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在日本当上班族的最后一天(1)
和日本人长时间、近距离、广范围接触后,才总算归纳出日本人脸上表情数量。共两个:一曰「无表情」,二曰「小微笑」。其他的,我基本很少看到过。
台湾新闻节目中经常出现的、罹难者家属搥胸顿足的大哭场面,很难在日本人身上看得到。大笑也少见,想在日本电影院看喜剧片,享受「同此一乐」气氛的人,基本上可以省省。日本的电影观众,不忍尿,就忍笑。
在日本的老外,对日本人有一个误解:这个民族老爱玩阴的,表面上对你和和气气,背后里却捅你一刀。其实是冤枉。日本人只是不擅长在人前做表情。偶尔作出表情,却又常作错。AV女优的表情经常是如凄如泣,我猜也是这原因。
就以那天来说,我比平日早回东京家里。我和另一个同事,市濑,常驻在客户处作专案,一个月下来,每天都近乎十点才走。所谓的「早回家」,其实也已经晚上八点半了。和市濑说了声「先告辞了(お先に失礼します)」,市濑点头回礼。我随即拎着包,搭地下铁,回到住处。
这一切看似正常吧?不!第二天,炸弹爆开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一如往常到客户处上班,同事市濑因为早上要开别的会议,早一步到了,先去开会,所以客户的专案办公室只有我一人。我接上网路线,打开电脑,接收邮件。一大早没甚么信,但唯一的一封,就是市濑发给我的。
「侯桑
昨天您比我早离开。您的工作做完了吗?说好要联络英国的客户,您作了吗?要为客户安排的培训,您进行得如何?
说实话,我很担心!这种最低程度的事情,您难到都不能做好吗?希望您不要成为专案小组中扯后腿的人(人の足を引っ张らないようにしてください)。」
信写得洋洋洒洒,意思只有一句话:「我没干活」。
这么多年的工作经历了,却被一个同事在这种层次的问题上指摘,实在是难堪。最后那句「希望您不要成为专案小组中扯后腿的人」,更是有如刀一般的锋利。这是工作伙伴对我「宣战」了。。
我「回放」了一下昨晚临走时的场景:我行礼、他答礼,临行前他没一句不满,从他单调的脸部表情也读不出他有任何情绪,怎知他内心里,充满了这样的「皮里阳秋」。
我耐着性子,把和客户联络的信件,再转发一次给市濑。信里写明了和英国方面的联络梗概,包含了我拟好、等待客户认可的培训计划。
昨天回复客户时,早已同时发副件(cc)给他。他既然有疑虑,我只有把信再发一次。
市濑似乎火气也来了。仍在开会中的他,立刻偷空回了我一封信:「あとで话しましょう。(等一下我们谈谈)」
廿分钟过后,他开完会,回到了专案办公室,脸色铁青(这表情我读出来了),气氛凝重。老实说,有些怕人。
「我们开始谈吧!」他坐下后,把电脑打开,接上投影机,开门见山地说。
我很好奇。该解释的都解释了,他到底还握着我甚么罪状,咬定我「不干活」?
「你是后来才加入这个专案的,因为这是家美国客户,你能用英语沟通,所以公司指派你过来。你加入不久,我也没指望你立刻就进入状况。但是,起码我请你帮忙的事情,你得作到吧?为什么连这一点都作不到?」
这是他的开场白。但仍听不出头绪。我耐着性着听他继续说下去。只是,以往为了保住饭碗,我的对话几乎是「はい(是)」的多,「いいえ(不是)」的少,成了公司有名的「nice guy(好好先生)」。这次,面对这个职级和我相当的同事,我已拿定主意:见招拆招,不再一路「はい(是)」下去。
「比方说,要你和在英国的客户联络,你做到了吗!」
来了!这个解释了又解释的事情,他到现在仍耿耿于怀。
「我发了信,也把副件同时发给你了。今天早上,又再度转发给你一封了。」我辩解道,并请他把收信匣中来自我的信,再找一遍。
他找到了。满篇英文,他看得发楞。他自称留过美国半年,但是看成篇的英文信仍有问题。显然这是他「自动过滤」掉我的信的原因。
他沉默了一下,但没罢休。接着,又说了:「那么,帮客户安排培训的事情呢?」
「也作了。」我说着,再请他找自己的收信匣。又找到了。「时间、地点、人员、内容、其他注意事项」,该有都有,内容同样也是英文,但作为一个培训计划,已无可挑剔。望着信,他又沉默了。
我并不怪他忽略我的信。这家外商客户的通信量确实惊人,一天下来处理上百封信都有可能,且每封都是英文,对外文阅读本来就吃力的日本同事,挂一漏万,在所难免。只是,一两封信略过没看,就立刻上纲上线地指责我「没干活」,这确实让我这个「好好先生」也按捺不住情绪了。
半晌,他开始嘟囔:「那这封信,你怎么说?」边说着,边打开另一封。
这是位在爱尔兰、客户的专案经理发过来的信。客户的专案经理从伺服器下载了日本分公司的库存资料数据,发给我们,希望我们分析之后,从数据中找出「不再使用」的库存,列表后转发给日本客户,让客户确认。
「为什么你昨天收到信,没立刻采取行动,转发给客户?反而是我在百忙之中,还要处理这种事情,帮你代发?」他指责道。
当初说好,我负责对外(外国客户),他负责对内(日本客户),这封信确实该由我处理。这回,换我没答腔。
「为甚么你不处理!我本来以为你加入了专案,我可以省点事,哪里知道你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他表情木然,但脸色铁青,音调开始高亢起来。应该这就是日本人发怒了(总算看懂了)。
他继续维持着高音调说:「我平日够忙了,还要收拾你的烂摊子,我等于一个人要忙两个人的事情,你知不知道?做一个顾问,帮客户解决问题是基本,你却连基本的基本都…」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你打开那封信的附件看看。」
他暂时停止发言,依我的话把附件打开。
这是一个Excel表。老外客户把这份表制作出来时,没意识到内码转换问题(客户的系统还不支持万国字码)。所谓的「库存资料表」,只有「库存编号」的阿拉伯数字可以判读,「库存说明」这一栏属于日文部分,则是乱码一片,完完全全不可解读。
我说:「我昨天跟你说过了,这么一份附件,就这样直接转发给客户,没人看得懂,只能让人看着号码一个一个去猜。我说过了吧?」
他没接话。
「说过了吧?」我再问一次。
「这个…」他开始语气游移不定。
「到底说过没!」我重重地拍了桌子,朝着他咆啸起来。
看着他的表情,他的脸色由铁青转为赤红。他震慑住了、彻底震慑住了。这大概是我十多年的职场生涯第一次发火。这个第一次,给了一个日本人。
职场上为数众多受了委屈的日本人,要不发疯、要不卧轨。「过劳死(Karoshi)」甚至是以日文发音登上了英文辞典。这是一个职场不健康、上凌下严重的国度,严重到了国际闻名的地步。
对不起了,市濑,我因为不想学你们日本同胞卧轨,所以必须反击了。
「我跟你说过,必须查好这些乱码的内容,整理成可读的报表,才能发给客户。你不听,要拚『效率』,说发就发,结果你还记得客户怎么反应?说『这种报表,要我们怎么核对』,对不对!」我继续说。
市濑仍是楞在那里。半晌,他吞吞吐吐道:「这…我这个例子举得不好,我再…再找找别的…。」
「到现在三个例子都举错了,你他妈的还瞎忙甚么(君、いい加减にしてもらえないか)!」我又拍桌了。
市濑停止动作了,看着我,神情十分尴尬。
在那一霎那,我突然开始同情他了。
市濑过去私下和我聊天时,提过他刚入这行,也是备受「调教」,上司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报告撕成碎片的场面都经历过。比较起他的磨练,我所受的这些没来由的指控,在日本公司,可能只是和风细雨罢了。
只是,我是个外国人,此处不留爷,另有留爷处,大不了回台湾。但市濑能去哪?作为一个日本上班族,他除了逆来顺受,或者卧轨自杀,他没有第三个选择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们在这个专案还要一起工作三个月,你却是形同宣战一样地,一大早发出那样的邮件。以后的三个月,你打算怎么跟我相处呢?」
「我…我不会念人恶,这种事情,我不会一记三个月,影响我们的关系。」市濑说着,却全无说服力。为了我昨晚早走,他就憋了一个晚上,憋到今早发长信来条列我的罪状。他实在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般「雍容大度」。
「我没办法把这事情当作独立事件来看。我们要共事三个月,你却甘心冒着翻脸的风险来发这样的信。你会这么做,必然背后有原因吧?」我喝了口咖啡,追问道。
他迟疑了一会儿,总算慢吞吞地说:「他们说…说…」
「『他们』是谁?」
「就是…就是公司里的人说…。」
「恩?」
「说…和外国籍同事作专案,要小心一点,注意他们的工作态度问题。但这不是针对侯桑。我没有那种先入为主的观念的…」
听到此,心底无力感油然而生。这不是我能待的地方了。「我们需要国际化,要做国外客户的生意。所以侯桑来了对我们助力很大。」「我们公司对所有国籍员工都一视同仁,请大家放心工作。」这些都是我刚进公司时,听到的体面辞令。言犹在耳,眼前同事的这番话,却让我彻底幻灭。
老侯/在日本当上班族的最后一天(2)
老侯/在日本当上班族的最后一天(3)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