为训练干部,平时示范射击、基本教练,在美军顾问的指导下,对204师、205师等充员兵实施美式教育,以支援战况快速恶化的大陆战场,「我们的训练模式和其他部队不一样,完全是美式教育,但美军顾问团是顾问性质,实际训练的还是我们这些人。」

谈话之间,刘凤阁不经意抚着一张结业合照,似乎若有所思。照片右上角清楚写着1948年,但后头日期已经模糊。我指着照片上的人问,「后来还有跟这些学员见面吗?」他摇了摇头:「他们被包围、俘虏,大多都投共了,是逃回来的学生告诉我的。」

长春围城前的最后一封家书

刘凤阁人在台湾练兵,不时收到远从3000公里寄来的家书,有次父亲在信中嘱托「听说台湾的脚踏车轮胎很好,帮我买两副回来,要28吋的」。不过,刘凤阁那时候薪水不多,少尉月俸不过几十块钱,他心想以后有的是机会,先记下便是,可这一耽搁却成了永远的遗憾。

1948年6月2日,刘凤阁一如既往收到父亲的手书,「不觉之间,分别已一载有余,未尝吾面 ,终日想念…,不要空过了光阴,应要尽自己职责,现在是国难,内乱之后必有胜利的果实。」

信中的家常絮语透着一家之长对孩儿淡淡的思念,父亲一有机会总是再三叮嘱做人处事的准则。刘凤阁浑然不知,信件寄抵的前一周,共军已经包围长春,美好故土将成为人吃人的死城。早该想到的,父亲一向报喜不报忧。

1948年5月,长春围城战爆发,10万共军对驻守长春的10万国军围而不攻,意图「围点打援」,吸引国军驻沈阳的兵团北上救援,再将之围歼。为此,共军展开围困战,切断长春一切经济和物资运输,在外挖起4公尺深的战壕、架起铁丝网,每50公尺就设一个哨岗,封锁线长达100多公里。

长春守军迫于粮食压力,征用城内所有物资,并驱赶大量市民出城,「只出不进」。有些共军士兵心软、偷偷放行,也有人被迫举枪射击。整整150多天,数十万人聚集在两军对峙的中间地带,活活饿死。

当时林彪、罗荣桓、谭政给毛泽东的报告写道:

饥民们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有的将婴儿小孩丢下就跑,有的持绳在我岗哨前上吊。战士见此惨状心肠顿软,有陪同饥民跪下一道哭的,说『我们也只是遵从上级命令』。更有将难民偷放过去的。经纠正后,又发现了另一种倾向,即士兵打骂捆绑以至开枪射击难民,引起部分死亡。」

10月14日,共军夺下锦洲,掐死国军撤回关内的唯一通道。国军第六十军见大势已去,于10月19日倒戈,一同驻守新七军被迫跟着投降,才为这场悲剧划下句点。

这么多年过去了,双亲生死未卜,刘凤阁总是怀抱一丝希望,期盼有一天风尘仆仆回到故乡,推开家门对父母说一句「我回来了」。有些时候,他不禁会想:一家原先住在城外眷区,若当年满洲国覆灭后,未搬进市区内,是不是能改写这个结局?

探亲前,刘凤阁对双亲仍抱有一丝希望。(图/记者谢婷婷摄)

一生没打过败仗 「孙立人在我们心中就是神」

孙立人官拜陆军二级上将,是抗战时期少数留美、非黄埔军校出身的军官。曾指挥新三十八师800人在仁安羌一役击溃十倍日军,解救遭包围的7000多名英国官兵,缔造中国远征军首次境外胜利。

不过,孙立人内战期间与上级杜聿明不合,未能参与第二阶段战役,而是在1947年11月被调去台湾练兵。短短2年光景,国府在大陆节节败退,1949年全面迁台,国军也重新整编。

当时刘凤阁跟着部队调动,先后在凤山、嘉义服役。我好奇问,「你有想过不当军人吗?」他笑笑回答,「我到台湾谁也不认识,不当兵怎么办?那时候也规定28岁后才能结婚、退伍,一来是不一定能退,二来是你一定要退的话,也只发你几百块、一套衣服,接下来只能自己想办法。」

1950年,蒋介石《告全国军民同胞书》宣示「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呼吁全国同胞「反共抗俄」,同时颁布一系列针对陆海空三军军人法令,除了延长役期、限制婚姻年龄,也汰弱留强,积极备战。

刘凤阁记得很清楚,一位将军曾明白训示:「我们有三十万大军,如果你们每个人都娶一个老婆,生一个孩子,就有三十万个家庭,我们怎么反攻大陆?」

1955年「孙立人兵变」案前夕,刘凤阁与同袍受命到屏东接受校阅,无预警遭搜身盘查,事后才听闻长官被控「纵容部属武装叛乱,窝藏共匪,密谋犯上」。不久后,孙立人遭到软禁,部属皆遭情治单位审讯,牵连300多人下狱。

「我们那时候也不知道有风声,被检查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孙将军被软禁。」刘凤阁幸运躲过囹圄灾祸,但孙系子弟兵们大多受到牵连,往后既接触不到军中重要工作,升迁也受到影响。

刘凤阁的声音变得苍白,「孙立人将军在我们心中,他就是个神啊,一生没打过败仗!对我们这些部下非常地爱护,经常培植你,你有多大能力就给你升多大的官,我们非常崇拜。」

肩上挂着3国、4种至高荣誉勋章,南征北战的孙立人下半生坐困寓所,「孙将军被关起来后,对蒋公没有一句怨言,但我们非常非常难过,只要有机会就会去拜访他,他过世的时候,我们400个学生给他下跪,痛哭流涕。」说到这里,刘凤阁眉间紧促,一度哽咽。

「您替孙将军感到委屈吗?」我问。刘凤阁情绪久久不能平复,声音仍有些颤抖,「不是替他觉得委屈,而是痛惜。一个国家最优秀的将领,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相隔40年重回长春 寻不回父母的坟墓

起初在台湾的日子,逢年过节是最难熬的,有时想到父母,刘凤阁会偷偷在夜里哭。两岸开放探亲前几年,关于长春围城的纪录、著作相继出版,刘凤阁捧书阅读,一字一句都扎在他心上。

谁能想像,那围城的5个月里,物价飙升数百倍,市民吃光了猫、狗和老鼠,连树皮都被剥下来吃了,饿死了数十万人,至今仍无法统计出一个确切数字。

1993年,刘凤阁重回长春,不见故人,原先住的地方、房子也都倒塌,到派出所去问。警察、邻里告诉他:「围城前的资料都没有了,但第四分局有一个年长的警察局长,或许知道你所问之事。」

他进一步打听,发现这位老局长是以前的老同学,内心燃起一丝希望,循着线索问人,又找到了一位老警察,但对方只是淡淡地告诉他:「你问我就问对了,问其他人大概不知道,这个第四分局分局长已经过世了。」

刘凤阁心里早已有底,或许只是不愿去相信,「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任何人了,连父母的坟墓都找不到了。」

▲刘凤阁与家人的照片。(图/记者谢婷婷摄)

家庭的暖 治好了那些心里的伤

真正抚慰他的,是40岁那年、经友人介绍认识的发妻,还有一群可爱的儿女。刘凤阁算是落地生根了,拿到一般身分证,不再仅有那张象征孤身一人的「军人补给证」。

「结婚后想法就不一样了,希望一个家庭和乐一点」,一如当年那位将军所言,当刘凤阁收到调任马祖的命令,一心想照顾这个得来不易的家,立刻考军训教官去了。

刘凤阁笑说,「那时候教官在学校是很有权威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乍听还以为他是一名很严厉的教官,却不是如此。

他从来不给学生记过,原因是学生未来出社会工作,公司会看操行成绩,难免影响学生前途,「我也不在众人面前处罚学生,不叫到训导处,那里教官、老师坐得多,给他们老师看到不好,都是带去辅导室。」

▲▼刘凤阁担任教官时,深受学生喜爱。(图/记者谢婷婷摄)

有一次,刘凤阁抓到几名学生偷抽烟,把人带到辅导室告诫「为什么要抽烟呢?抽烟对身体不好!」打了几下手心。学生本以为要记大过,如今小惩大戒,走前不忘频频点头「谢谢教官!谢谢教官!」一旁的辅导主任看了哭笑不得,「我没看过教官打学生,学生还要谢谢的」。

民国71年,刘凤阁以中校身分退伍,直到现在各班开同学会,仍会约他吃饭。同学会上,一名学生开玩笑「教官,你打过我屁股唷」,刘凤阁没有一点架子,立刻幽默回道「那你现在打回来吧」,现场笑成一团。

这是整段访谈中,刘凤阁唯一眉飞色舞的时候,不时咯咯地笑,甚至一把抱起身旁的小孙女。或许台湾对他而言,不再只是那个内战所需的练兵场,或敬爱长官的囚牢,而是已有珍视之人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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