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为道场,证验欲望的黑洞」 《天河撩乱》20年畅销再来

水族馆里的安静,让人能回到自己本身。(图为东京品川水族馆/记者蔡玟君摄,下同)

作者:吴继文摘自:宝瓶文化出版《天河撩乱》

●精选书摘内容

姑姑时澄揭露秘密的晚上,她过了十二点就提早下班。鸿史在「不贞」门口,与时澄、姑姑辞别;这一别几乎就是永远了,凉冷的夜风在三人之间往返奔窜,像在编织离情别绪。

送别鸿史,姑姑和时澄在渐无人迹的街道上紧靠着身子走了一段,才挥手叫车;姑姑说了一个陌生的地名,时澄没听清楚,但直觉车子会开往海的方向。上了首都高速二号线,一路上灯火犹然辉煌耀眼;往来的车子仍多,但走得很通畅,没多久就置身早已恢复夜晚之平静的湾岸地带。车子最后停在一座被海岸防风林层层包围的水族馆。时澄纳闷这么晚了还能做什么,但姑姑一向行事诡异,自有打算,时澄早已习惯,何况问也是白问,人都已经来到这里。

他们在入口处等了一会儿,不久从里面有一个人脚步轻盈地走过来,迅速开了门请他们进去。看来姑姑早前已经和这边联络好,做了安排。

姑姑边走边向时澄介绍,这个人是冲绳与那国岛渔村长大的楠,她以前的游泳教练,现在是水族馆的技术顾问。与那国是日本国境的西陲,距离台湾东海岸百来公里,一年里面总有几天能见度特佳的时候,与那国居民肉眼即可望见台湾耸立的青色山岳。对与那国人而言,日本反而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他国。

楠知道姑姑爱海、亲水、喜欢鱼,答应她随时可以为她,单单为她,开放整个水族馆。时澄想,他们一定有非比寻常的交情。

楠穿得很简洁素净,有着习于亲近大地的人特具寡言和安笃感;他的体态令人联想到阳光下的救生员,优雅的骨架和肌肉,匀称而收敛。

水族馆是一栋有如特大型蒙古包的玻璃穹顶建筑,约莫十层楼高,远望好像在夜色覆盖中发出深蓝幽光的大气泡。当他们走进玻璃屋大门,立刻嗅闻到一股有如自深海涌出的潮湿温暖气息。楠将照明打开,这才看到环绕着他们的,是一座超级甜甜圈般圆筒形的透明水族箱,有如科幻影片里面的幽浮一样从他们四周的黑暗中浮现。

楠在大厅中央为他们准备了两张椅子,让他们可以慢慢观赏,然后将主照明关掉,只留下水族箱的照明,就礼貌地告退。临走前跟他们说,水槽贮水量超过两千吨,里面单是鲭科的大型鱼类像鲔鱼、鲣鱼就有一千五百条以上。

关掉大部分的灯火后,夜空的星群在玻璃穹顶上方再度显影。他们无言地坐了,定睛注视着四处回游的鱼群,在天空底下、大地之上,好像漂浮的梦。

许久,时澄的问话打破沉寂,他说:「鱼都不睡的吗?」尾音在室内回响。

姑姑先是没有回答,等了一下子才听她说道:「怎么不睡?你以为鱼也要枕头、棉被,穿上睡衣数羊,这才叫睡觉吗?」

时澄说:「在水中睡觉的感觉一定很舒服。」

姑姑说:「当然啦,要不然婴儿母亲子宫的羊水里睡了九个多月,出生的时候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

说话的时候,两个人的眼光都没有离开水槽。

姑姑慢条斯理地说:「仔细看那些鱼,它们的身体线条,我觉得有说不出的完美;还有他们的色彩,多么纯粹,可又是流动的,没有人能捕捉那种颜色,我

们清楚目睹它们随光线角度不断幻化,却没办法叫它停格,即使用画的、拍成照片、录下影来,都无法复制出它真实的色泽。」

「感动无法复制。」时澄颔首。

姑姑从手提袋中取出迷你瓶装的威士忌,打开瓶盖,先拿给时澄,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小口。

「在学生时代,那时我真的非常用功,而且急切地想了解这个世界,整天往图书馆跑,以为只要将图书馆里面的书全部看完,就可以了解一切。很天真对不对?」姑姑转头看了一下时澄,「一百座图书馆的喧哗,也抵不过一朵花或是一尾鱼的静默。」

时澄闭上眼睛,网膜上仿佛有鱼群的七彩残影

▲水族馆里被禁锢的鱼群,是不是像人?(图为加茂水族馆/记者于佳云摄)

姑姑幽幽说道:「人类真的是很低等的生物。」

「对,至少鱼绝对不会羡慕人。」时澄说:「就算同样是哺乳类,人家鲸鱼可以潜泳一个多小时才浮出水面换一次气,还可以利用水的振动轻易将牠们的声音传到八百甚至一千多公里远的地方呢。」

姑姑点点头说:「鸟类也很不可思议,鸟的漂亮就不用说了,它们天赋那种随心所欲的精确飞行技术,人类还得打造笨重的机器、消耗地球能源、制造噪音污染,才能稍稍与它们比拟,可是鸟类只需借助一点点风就可以飞翔,一点点光就可以飘洋过海。一只不盈一握的小小雨燕,每年在季节的迁移时,可以通过种种恶劣的天候,飞越半个地球。人算什么?天生一个光溜溜的身子,要漂亮没有漂亮,要速度,没有,要轻盈,也没有,在大自然里面显得既笨拙又脆弱,一天还得吃三餐加消夜才能活下去。」

「人靠智慧存活,不是吗?」

「智慧是吗?我只知道人的脑筋太复杂,用另一个说法就是,人都是神经病;你看世界上有哪一种生物,会用空洞的口号和似是而非的道德教条去杀人?」

时澄想到鸿史告诉他的有关赤军的集体疯狂行为,不禁叹道:「确实只有『万物之灵』才做得出这种事呢。」

「有一个朋友说得好,最凶猛的狮子逮到猎物,也不过就是当场用尖牙利爪撕开它,然后嚼几口吞到肚子里,吃饱了就天下太平,也不会多抓几头留做点心;人吃肉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一样为的填饱肚子,却要先养肥了再杀,在屠宰场,以电击棒、磨得发亮的刀和滚烫的水伺候,到了厨房,则是细细地切,重重地剁,慢慢地炖,还要不断变花样,说是料理、饮食文化。谁比较残忍,你说?」

▲要不断吃食物才能活下来的人类,真的比较高级吗?(图/达志示意图

「哇,以后吃肉一定会充满罪恶感。」时澄语带夸张地说:「叉起一块肉,对它说,老兄,对不起,赶快把我们人类消灭吧。」

「这件事大概人类自己就会做。其实究极说来,要靠语言文字才能相互沟通、仰赖不断进食才能维生的物种,都不能算高级嘛,你看植物,只需要阳光和水就可以开出各种美得无与伦比的花,还用果实枝叶滋养别的生物,有的树可以长到一百公尺高,有的可以活五、六千年,真是不可思议呢,哪像动物,又吃又拉的。」

时澄突然好像知道了姑姑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

「姑姑,」他说:「我不会因为知道你身体的……」他差点脱口说出「缺陷」两个字,「身体的秘密而看不起你的。」

姑姑脸上浮现一抹微细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笑。

多年以后,时澄仍然清楚记得,姑姑在述说这些心境时,眼神之柔和,语气之平静;身处数以千计用天生优雅姿态巡弋的鱼群之间,在静谧得近乎神圣的星空之下,人只有用灵魂才能发出声音。

在水族馆那个晚上,姑姑一开始就提起生而为人的无奈,原来只是个引子。

▲许多人不能接受自己的的性别、身体,却也不被这个社会接受。(图为示意图/路透社,下同)

时澄的祖父算是入赘给祖母家的,所以结婚次年生下的大儿子,必须祧祖母的家姓,因此祖父对下一个男孩充满了期待感,谁知道接下来一胎怀到五、六月大时祖母突然大量出血,差点夺走祖母的性命,婴儿流产。第三胎是个女孩,生产很顺利,但小婴儿体质较弱,不久就因感染而夭折了。连续两次意外,教祖父母伤心了很久,才又鼓足勇气怀第四胎,没想到竟然是一对健康的双胞胎,而且都是男的,教祖父母喜出望外。先落地的那个是成蹊「姑姑」,另一个取名成渊,就是时澄的二伯父。之后可就六畜兴旺了,祖母又连生了六个孩子,四女二男,包括了时澄的父亲。

成蹊从小就认为自己和他的兄弟不一样,而把自己和几个妹妹悄悄归类在一起,虽然他从来没说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只把这个念头当作心中最大的秘密,但举手投足之间,以及在穿着上,他会不着痕迹地与妹妹或是母亲认同。有趣的是,大人对此竟毫不以为意,或许下意识里他们认为两个总是同进同出的小孩,一文一武或一女一男不失为理想的搭配,有时候上街,还故意将成蹊打扮成女孩,不知道的人就一路上以羡慕的语气说他们会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而且健康又漂亮,真福气;祖父母就非常虚荣地感谢人家,心里非常得意,尤其在两次失婴的惨痛经验之后。

上学之前,成蹊毫无压力地在两种性别之间游走,但上学以后,男女有别的客观现实教他烦恼不已。他很自然地与女同学玩在一起,因而引起男孩子恶意的嘲弄;当然也有甜美的一面,常常有男孩子,高他几年级的,主动充当他的保护者。但最引起他困扰的,是别的女孩子没有而他却有的那个东西。他一直觉得那个东西丑陋不堪,他厌恶它,可又拿它没办法。他记得最常做的梦是,他发现他本来就是一个女孩,身上那个多出来的东西,其实是人家恶作剧给他装上去的,只要他穿上裙子,或是大叫自己一声「女孩」,它就会消失无踪。

但它从来没有消失。到台中上中学的时候情况更加严重,他读的是师生全属男性的教会学校,因为路途遥远必须住校。那时周围的人包括自己,身心都起着剧烈的变化,而且或多或少开始意识到另一个身体,也许是在拥挤的车上贴身而立的异性,也许是上体育课时游泳池中不小心擦撞的同学,总会在体内产生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热,甚至发展成难以遏制的好奇心和冒险的冲动。

一年级上学期还没过去一半,已经有人未经预告,在宿舍熄灯后,掀开他的蚊帐,钻进他的棉被中。成蹊首先是感到紧张,有些害怕,但又不敢出声,以免舍监和同寝室的同学知道。在黑暗中他知道来人是谁,他们多半是班上的留级生或高年级的学长,身体已经发育得比大部分一年级学生成熟。成蹊对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并没有任何犯罪的感觉,对闯入者他也不感到厌恶,但是他们通常是粗鲁地压着他,急切地将手伸入他的下腹部,或是抓他的手放到他们的两腿之间。成蹊对他所触摸到的那个与自己有很大差别的物件很是惊讶,但这整个过程并没有带给他愉快的感受。他唯一的享受是在对方谨慎的狂乱中,散发出来的温度与气味,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他确信其中一定有极短暂而微妙的时刻,可以被解读为爱,教他感到一阵朦胧的幸福。

我欲凝视事物,但一无所见……

在最后旅程中 他试着窥探时间和记忆

以便进入生命中 一再向他告别的肉体与灵魂,

并一一见证 爱的丰饶,诡谲,及其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