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寄寓

间隙:写给受折磨的你》书封。时报出版提供

诗对于间隙极感兴趣白灵名作〈爱与死的间隙〉里提到几组关系,「未被蝴蝶招惹过的花/难知何谓诱惑」、「不曾让尖塔刺穿的天空/如何领会什么是高耸」、「没经暴风爱抚过的云/岂易明白何为千变何为万化」,生命中的变因以种种样态显现,带来破坏,也带来领悟,破坏与领悟所隔未远,爱与死拉开的缝隙或仅容一个勇敢的人侧身走过。

平路三年前以散文集《袒露的心》自揭身世,命运画下灰阑,两个母亲都是真的。而今平路再度以散文集《间隙》自省疾病引致的张皇,生死未必疲劳,反可能像按下了暂停键。这假期有其代价,却并不只是对生命的掠夺、削弱,反使种种关系生出回眸细省契机,从未停下的阅读与修行,则重新安置了不知何所之不知如何处的情绪,读过的文学,病程中再看都有了新面目

课堂上我常以平路〈微雨魂魄〉和〈百龄笺〉作为小说教材前者写都会公寓里独居的女人后者写政治上叱咤风云的女人,看似前者具有普遍性,后者则更具独特性。事实上,它们都与空间与时间、亲密关系性别角力有关,在记忆情感、辨认或书写中一次次想弄清楚自己是谁,为了什么而活,怎样在这世间被记住。它们是小说,《间隙》则出之以散文,但是,不也同样一次次叩响这些疑问?

书中曾引小林一茶俳句,提到世界宛如露珠,然而人们却在这露珠中执着,引发无限争端;只要一想到这些不快、硝烟,都是露珠里迎光背光一痕,似乎就感受到那极重与极轻的对比,间不容发之际,人们却仍奋力想要挤过一条想像中的窄缝。书中还引了另外一首一茶的俳句,诗人向蜘蛛说话,说自己也不过来此寄寓。二诗相连,不正是人生如同寄寓于露珠吗?露珠之微渺与瞬逝,寄寓于此,则人岂不更如同尘芥

病中人对自体特别感受到无法掌控,却也特别亲近。张爱玲〈烬余录〉写医院里的伤兵养病日久,和伤口产生感情,「用温柔的眼光注视新生鲜肉,对之仿佛有一种创造性的爱」。所谓「人之大患,在我有身」,留恋此身,亦即留恋此世,抛弃此身,就能获得大解脱吗?血肉骨脉神经竟交织连结出这样一个「我」,「我」的思想情感气质竟然就在此柔韧复杂的具体之内挤压蕴生,向外以语言文字传递。那些苦恼、忧郁,是心理性的还是生理性的?身与心似乎有它们自己的低语,病人则是在间隙中聆听那低语。

《间隙》每一篇文章后面均附有「功课」,来自平路亲身短时间内走过两次癌症体会,有时是呼吸,有时是持咒,有时就是诗,目的都是让人缓解,转念,澄明。屡屡尝试困难题材的小说,生涯在不同国度不同领域中跳转,平路总给我深思又猛进的印象,这次她却说,「乌云金边,我告诉自己,学功课的时候又到了。跟自己的害怕做亲密接触,这功课很新鲜」。这功课对于个人可能是头一次,普遍来说却必然得面对。最理智最独立的人,也会在深潭般的恐惧边上,不自主想向一个超越性存在呼告;平路说,「虽未隶属任何宗教,我相信祈求的力量」,直面恐惧,与更多的相信,是因为好好完成功课。这是矛盾的吗?一个好文学家必然对这世界深深的怀疑,人生的功课却敦促我们相信,或许二者是在相异而又统一的层面上成为支撑。

寄寓于露珠的此生啊──《间隙》引用一行禅师的诗,可以陪你我前行:「我依旧前来,为了要欢笑,为了要哭泣/为了要害怕,为了要期望。」(本文摘自《间隙:写给受折磨的你》一书,时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