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在日本当上班族的最后一天(3)

老侯

闲话不表,单表我和山本对话的结局。我说了这段期间我在公司的总总,说人生阶段在此也该画上个句号,感谢公司栽培,可惜没能符合大家期待云云场面话交代完了,我把他最关心(也最担心)的重点说出来了:

「您放心,我也不希望走后被人指指点点我会把目前的专案负责到底!」

山本心里有数了。他叹息地点点头,把我的辞呈批示了「承认しました」几个字。

行字,决定了我告别日本上班族生涯的第一步。但我还要顾及走时背影,尤其自己还是个外国人,某些程度,还代表着国家呢。

辞呈提出,一个月后正式生效。

一个月内,在客户这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导入新的系统。这是家化学制药公司,要导入的系统本身不大,就只是个会计系统和部分的采购系统。但最磨人的地方,不在系统本身,而是文件。原来,在美国上市、或是销售药品到美国的GMP药厂,内部都要有一套validation(文件审核)程序。药品制造涉及人命,美国FDA(食品与药物管理局)要求所有GMP药厂在制程管理、品质管理上,都要备齐文件。就连系统上线也一样。

这又是一个挑战。系统上线要甚么文件,我们知道;但一家药厂的系统要上线,要甚么validation文件,只有客户自己知道。我们做为外部顾问,再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比客户熟悉他们自己的内部程序与文件。

那么,在validation上,我们是否啥也不能做了?能,但不多。规定何时要签文件,我们就赶在期限前把文件拿给相关人员签名就行了。至于这些文件长甚么样子,我们事前都没见过,只有靠客户的专案办公室提供。我们拿人钱财,在validation上该做、能做的服务就只有这些:跑腿传签文件。

只是日本这边用户的反应也着实有趣。要我签名?可以,但你得解释你要我签的是啥文件!

你们是药厂,我们顾问只是请来跑腿传签的,这下可好!你们的内部文件要我们外部顾问来解释?天下有这种滑稽事!

我不信邪。一家上市多年的国际药厂,在做这种专案时,势必都会考虑到validation该由谁签、何时签、签甚么。内部人员要是不明白,就得上课。课由谁上?当然是药厂内部自行会安排。无须、也不可能假手外部顾问。我为何敢这么说?因为我以前就是在药厂做过专案经理

但给日本顾问公司来碰validation,惨了!客户随口一声「解释文件」,我们就得解释文件,事实上,文件都是客户美国总公司自己订的,客户再不清楚(事实上不该不清楚),也比我们要清楚,或者比我们知道要怎么向自己的总公司询问。客户真的有问题,我们可以帮忙找问题症结,帮忙做好沟通,帮忙他们下情上达,但不懂装懂、胡乱解释他们的内部文件,不是帮忙,是帮倒忙!

这时,文化的冲突又来了。我猜很多为日本公司工作过的人,都有个共同经验:日本人眼里,我们说得再有理、再站得住脚,在日本人看来全都是「台湾人不干活」的借口!

网上随便查查,一则则日本人批评华人(包括台湾人)干活不认真的网路留言,处处可见。刚开始在日本公司,我还戒慎恐惧,唯恐自己又落人口实;久了,我悟出一个道理:不是华人不干活,是华人在你日本公司,就是淮橘为枳,干不起活来。比方说,医药公司内部的validation是会计系统顾问公司的专才吗?这个活,能干吗?不,我们不能干的,日本人都能硬着头皮干。

市濑听说客户这里有个甚么validation程序,急了,报告上去,无非就是说「不得了了,有个甚么validation程序,听都没听过,客户为此不签文件,系统上不了线,没救了!」连validation怎么拼都不知道的高层主管们,要我接下这个「培训客户药厂validation」的任务,理由之一是因为我会说英语,可以和客户美国总部沟通;理由之二是因为我出身医药公司。多新鲜!我要是出身棺材店,看来公司甚至会提供丈量寿衣服务了。

那天,公司几个主管级的人,连同市濑,在会议室看着我,巴望着我接下这个任务。市濑自从那次事件后,自知一个人压我不住,请了几个主管当菩萨。

我说:「好,我作validation培训。但请给我一点时间。」要顾及走时的「背影」,所以我做;但要像日本人那样,照本宣科地找教材、死背医药卫生法条,我不干。这是他们药厂内部该做的。

我接洽了客户位在爱尔兰的专案经理,一查询,果不其然,这个专案本来就安排有「validation培训」,就是为了要教导还不熟悉validation的内部员工,熟悉validation程序。根本不需要我们这些外部顾问插手。

但既然答应了,只有照做。其实,我太清楚为何日本用户对于签署文件这么样的排拒,赖着要人「解释了内容再签」。无非就是怕负责。培训那天,我找了一幅漫画,放在简报里,用投影机呈现,漫画大意是「有了好的文件定义,人生就美满、系统就安康...」内容幽默戏谑,在场参加培训的客户被逗得哈哈笑。我顺便说明:「这就是validation。关于细节部分,贵公司的总部还会另外安排内部培训,请各位踊跃参加」,随即顺势将几份该签的文件,递给了相关人员。这种气氛下,大家反而放松了先前对文件签署的本能戒心,当下爽快地签了。市濑在场,从看到漫画投射到布幕那刹那,就已经开始瞠目结舌(没有日本人这样做简报),又看到用户们签得这么爽快,更是吃了一惊。拖了一个多月迟迟未签的文件,这下全签了。

话说,这也是我提出辞呈之后,心态变得「海阔鱼游」,才又再度露出本性,和客户打成一片。客户IT部的一个女孩,祥子,轮廓深邃,皮肤白皙,后来才知,她是琉球人。有一天,她和我吃饭时,私下问我:「侯桑,你们台湾人都这么开朗吗?」

「不,你们日本人也开朗。为何不开朗,你自已清楚吧?」我说完,祥子思考片刻,随即对着我会心一笑。我看得心花怒放,又不禁暗自怨自己公司:憋了我一年半,憋得心性个性人性全都没了,直到如今见了祥子,才知我还有一「性」独存哩!

客户系统上线的当天,也就是我告别日本上班族生涯的日子。没有任何送别会,我、市濑,以及客户IT部的人员,守着电脑,看着旧的资料数据一步一步地转到新系统里。这一年半在日本做上班族的日子,如走马灯地一幕一幕在脑海闪过。我想起了我怎么受赏识进入公司:http://www.ettoday.net/news/20130129/158311.htm 《国外就职面试纪实》;怎么在公司一举赢得「黄腔侯桑」的那一役: http://www.ettoday.net/news/20120915/102959.htm 《徜徉在日本公司无边无际的文件大海里》;想起了东莞抢救过的跳楼女工: http://www.ettoday.net/news/20121023/117671.htm 《日本发生的人身事故》;还想起了让我情牵意绊绘里: http://www.ettoday.net/news/20130314/174762.htm 《六十万分之一的女孩》。我可以诚实地说:人生任何一段「一年半」,都没有这段精采。

「唉,我也不是一无所获」,我自言自语兼自我解嘲地说。为了系统即将成功上线,客户IT部买好了香槟等着庆祝。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晚上8点半,位在爱尔兰的专案组传来消息:转档顺利,validation文件齐备,系统成功上线!耳边立刻响起了此起彼落开香槟的声音,一片欢呼之中,突然依稀听到客户IT部传来这样的声音:

「侯さん、お疲れ様でした!(侯桑,辛苦你了)」

接着就是十几个人一起鼓掌。祥子捧了花束,献给了我。

不行了,真不行了,我哪里经得住这种阵仗?接过了花束,眼泪硬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搞不清楚这眼泪到底是在哭还是正常排水。

市濑走向前,主动把手伸出来(日本人不太爱握手),不好意思地说:「侯桑,…委屈你了(済みませんね、なんかいろいろ…)。」我拭去眼泪,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努力。」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这样,告别了我在日本一年半的上班族日子…或者还有后话?容我日后再表。

老侯/在日本当上班族的最后一天(1)

老侯/在日本当上班族的最后一天(2)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