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梦呓(下)

散文

有人说这是精神病态,唯恐打扰人、欠人情。这点我承认,我不爱参加婚丧喜庆宴会,连开画展都几乎不发请帖,唯恐朋友来,招呼不周。当然也有另外两个原因,一个是「心理」的,我认为只要作品够好,不必请,大家也会来看。非请就不来的,不是摆架子,就是根本不爱。

至于「生理」的原因,是由于我有严重的哮喘,人多,空气不好,我就想躺下。还有个可怕的副作用,是缺氧时会讲话,有两回带女儿出去,我胡说八道,把女儿都气哭了。所以只要气喘,我一定「闭关」。又因为气喘在早上特别严重,所以从不参加上午的活动。很多人不解邓丽君可以开演唱会,却死于气喘?这点我最清楚,我有气喘,照样能演讲,但必须「下重药」。

大概因为总缺氧,我的记性也差。有人说我过目不忘,诗词能倒背如流,岂知我随时会「思想中断」,有些东西我或许过目不忘,有些事却永远记不得。只要走出旅馆房间,一定不记得房号。有一回我自以为走对房间,用磁卡却开不了门,正好服务员经过,帮我用他的万能卡开,进去才发现有人正在洗澡。

演讲是我成功的原因之一,大学毕业那年,我因为独挑大梁,主持三台联播的「全民自强晚会」而被注意。但是从小总参加比赛,也造成我很大的精神负担高三时因为气总上不来,去看一位海归名医,他的诊断是「精神紧张心脏不协调」连看了他几个月,不见好转,有一天门口护士小声对我说「去看看新陈代谢科吧!你的眼睛都鼓了!」

护士说得没错!我的甲状腺功能亢进。问题是连护士都看出来了,那位名医为什么看不出?所以后来我花几年的工夫,明察暗访、搜集资料,写了《医疗真实面》。出版的时候,有两位医界大老为我背书,也有某大学医学院的内部网页叮嘱同侪:「别骂这本书,免得为他宣传。」

我的甲状腺功能亢进是台大陈芳武医生治好的,他曾经扯着我的袖子冲去眼科,厉声责骂一位医生,为什么在我眼睛后面注射可体松。我至今记得那天在台大医院地板上,陈芳武重重的脚步声,他让我想起师大的林玉山廖继春陈慧老师,他们都是视病如亲、视徒如子的性情中人

我的甲状腺指数虽然恢复正常,但是心跳慢不下来,加上肺病没好,年年需要兵役复检。最后一次是在台北的三军总医院,医生一边用力压我眼球,一边测脉搏。接着戴上手套,居然掏我肛门,说要确定有没有塞辣椒之类的刺激物。然后,他耸耸肩:「你不必服兵役了!但是你心跳太快,活不长!」

他淡淡的这句话,影响了我一生。加上从小到大,我突然离开亲爹亲妈、突然失火没了家、突然吐血辍学、突然屋子被拆,搬到违建区。人生的无常,我看了许多。所以我珍视活着的每一天,从不浪费时间,也很少应酬。近几年我把大部分书画收藏捐给了母校博物馆,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报销,早早安排,免得给孩子添麻烦!

真没想到,我这个药罐子居然混到古稀之年。朋友都说我显然不是才子,才子都该早死。我说「好人长寿」,就因为我这个人,天生有一堆毛病,不够好,所以活到今天。

今天我又气喘了!缺氧,出去会胡说八道,只好躲在家里写稿,信笔拈来瞎扯一番,是为《七十梦呓》。(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