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万分之一的女孩(下)
「彼女は美人で楽しい人ですね(你女朋友真是个漂亮又开朗的人呀)。」翌日,绘里成了同事们的话题重点。听着同事们这样评论着自己的女友,身为男人,自然与有荣焉。绘里见人劈头第一句的自我介绍,以及机伶的反应,成了同事口中的传奇。
我手边的iPod,里头装了几千首爵士乐,有半数以上是绘里苦心收集的CD曲。绘里的部落格,没有台湾女孩爱贴的、满坑满谷的自拍照,有的是自己一篇又一篇的爵士乐心得和心情日记。她就是那么执着,喜欢的事物,她会废寝忘食地做;喜欢的人,她会不计一切地爱。
绘里很希望做我全方位的女友。有几次,我们亲热时,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胴体,带着满意的表情,说:「ナルのファンタジーを教えて。私は叶えてあげる(Naru,告诉我你的性幻想,我来帮你实现)。」温言婉语,直指男人软肋。
和她也有过争吵,我日语说不过日本人,和绘里争辩总居下风,但她早和我约定好:「吵完了,立刻做爱,」不让负面情绪影响一整天。吵完之后,两人相拥,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这样感情融洽,身心契合,仿佛天造地设的两人,交往半年后,迎来了D-day。
那天我提早下班,和她约在新宿车站。天气很热,我在车站内避暑,等着绘里。
绘里出现了,拎着小提包,穿着俏丽短裙,让我远远就看到她一双长腿,随着她逐渐快步走近我,我正为着有这个漂亮女友,打心底得意时,却发现她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我感觉气氛不对,主动帮她拿着小提包,问她原因。她脸上不太耐烦,连说「没什么」。
我继续追问后,她态度突然大变,反问我:「你就不能在车站外面等我吗?你知道站里人来人往,这么多人,我找你,得花多大工夫?」
我被她数落得一头雾水。我们只讲好约会地点在新宿站,没说是站内还是站外。万万没想到这也足以惹她不开心。
我耐着性子安抚她,怎知她似乎情绪再也控制不住,躲在车站的柱子后面,双手紧握着拳头,不住地颤抖。
「好烦,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走来走去?好烦呀!」她念着,同时握着拳发抖。我安抚不了她。她坚持要一个人回去,我拗她不过,只有送她上了回横滨的电车。
随后,我自己一人搭车回去。坐在电车内,一脑子空白。突然接到绘里的简讯:
「刚刚十分对不起,让你操心了。我心情不太好,回家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刚刚你帮我提的小提包,我忘了讨回来。改天见面时,记得交还给我。
还有:千万别打开我的提包看,拜托!」
被她波动的情绪搞得我心神不宁,我自己也忘了手边还拿着绘里的小提包。我回复她的简讯,要她好好休息。
看着绘里的小提包,我开始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在好奇心驱使下,我打开了她的提包。
提包里有一袋药,袋上写着:「デパケン」。
我回到家后,上网查了,知道这药的英文名称是「Depakine」,学名是「Valproate Sodium」,作用是「安定情绪」。
「デパケン,用于治疗躁郁症。」「躁郁症,需经由精神科医师治疗。」「躁症发作时,会多话、会异常快乐,思考正面,会有幸福感。躁症结束,容易伴随郁症。」
最后,我看到这段:
「再发率高,需终生治疗。」
查到此,一切水落石出。她会那么执著于一些事物,孜孜不倦;她会有异乎常人的快乐情绪,有时甚至开口荤黄不拘;她会在做爱时这样别出心裁,都是肇因于这个病。
我打电话给她。听得出她是在睡梦中被我吵醒。
「绘里,还好吧?」
绘里带着慵懒的声音,回答:「恩,Naru,我很好。」
我没答腔。事实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接着说:「Naru,我对不起你,你好不容易为我请假,我却在闹情绪…。」
「绘里」,我打断她的话:「我才该跟你说对不起。我打开妳提包看了。」
电话那端突然变得沉默。
停了半晌,我继续说:「绘里,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度过。我爱妳,我不要看妳一个人这么痛苦。」我没说过这样的日语,我不曾把日语用在安慰病人的场景,我把我能说得,尽可能地排列组合到让她懂,懂得我的意思之外,还懂得我真的关心她。
说到此,我的眼眶渐湿:「好好告诉我,妳到底怎么了?」
电话那端仍沉默。半分过去,传来一阵啜泣:
「Naru,你还要我吗?」
晚上9点,我随便收拾一些衣物,拎着绘里的小提包,赶往关内绘里住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绘里,但我决定要以行动让他知道:我不会在这时抛弃她。
「日本全国有100万的躁郁症人口,台湾则在30到40万之间。」
我出发前,在网上做足了功课。日本100万的躁郁症人口,当中,女性躁郁症人口就有60多万。躁郁症者若不接受治疗,谁都可能到后来走上绝路。常常在东京车站看到的「人身事故」告示,背后不知道已有多少人生前饱受心理疾病之苦,最终只能以死解脱。我还得庆幸:绘里是那60万人之一,而不是东京车站「人身事故」的一行字。
绘里很早就没了父亲,受尽周遭同学歧视,工作又不如意,在日本这个极度压抑的社会里,她完全具备了躁郁症的生成条件。
绘里的美好,在我眼中加倍放大。绘里的弱点,却不断被我有意忽视。我欣赏绘里的好、耽于她的美,她那些异于常人特质的缘由,我却从没好好关心过。
可以说,在情感上,我是个捡现成的男人。
「你他妈的是个什么男朋友!」我一只手握着电车的扶杆,一只手捏着拳头,杂乱无章的思绪不断在脑海里翻搅。
「Naru,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耳鬓斯磨时,绘里这样问过我。我当时没答,怕答了她不信,但在电车车厢中,我反复地覆诵着:「绘里,我见到妳第一眼,就知道我只能爱妳。」
另外还有其他想要说的:「请原谅我,我不知道妳为了不让我担心,一直瞒着病情。」「我们一起努力,妳的病会好的!」
出了关内站,再换计程车,车开到我们常去的便利店,那条我吓过绘里,绘里惊叫、我俩笑闹的巷子口。我匆忙下车,走进巷子,赶赴到绘里家。
按下绘里家的对讲机。传来了我熟悉的、绘里的声音:「はい(喂)?」
「绘里,是我,Naru。我来看妳,今晚睡在你这里。」
门打开了,我搭了电梯,直奔绘里房间。绘里开门,站在门口等着我的电梯。
「バカ(笨蛋)!」我笑着,把她拉进房间,一个长吻...。之后,绘里一如往常,蜷曲着她的腿,勾着我的腿,手抚着我的脸。她接着娓娓道出她自小以来过的日子。
「爸爸死后,家里失去了依靠。我们一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那时,就被检查出躁郁症。但是医生告诉我,我算是轻微的。」
「医生开的药,我服用了一阵子。后来在调整生活方式后,渐渐不需要依靠药物。」
「认识了Naru之后,我每日欢天喜地。周遭的朋友都觉得我变了,说我每天很开心,笑话说个没完。但直到有一天,为了工作上的事情,被人说过一次,我整个人情绪失控到全身颤抖,我知道我的毛病又来了,躁症发作了。」
「我去看医生,医生劝我还是要服药。服了药,人就昏昏沉沉,连和Naru约会都打不起精神。我为此和医生大吵一架。」绘里说着,声音逐渐颤抖。
「我怕你知道,知道了以后不要我...。」绘里再也忍不住,两行泪,任其淌在枕头上。
我没看过绘里在我面前流过泪。在电车里反复练习的日语,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口。这地球本来就不是绕着我转:我的女友是个美人,同时也是个病人。
我摸着她的长发,说:「バカ!なんとかなるさ(傻瓜,总有办法的!)」
「你还要我?」绘里问。
「恩,当然。你有躁郁症,我得了绘里病:『没绘里会死病』,两个都是病人,互相扶持是应该的。」我安慰着她。
绘里笑了。那晚,我睡在绘里房间,两人又像往常般,甜蜜地进入梦乡。
随后的日子,我们一切重回轨道。工作、约会,偶而陪她看病。我仍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未久,我到欧洲出差一个月。期间仍与绘里每天电话通信,联络不断,直到有一天上午,我收到绘里传来的一封email:
「Naru,一切都好?
我前一阵子又到医院检查了。有了新的发现:我患了『过动症』。
好笑吗?这是小孩子才会得的病。
我不知道为何这些难缠的病,全都找上我。我想:我不是一个受老天眷顾的人。
模特儿的工作辞了。我开始申请失业保险和残障补贴。生活还能过的。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我再也找不到像Naru这般契合的对象。
但我也认为:Naru适合更好的人,不是我这个病人。
我可能一生寂寞,孤老终身。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Naru,再见了。」
这封无疑是晴天霹雳的信,让我一整天魂不守舍。当地同事见我开会时答非所问,问我怎么了,我只推说身体不好。
我偷空简短地回了一封信:「绘里,等我回来!」
我所在的法兰克福与日本有8个小时的时差。我如坐针毡地等到当地中午、日本晚上的时间,打了越洋电话给绘里。电话电源是关着的。绘里青森县老家的电话,我也不知道。远在地球的另一端,我什么也不能做。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礼拜,直到我回日本前,电话仍是不通。
8月22日,我回日本的日子。十多个小时的航程,我没睡过半刻。到了东京,我赶回家中,把行李放妥,撘电车直奔绘里家。路上,我已有预感:我做的全是无用功。绘里从没这样发email给我过,她必然下了很大决心。
我走到绘里家楼下,从楼下仰望她家的阳台,她布置的花盆,全部清空,晾着的衣物一件不剩。我按铃,没任何人应门。连续按了10多次,直到路人好奇地看我,我才住手。
我在她的住处楼下,无助地来回踱步,踱步到万念俱灰后,坐在楼下门口台阶上,双手掩面,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我失魂落魄地过着日子,几度午夜梦回,依稀仿佛以为绘里又回来了,一如往常地嬉戏,听音乐,做爱,共眠...。
但美梦无一成真。
我频频试打绘里的电话,直到听到「お挂けになった电话番号は、今使われておりません(您所打的号码不存在)」,这才彻底放弃。
一个月后,我向公司提出辞呈。回到台湾。
我到任新职后,投身数百万台湾上班族的人群里,开始在台北朝九晚五的日子。年纪增长,形象也不似当年,但那段在日本期间,和绘里相处的种种情景,仍不时地浮现脑海,让我吟味再三,又懊悔不已。我不只一次在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更细腻地对待她、一个躁郁症的患者。我相信她可以正常的过日子,只要我和她都有迎战疾病的心理准备。
后来,我被国际人力仲介公司网罗,再度回到日本。我在日本的手机号码没换。一方面,还能保持在日本的人脉;另一方面,或许绘里仍会想到我,给我一个电话。我们就算缘分已尽,但总该有某人、以某种方式画上句号。就这样,一个下午下班的时间,我在办公室接到了她的电话。
「我是绘里。Naru还好吗?」
多年没听到绘里的声音了。心情已然淡定不少。电话中,我告诉绘里这些年我的总总;绘里则说,她回去青森后,努力养病,学瑜珈,调整体质。
「Naru,你有对象了吧?」绘里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接着说:「我了解你的,若是有,她一定是美女,对吧?」绘里半开玩笑地说。
我们嘻嘻哈哈带过。电话后来在互道珍重声中结束。
挂了电话,我望着桌上的茶杯,发呆。
「傻瓜,我的心中,『美女』两字,是永远留给妳的...」我心中默念着,盖上了电脑荧幕,离开了办公桌。
本文上篇--六十万分之一的女孩(上)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