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去日本上班族之后的日子--无所遁逃的上班族

老侯最近,我的台湾朋友们到日本来看我,来了一团又一团,我当自己人缘好,正在美得冒泡时,只听大家众口一声地说:日币贬,看你和到木栅看猩猩都差不多便宜,当然不来白不来。日本近,再加上日圆贬,台湾来日的观光人潮挡也挡不住。前一阵子,马总统向日方代表抱怨,说台湾对日本的观光产业处于大幅逆差状态,要日本检讨,且连抱怨了两回。依我看,这不是日本单方面检讨就能改善的,「贬日圆、救经济」,本来就在日本内阁计划中,你们的钞票跑到人家的口袋里,人家只会越「检讨」越得意。既然大家都爱来日本、特别是来东京玩,我忍不住建议各位看倌:您若是阖家前来,可别因为初来乍到,按捺不住兴奋情绪,一早就赶搭电车到处闲晃。如果是碰到通勤高峰时间,一个弄不好,就会搞得妻离子散、身首异处。甚么叫做「妻离子散」?您阖家搭车,和一群上班族挤在车厢里,您的夫人被挤到天之涯,您的一双儿女被挤到海之角,您又自顾不暇,挤在门口进退两难,如此,不到目的地,全家再难团圆,这就叫「妻离子散」。甚么又叫做「身首异处」?您不过是想伸个脖子查看车厢内的路线图,被一群突然涌进车厢的OL挤得动弹不得,稍一挪动身子,瓜田李下,被人一口咬定您吃她豆腐,语言不通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如此,除了维持歪脖子的扭曲姿态以自保,别无方法。这就叫「身首异处」。这是有名的东京「通勤地狱」。东京上班族也早就练就一身「我入地狱,你们谁也别拦」的本事。望着早就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换成凡人,多半会打消搭车念头,但东京上班族早就超凡入圣。车厢内密不透风的人墙,对他们而言,不是人墙,是人肉垫,挤出个凹窟窿还是能钻。我就亲眼见到一个西装笔挺在月台等车的上班族,车厢内分明毫无空间,他连想都不想,一转身,屁股朝着人墙猛顶,硬是顶出一个差可容人的空间后上车。总之,除非您太想体验东京上班族地狱般的通勤光景,我奉劝各位看倌,除非必要,别在通勤时间凑这个热闹。看着「满员电车」,远观可也、讪笑可也、照相可也,这一照,说不定我还入了您的镜头。因为这就是我在东京做上班族的每日实态。日本上班族予人勤勉的工作形象,有趣的是:根据日本「劳动政策研究・研修机构」所发表的最新《国际劳动比较》,日本人一个月平均工作时数为147.1,换算成每天的工作时数,则是七个小时半不到,比韩国台湾还低。都说日本上班族辛苦,却全在数字上蒸发掉了。苦到哪去,只有天知道;至于为何而苦,则是连我这个日本上班族都不知道了。有一次,因事和台湾中国信托的银行小姐通越洋电话,银行小姐知道我在日本工作,兴奋地说:「侯先生,您在日本上班喔?」「是的。」我回答。「好好喔!我好想在日本上班生活!」银行小姐语调异常高亢,不太像是客服小姐的应酬话。但从年轻女孩亢奋的语调听来,我「在日本工作过日子」这一点,看来就剩下「骗美眉」的价值了。 就这样,几番思考后,我在日本辞去了工作,开展人生的新页。没了上班族身分,本该是海阔天空,没想到这在日本就是意味着墬入另一个阶级。这是真正始料未及的。厚生年金没了,房子租不了、房贷借不了、银行户头开不了、信用卡办不了。从前留学时,一个大陆同学半开玩笑地说:「中国算甚么社会主义国家?日本才是!」话虽戏谑,但玩味起来确有几分真理。日本的「会社(公司)」,与大陆当年的「人民公社」差可比拟。台湾的全民健保,是由政府主导办理;日本上班族的健康保险,则是由「会社」所属的产业公会自负盈亏。日本大的「会社」照料员工生活,无微不至,和当年大陆「人民公社」包办人民生老病死一模一样。这就是为何日本人进了「大手企业」(大公司),就如同太监净了身一样,再转型都难了。「会社」让员工每月拿同样的钱,做着一样的事,是因为「会社」帮着员工挡住了外界的经营风险,作为回报,员工自然是任劳任怨拿死薪水。我离开「会社」,就意味着我从此脱离这个井然有序的群体组织,自己承担风险。这一点天经地义的道理,我是在独立营业后才真正感悟。海外仍有一片天 我离职后,一度考虑重回台湾人力市场,投石问路之下,发现台湾业者对于开拓跨国系统市场大多兴趣不大(唉,人各有志),我努力培养出来的跨国经验,看得上眼的台湾企业不多,绕了一大圈,发觉还是留在日本机会多些。闲散几个礼拜后,有一天,接到一通电话。是一家印度系统公司在日本的负责人打来的,自我介绍名叫「莫图」,是个印度人,但日语极其流利,看来也是在日本待久了。「侯桑,听说你在日本,都是负责做跨国企管系统的?」「是的。惭愧,也只会这个。」「呵呵,我是透过你的日本朋友介绍的。说你脑子好,沟通能力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合作?我们有个大案子。」莫图提的日本朋友,我大概猜到是谁。当初我和这个日本朋友意气风发决定要「一起开拓市场」,但他最终临阵脱逃,还是回头做上班族了。大概是基于内疚,把这送上门的机会让给了我。「我很乐意试试看。请问是甚么样的案子?」我问道。「是一家欧洲的机械制造商,要在他们的日本分公司导入系统。我们正在和别的系统商竞标。这案子金额不小,我们务必想拿下,可惜的是,我们在日本找不到合适的双语系统人才。」莫图解释道。莫图说,不少日本人听到这案子内容「要和老外打交道」,已经先惧了三分,再加上不景气,敢于出来闯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选择在一家公司的资讯部门安稳窝着。所以找个合适的人才实在不容易。完全符合我所料。日本年轻人逐渐「内向」,这几年特别明显。以绝对数来看,2011年出国观光的日本人,共一千六百多万。看官们要是觉得在海外见到日本人的机率不低,原因很简单,因为日本一年就是送了这么多人出去。但以人口比例来看的话,日本人出国的比例就不高了,在亚洲各国中,甚至还低于台湾、香港,仅仅14.6%(台湾为40.4%)。到了20多岁还没出过国的日本人,越来越多。我认识一个日本人,想到出国就头疼。问他头疼甚么,他回答「出了国就不会点菜」。细想一下:看着满纸外文的菜单,不会点菜,确实是个伤脑筋的事情,但不至于要人命。「点菜」可视为难关之一,但绝对是最后才想要克服的「难关」。对于我这种天生乐观的人而言,甚至还视为「乐趣」。日本是个各方面都便利的国家,便利到任何一个日本人、到了任何一个海外国度,都会大感吃不消,想早早回国便利店到处有、自动贩卖机到处有、各种服务到家、连上个厕所都有自动洗屁股机...,日本越是便利,离开日本就活不下去的日本人,也就越来越多。我以前在东莞郊外做过的日资工厂专案,甚至看到日本人把洗屁股机都带来这个穷乡僻壤了。所以,「点菜」问题,仅是压死日本人的第一根稻草,怕没便利店、怕没自动贩卖机、怕生病、怕没法洗屁股...都是稻草,全压上来,成了稻草堆,有几个日本人受得了?但,这不正是让我这种有志于「做跨国生意」的人,有了做生意的机会?连外国长啥样子都没见过、想到外国就怕的日本人那么多,这生意我们不赚,谁赚?为了测试我的英语能力,莫图改用英语口试,我过了关。几天之后,莫图再请人测试我的专业能力,我也幸运通过测试。如此这般,莫图认定我合格了,两人于是约在他的公司见面。莫图本人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在印度人当中,也算是深色人种。我后来才知道,他出身的「比哈尔邦」,是印度种姓制度中「贱民」人口极多的地方,他却凭着自己的努力,在海外闯出一片天。知道他的身世与经历后,真觉得自己十几年上班族的日子过得太安稳。莫图和我亲切握手,简短寒暄过后,随即进入正题,谈如何一起拿下他口中的这个「大案子」。「这家欧洲机械公司,为了替在日本的分公司导入系统,系统专案负责人早就与几家日本当地的顾问公司接洽过。我们是透过好几层关系,才和这家公司搭上线。他们总算愿意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参与竞标。」莫图道。

「这么说来,我们算是中间杀进来的?」我问道。「没错。说起来,我们起步比别的公司晚。」莫图边说,边把资料摊开,和我解释了一下这家欧洲公司的系统专案内容。「他们在东京有公司,在静冈有工厂。这次的系统导入,除了日本,还包含中国上海。侯桑,你是台湾人,你的中文…?」「中文没问题。」「知道中国当地的会计制度?」「知道,我在中国做过专案。」莫图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这事不是他满意就能拍板定案,最终还得客户说了算。但是我有信心:取悦日本人上司同事,我自忖能力不足(早放弃了);取悦日本或老外客户,我自视游刃有余。所谓「内战外行,外战内行」也。于是我与莫图签了约。我带领他的印度人团队,冲锋陷阵打这一仗。我不会再回日本公司,我也回不去台湾公司,绕了一大圈,我又到了「外商」。这次是印度商。你不知道的印度人 我带领的团队共四个印度人,一个销售系统专家,一个库存管理系统专家,两个开发人员,全都是资讯领域的练家子。印度人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四肢简单,头脑发达。他们四肢简单到了甚么程度?印度自1952年以来,56年当中,就不曾在奥运比赛中拿过一面以上的奖牌。以人口来平均,印度的奖牌数一直都是敬陪末座。2006年亚洲杯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女子800米田径银牌选手,后来「女选手」被揭发居然是个男的。「派个男的参加女子赛,也只能跑出个第二」,笑掉人的大牙。但也正是这么一个体育弱国,却倾全国之力发展IT头脑。光是2012年一年当中,印度的IT外包产业就占了全世界市场的58%,金额高达1000亿美元以上,比中华民国去年岁出总预算还高。投身IT产业,是印度种姓制度下「贱民」的晋身机会。我的印度朋友们,自莫图以降,全都是借此崭露头角。他们做IT,有着翻身的强烈欲望,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但在日本的他们,有个致命伤:日语再精通,却多半不懂汉字。所以,与日本籍客户沟通,特别是书面沟通时,就得仰赖我了。而我仅有一个礼拜多的准备时间。一个多礼拜后,就要到客户所在做「提案」。我熟读了客户的资料,和我的印度团队分析了客户的可能需求,沙盘推演了多次,也渐渐和这几个印度弟兄混熟。与印度工程师们打交道有几个小难关要克服。印度人尽管大多能说英语,但说出来的英语是出了名的难懂,说得又快,几乎每个字要吐出来之前,总得在口中来回反弹多次,这才好不容易迸出;迸出来的字,又像上了弹簧一般,回音不断、绕梁不绝。再来,就是印度人针对「Yes/No」的反应自成一系,表达Yes时,脑袋不是点头,而是如同钟摆般左右摆动。由于「Yes/No」的脑袋摆幅差异不大,常常让人摸不清头脑。印度人的饮食习惯又各自不同。有的只吃鸡肉,有的只吃蔬菜,大多不吃牛肉。上个餐厅,得把菜色内容过问再三,才敢动手吃。这里说的动手,有时是真「动手」。我的印度同事,一只手就能把饼撕开,一口一口地塞进口里,绝不假手餐具。看得双手拿刀叉的西洋人、或单手用筷子的东洋人,都要自叹弗如。这场仗的胜败,关系到大家的温饱。我的小组里,一个叫「瓦拉」的印度同事,希望赚一笔钱后回家讨媳妇;另一个「山缪尔」,则希望靠着在日本赚来的钱给家里添一部摩托车。没人能等闲视之。瓦拉说,这案子拿下来的话,他就先请三个礼拜假,回国迎娶新娘,风风光光办一场婚宴。「侯桑,你有把握否 (Hou san, are you really confident) ?」瓦拉问起。我琢磨了一下,道:「瓦拉,告诉我,你老婆到时还等你不等你?」「当然!」瓦拉自信满满地回复。「你只要把老婆顾好,我就有把握!」说完,大家大笑。我也笑,只是笑得不踏实。「We are the best」,真假不说,但气氛得由我来营造。还好,印度人大多比日本人乐天。印度人边干活边自哼自唱;日本人边干活边自言自语。面对这样的印度同事,我只需一点点激励的话,大家便士气高昂。不眠不休把展示资料准备了四天,做出一份「提案书」简报。莫图过目,表示满意。我心里不禁大叹:「日人印人,何相异乃尔!」简报内容有时反映了作者的思维与个性,好坏与否,是个很主观的东西,但在日本公司,个人主观是无法突出的,一份「提案书」被上司改得面目全非,已属常态;如今和印度人第一次合作,印度伙伴即对我用之不疑,我深感「得君行道」之余,自然亟思以行动报答了。由于客户的系统不仅要导入日本,同时还要导入中国。在东京提企划案当天,客户欧洲总部请来了中日两地的业务负责人一起参加,听取我们系统商的企划案。同样参加的,还有另一家竞争厂商,OO公司。OO公司兵强马壮,在亚洲早就是独霸一方的顾问公司,我听到对手名字,老实说,心凉了一半。而客户采取的,又是一翻两瞪眼的做法:由客户方面提问,两家厂商作答。会、不会,无法以吹牛皮带过,只能用真功夫。这是我在日本商场的第一场仗,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场硬仗。知道是硬仗,只有硬着头皮打。我们战战兢兢迎来了到客户处提案的那一天。短兵相接 客户的东京分公司,位在东京「千代田区」两个地下铁车站之间,从哪个车站过去都差不多距离,用日文说,就叫做「中途半端」,意味着从哪个车站过去都得走一段路。我为了怕大热天里大家走得心浮气躁,出了车站便叫了计程车,一行人搭车直奔客户办公楼所在。我们表明身分来意后,客户柜台小姐对我们鞠个躬,随即领我们进了会议室。我们明明是准时到达,但客户会议室里的大圆桌就几乎坐满了人,「会无好会」的气氛,从一开始就明显感受。会议桌上,欧洲面孔五、六人,坐于左侧;亚洲面孔十多人,坐于右侧。有几个亚洲人,穿得特别西装笔挺,想必是对手OO公司的人马。我们几个人坐定,从包里掏出电脑,放在会议桌上。会议主持人随即宣布会议开始。主持人来自瑞士,是负责这次亚洲区系统导入的专案经理,出席用户则来自日、中等国家。所以会议主要以英语进行,但用户的英语说得有些吃力,日本分社的社长索性连英语都不会,看来虽然是欧洲公司,海外分公司和总公司之间,联络并不那么紧密。会议议程共进行两天。主持人先把上午议程介绍完后,就正式开始会议。对手OO公司先上台做简报,打扮体面的男顾问以日语主讲,梳妆整齐的女翻译作英语即席口译。男的一句,女的一句,简报内容做得中规中矩,不亏是饶富经验的团队。只是会议室内昏暗灯光所引起的催眠作用,不消廿分钟,出席者多人开始梦周公。我见状,暗自叫苦:现在尚且熬不住,等一下轮到我,岂不全体趴在桌上睡,到时谁还看我们辛苦准备的内容?「接下来,请XX公司的侯先生为我们解说。」轮我了。台下几个出席者揉揉眼睛,强打起精神。看着他们的模样,我想,等一下开讲,大家重梦周公,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临时想出了一个台词。「大家好,我先自我介绍。想必大家看我的脸,都猜出七分了:我是台湾人。」这话分别以英、日语说出,说完随即暂停。台下先是鸦雀无声。几秒的沉默过后,一个意识到这是个笑话的欧洲人,首先大声笑道:「Sorry, I can’t tell the difference (对不起,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样)」话一出,全场跟着笑成一片。几个本来昏昏欲睡的出席者,似乎也跟着精神一振,笑出了声。就连对手公司的几个人,也忍不住掩着嘴笑。我安心了。睡魔赶走之后,接下来只要照着事先准备好的简报,行云流水地说完即可。为了让与会者多所参与,我加了一些互动问题,让各国用户「各言尔志」,只是老中说英语,「six」发音像「sex」;老日说英语,「fax」发音像「fuc#」。各自陈述对系统的需求时,老日说:「We want to fuc# our customers」,老中说:「We have sex offices」,用户们语音才落,远远见到我的印度同事个个如钟摆般摇头。如此这般,一场多国口音夹杂的的会议,开得活色生香,大家从头到尾忍俊不禁。但是很明显,全场已经被我的节奏掌握,彼此互动热烈,从头到尾听完简报。虽不敢说这是一场「成功」的简报,起码这已经注定不会是「失败」的简报。我走下台,不知何时,莫图也来到场,微笑地看了我的表现。他拍拍我的肩,用日语赞道:「侯桑,不错。」上午的考验过了,进入中午休息时间。客户为我们顾问公司人员准备了便当,我们就在会议室用餐。印度同事们吃不了日式便当,结伴到外面餐厅觅食,会议室内就剩我和对手OO公司的人员。我们礼貌性地闲话家常。OO公司的人好奇我的背景,彼此闲聊了一番。「其实,我们身为日本人,也不爱做日本公司的案子。就算是到海外做也不乐意为日本公司做。」OO公司一名叫内藤的顾问私下和我这么说。

「为什么?」我问道。「细かい(太琐碎了),难搞。日本客户的要求吹毛求疵不说,有时仅仅为了一个系统功能,比方说,单纯做个『应收帐款管理』,客户的需求不断堆高,堆到最后,非得要几个顾问一起来才勉强做得成。所以,可能的话,我们也想抢欧美客户的案子。毕竟好做多了。」「那倒是。」「侯桑,多多指教了(よろしくお愿いします)。」内藤深深地鞠了个躬,礼数周到地展现风度。「哪里哪里,彼此彼此。」我也回了礼。这类的话,我在台湾也听过不少。论起吹毛求疵,可能日本客户远在台湾客户之上。但论起何者「难搞」,则台湾客户绝对不比日本客户「好搞」。台湾客户普遍樽节开支,一个系统案子,在七折八扣下,厂商彼此削价竞争,甚至到了影响系统品质的程度,是最大的问题。只是,成本可量化,品质难量化,当下省的钱,立刻反映在当年度的营收上;但牺牲掉的品质,往往多年之后才会尝到恶果。

下午,进行另一个议程。客户提出他们面临的问题,希望从我们系统顾问得到解答。「我们很想知道我们国家消费税调涨到8%时,你们设计的系统有没有办法迅速对应?」这是日本客户会计部门的人员提出的问题。讲到日本的消费税,就不得不提神仙也难救的日本「公债」。日本的公债是日本国民总生产毛额的两倍。白话地说,等于一圆日币的钱才赚到手,就得还两圆日币的债。用资产负债表来看,2012年底,日本共有负债1088兆日圆,资产总额却仅有626兆日圆,几乎是把整个日本都卖了也还不起钱。日本再不增税,则国家何时破产都不奇怪。调涨消费税是必走的路,但一次调涨太多,对经济打击面太大,所以日本政府计划分段实施。第一次从5%调到8%,接下来再从8%调到10%。调到10%之后,是否就不会再调,谁也难预料。但每调一次,日本各公司的资讯系统就得更动一次,意味着我们系统顾问又能多赚一次。OO公司的顾问似乎对此成竹在胸,立刻答复道:「系统的更动相当简单,只需把系统里关于消费税的设定,从5%改成8%就可以了。」顾问说完,翻译也说完,瑞士籍的专案经理满意地点点头。我听了一肚子狐疑,私下问了销售系统专家瓦拉:「有那么简单吗?」瓦拉稍加思索,低头小声对我道:「当然没那么简单,我在印度就改过。改消费税的当下,未出货的销售订单、未到货的订购单、退货的发票,该维持旧税率?还是新税率?OO公司的顾问一个字没提。侯桑,我们打回去!」「瓦拉,有你的,你准备娶老婆吧!」我夸完他后,立刻举手道:「对不起,我们想补充一点。」专案经理看了我一眼后,示意让我回答。「村山首相决定调涨消费税那年,我在日本念书,记忆犹新,因为他一决定要调到5%,就把我吓回国了。所以算一算,5%的税率从那时维持到现在,都十多年了,谁也不敢说自己有着丰富的『更改消费税设定的经验』,」我笑了一下:「包括OO公司的顾问也一样,对吧?」OO公司的人面面相觑答不出话。「所以,我们有这方面经验丰富的印度顾问。根据我们顾问的评估,系统除了要改税率,还得掌握订单和退货,」我再加了一句:「这种事,得找真正有改税经验的外国顾问。可能日本经验派不上用场。」客户的会计部经理像是恍然大悟,拍起桌子喊道:「なるほど(原来如此)!」就这样,下午的会,我们再度夺回主导权。我们对中国用户解释了中国企管系统的做法,对日本用户说明日本特有的系统架构,一天下来,几乎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一个外籍兵团而言,我们算是表现不俗。会后,我和印度同事们相视而笑:「我们大概赢定了!」这个信心,一直维持到第二天的上午。急转直下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客户公司的会议室。这天下午要与客户欧洲总部的全球专案负责人做电话会议。OO公司的人早就到场,像是窃窃私语些甚么,一看到我们出现,却又停止了讨论,气氛明显诡异。我没放在心上。我把公事包放好,走到了茶水间倒水,见到OO公司的内藤顾问一个人在茶水间里。「どうも、こんにちは(您好呀)。」我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内藤也回了礼,眼神却有些飘忽。我边倒水,边聊些天气等闲话。内藤附和了几句后,看看周遭无人,突然压低声音对我说:「侯桑,我们查了…。」「恩?查了?」我听得一头雾水。「透过认识的人查了你以前的公司,知道了一些你的事。」看着内藤的表情,我深知OO公司「查到」的,必然不是我的「丰功伟业」。我当初为了和日本同事吵了一架愤而离职,这是我人生仅有的一次意气用事。如果OO公司有心,大可以拿此借题发挥,「侯桑不合群」、「侯桑不胜任」…风评只需简单一句,却足以让我百口莫辩。顾问业界是个封闭的圈子,具备了坏事传千里的所有条件,换成日本也一样。

我依稀想起内藤昨天和我闲聊时,是边谈话边抄笔记的。当时只暗自笑日本人迂,连闲聊也要「记重点」,这下全明白了。「对不起,昨天公司都知道我和你聊了天,所以,从我这里探听了一些你的事情,再透过认识的人问到你以前的公司…。」内藤说时带着惭愧,表情像极了日本电器行里为了「商品缺货」向客户道歉的店员。只要稍加训练,任何日本服务业从业人员的表情都能做出这样专业的「愧色」。「いいえ、いいえ(没事没事)」我故作镇静道:「この业界って狭いっすね(这圈子真小呀)」。我胡乱说了几句应酬话后,就匆匆走出茶水间。「侯桑,」突然内藤从背后叫住我:「你倒的水忘了拿走!」我回头,勉强挤出笑容,转身去取我的水杯。「侯さん、大丈夫?(侯桑,没事吧)」内藤追问道。我连声「はい(是的)」之后,离开了茶水间。现在就断定内藤是敌是友,尚嫌过早,但就「扰乱军心」这一点来看,他的目的确实达成了。接下来的议程,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客户的问答我都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客户感受到了,我的团队更感受到了。我必须承认,我实在不具备谈笑用兵的资质。商场就是战场,OO公司没有对我手软的道理,想到这一点,我的乐观情绪完全消失。「侯桑,」瓦拉关心地问:「Are you alright?」我回过神,强打起精神,还是重复那句话:「你只要把老婆顾好。I am alright.」这是色厉内荏了。他顾老婆,谁顾我?看着OO公司的顾问不时与客户专案经理交头接耳,对此刻的我而言,全是磨刀霍霍,杯弓蛇影。我极可能被这个专案扫地出门,莫图对我的信任自此瓦解,我在这个业界再无立锥之地…。I am not alright!休息时间,莫图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叫到另一个小会议室。「侯桑,…」莫图和我对坐,欲言又止了半晌,结果还是开了口:「there are some discussions going on(我们正在谈一点事)」「甚么事?」我问道,但几乎猜到八分,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我猜客户大概从别处听来甚么了。客户说,…客户说,如果侯桑代表我们公司主持这个专案,他们可能无法与我们合作。」果然,这是我能预想到的最坏状况,莫图亲口说出,算是利空出尽了。「但是,今天的会总要开。我和客户说了,关于侯桑,我们会另外安排。你别消沉,下午你还是代表我们把会开完吧。」我点点头答应。气早就泄得差不多,莫图的话更让我一路泄到底。翻盘没可能了,下午是和客户欧洲总部专案负责人的电话会议,电话会议完,我就被请出专案。我成了个道地的瘟神。下午,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会,幸亏内容不是那么重要,也可能是我自动「视为」不重要。就这样熬到了三点,正式与欧洲全球专案负责人开始电话会议时,却遇到了我生平最戏剧性的一刻。全球专案负责人,彼特(Peter),是个很容易记的名字。生平已不知道遇过多少彼特,洋人彼特与华人彼特。透过会议室的电话会议设备,彼特和大家亲切地打招呼。「大家好,KONICHIWA(日语的「你好」)。」「嗨,彼特好!」「你们该是下午了吧?我们这里是早上。」「是的,我们是下午。你刚睡醒?」瑞士籍的专案经理促狭道。两人寒暄了一下之后,彼特突然话锋一转:「侯桑在吗?」会场的目光全投向我。我今日的表现与昨天完全不同,几乎没做过一句发言。听到叫唤我的声音,我像是醒了一般,绷紧了神经,应了一声:「Yes!」「侯桑,你忘了我了?我是B集团的彼特!」B集团?我在回忆里翻搅一番,总算想起了这个荷兰籍「B集团的彼特」。我精神大振,起身快步走到电话会议麦克风旁道:「Hi, Peter, how can I forget you!!(彼特,我当然没忘记你)」在离开前一份工作○○株式会社前,我曾与其他同事被公司派到这家欧洲「B集团」东京分公司,担任他们系统更新计划的顾问。彼特就是当时「B集团」这个专案的负责人。我们人马浩浩荡荡进驻了一天,就被告知「B集团」因为去年财报结果出现大幅赤字,今年必须节省开支,「系统更新的计划无限延期」。这个消息正是由彼特发电子信告诉大家的。仅仅待了一天,就被告知收摊,大家都觉得错愕。我还记得当时同事们彼此苦笑,收拾打包的情景。当时,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发个信给彼特,给他打打气吧。」为此,我和我们的专案主管提了一下。「余计なことしなくてもいい(别没事找事),」专案主管一句话就把我否决了:「这是业务人员该做的,不是你做的。」话虽如此,我还是在事后偷空发了电子信给彼特,信中除了对他们B集团的状况感到遗憾之外,我还这么激励他:「我相信我们会在东京再见面!」这是将近一年前的事情了。我只知道后来彼特也跳了槽,但万万没想到彼特现在在这家客户做起了全球企管系统负责人。「侯桑,你说中了,我们又在东京见面了,呵呵!」彼特说着,两人光是叙旧就谈了五分钟,其他会议出席者好奇地看着我和彼特的交谈,完全不知道我和这位「全球系统专案负责人」之间有着甚么渊源。这个专案后来花落谁家,不须我多做交代了。瓦拉下个月就要结婚(比预计延期了);山缪尔则早买了摩托车;而我也总算在东京有了一笔远高于一般上班族的收入。彼特事后和我聊天时,这么说着当时的心情:「B集团说要缩紧预算,接着就是裁员。我对你们公司很抱歉,但我自己也是惶惶不安,因为自己可能就是裁员对象之一。」彼特描述的状况,完全在我的想像当中。若非公司财政恶化、必须采取断然措施,一般来讲,这种毁弃商业契约的事情,是不太可能做的。B集团当时必然遭遇大变。「在这种状况下,侯桑,你发的那封mail,确实让我看了很受用。一封鼓励我的信,居然是来自外部顾问,你们的销售业务都没那么贴心。呵呵。」彼特笑了笑,接着说:「日本人做事很守规矩,但你做事很讲感情。一个讲感情的人,是不可能丢下客户不管的。这个专案我要定你了。」这是我在异乡商场的第一仗。如今想想,还是充满了太多的不可思议。所谓「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这是我们华人最朴质的做人基调,连翻成外文都难,却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做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就这样,我又重回到每日挤电车的日子,您下回若来东京,看着「满员电车」,远观可也、讪笑可也、照相可也,若在壅挤的人群中,碰巧看到一张挤得变形的笑脸,呵呵,那多半是我了。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