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大陆人》教数学的书法家

阿超的字。 明 陈继儒 小窗幽记 选抄（作者提供）

我的大陆朋友阿超是位教数学的书法家，想帮人润笔经常得面对语文考试，多亏他从小写大字就抄文抄史抄诗词，靠着练字读书两不误打下基础，从没被口考给难倒，就连面对婚姻这个「大道场」，身为单亲爸爸必须具备的浆洗缝补也能应付裕如。

由威尔•史密斯主演的《当幸福来敲门》，上映时看哭许多人，这部片子是美国贾纳理财公司执行长克里斯•贾纳白手起家的故事，阿超跟贾纳同样是数学专业，他们的脑袋一般人无法企及，阿超让我拜服的，不仅是国学和书法的功力，还包括在跟儿子的互动中找到自己。

●父子当可如手足

阿超字格非，取自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李清照之父），他的以字行并非想攀比名人，而是佩服这当爹的该有多大的心气，有办法教导能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夏日绝句〉）的旷古「明珠」。人中豪杰跟鬼中英雄的共同点，就是不为名利苟且偷生，就这点而言，阿超算得上俯仰无愧，我这个只喝了孟婆阿奶半碗汤的，对他名字的解读是：经常想要格（改正）一己之非，就已走在超越自身的路上。

大陆学生的升学压力至少名列全球前三，在有如风摆杨柳且有意降频的政策下，小学生流行盘手串敲电子木鱼，大学生呼朋引伴入寺烧香，阿超15岁的儿子没有克绍箕裘的想法，很正常地打游戏看日本动漫给自己纾压，阿超属于口讷型，遇到应酬就闷头自酌，儿子看他身体不好常劝他少喝，生病时会拿药递水主动做家务，难得的是他想加菜帮儿子长个子，小伙子竟然说能吃饱就好。这么懂事的孩子，任谁都会认定不是来讨债的。

阿超年过不惑遇事却经常大惑，儿子还经常以老道的口吻说：对无力解决的事别执着，要多想快乐的事。唯一让阿超伤心的，大概就是交了女朋友还得经由老师通知，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认为最佳的父子关系应该如兄如弟，对儿子的不讲义气，阿超也只能擡头边看边想：天要下雨。

感情再好的父子也难免有争执，每当阿超自豪说：我写字都30多年了！儿子就立刻一盆冷水慢浇：写了30多年，成果在甚么地方？

仅一回合就承认败北，就能看出阿超的知足豁达，在阿超跟我的交流尚未白热化之前，我对这位经常发咖啡图帮我加油的网友想像如下：一个字写得很不错，有严重浪漫跟小小忧郁的大龄女文青，当阿超在朋友圈晒了几次书法后，我主动问起书龄几何，这才知道我看人实在太走精（失准）。

●满村都是娃的字

阿超说他爸在每年除夕会请村里的私塾老师写春联，他读小三开始写大字遇蒙师指点，从描红（直临）到模仿语文老师（兼教书法）字体的直临，到五年级就包办家里的春联。

上了初中家搬到镇上，学校每周有固定两节书法课，阿超坚持从直临、对临到背临（意临），零用钱都花在买名家字帖，临帖之余也抄唐诗宋词，但凡对文学有过痴迷的都能理解何谓爱不释手，我小时候就靠着帮邻居「拈花惹草」，才能在藏书颇富的人家看一堆似懂非懂的外国名著，夜幕降临后就凭着天生金光的囡仔目，直听到我阿母遥喊食饭，这才万般无奈把书放下。

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经济还没真起飞，纸的来源不容易，阿超说他写过包红糖、白糖的草纸，上坟烧给祖先的火纸（冥纸），草纸一捆2分钱，火纸较便宜但很难写，阿超他爸十捆八捆的买回家，旁人看了多不解，爸爸自然没少解释火纸的用途，阿超就是在这么克难的环境下练成童子功，自从拿了全国少儿画报书法展三等奖，人生就从此开挂，全镇的人都来他家排队请他写春联，爸爸自然是骄傲无比，可苦了这个得从腊月二十三写到除夕中午，十指都冻僵不知几回的孩子。

上了高中后，书法课虽仅一堂，若论师资可不是草台班子不看简历，阿超很幸运又得遇名师，从选笔用墨到临摩读帖到理论创作，阿超成了代表全校参加书法比赛的「大拿」，拿的奖多了，「胃口」也从抄诗词到抄经史，有全抄有摘抄，让我惊讶的是他找的书竟然是《史记》、《汉书》，甚至还有中文系都公认很难啃的《文心雕龙》，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只能算小儿科，这时的阿超是书法班掌门人，除了总包过年时全校老师家的福字跟春联，就连镇边的村人也都抱着红纸上门，写春联不仅经常写到来不及吃饭，有了帮手的同时也开始收徒弟。

●避无可避的魔考

台湾人常说：少年得志大不幸。阿超虽十来岁就有了小确幸，仍要面临中国教育的两句「格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阿超说他的文科跟理科不分上下，最后选择考数学系，是因为听人说报考理科容易上。阿超在大学四年几乎没见过多少校外风光，除了在饭堂打工，课余时间就跑图书馆，继续钻研书法史以及相关的理论、创作、美学，最大的乐趣是到美术系请教书法老师，大二时，阿超就已经是地市级书法协会的会员，也因为十分善用时间，在拿到数学跟书法双学士后，这辈子的魔考也从此开始。

开始教书后，阿超把办公桌一分为二继续写字，对26岁的年轻人来说，名跟利就像惚兮恍兮的小仙女，让人难以拒绝的是那个若即若离，阿超加入省书协没几年就加入书画家协会，直到当上区级书协的秘书长，写着写着就写出了苦恼，虽然书法教授早跟他说参加比赛无意义，阿超仍想靠投稿积累名气，直到年逾不惑辞去职务丢开头衔，一朝抛开名枷利锁，这才得以悠哉悠哉于翰林墨海。

我常觉得跟阿超相识恨晚，因为曾被人给设计「摸底」，在西湖边的亭子里，有人抱来满怀的墨宝要求当众进行「检验」，我觉得一擡头就能看到望峰息心的三面山，要在清风徐来的湖边拍马屁，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焚琴煮鹤的行径。对于中国的不孝有三，无「编」（编制）为大，在体制内量产出来的所谓专家跟学者向来敬而远之，我脑海里牢牢扎根难以拔除的，是那个会让人大生名利之心的全面撒网，重点培养。

我虽然拿笔如拿刷，随大流的匠气抑或有才的浑然天成，我自认还能看出个好歹，这段被人事先有意的没商量，我当面不好说，就注定了结果就是说不好，考的是我的作诗填词还得兼论人家的书法造诣，这番至今想来仍觉好笑的无言经历，让我后来每走苏堤经过那个「考亭」，都会想起那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主考官」，关羽犯错还有刘备保，要是能早早认识阿超，我或许能有些许底气，去颠覆一下对方自动幻想出来的，不管是怨我的惜字如金还是叹知音果真难觅。

苏堤的考亭。（作者提供）

●理性感性皆恩典

或许很多人跟我一样，认为字写得好的书法家，应该都出于文史哲之门，阿超这个超级特例，常让我想起印度的拉马努金，他把他的数学天份归之于娜玛吉利女神的梦中指点，阿超是把他得心应手的笔走龙蛇归之于上帝的恩典。想弄懂数学方程需要一丝不苟的缜密推理，能搞书法创作的，多少也得像唐朝怀素承自张旭的「颠张醉素」，大白话就叫天马行空不拘常格。

我问阿超：你脑子从来没打过架吗？

阿超说：我看满黑板的方程式，跟看满纸的墨迹毫无二致，理性跟感性的瞬间联系，到了尽头都叫自由，这是上帝的旨意。

没有信仰的人，大概很难体会甚么是上帝的旨意，我觉得很像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说的「高峰体验」，人一旦感受过那种超常的心流，就会明白甚么是大道至简或大美天成，其基本功就是经常忘我，阿超的忘我在小时候就如影随形，那是在他给父母读《圣经》时，对不认识的字得先查字典好备课，一个老是忘我的，最害怕有人故意问你「有」甚么，阿超曾说过他的口试。

听说你教数学？

是啊！

唐诗会背吗？

会背一些。

宋词怎样？也会吗？

十首八首的还行。

24史的前四史知道吗？

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

还不错。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知道吗？

阿超心想：「这人有病吗？」嘴上答：知道。

听说过唐传奇吗？

略有耳闻。

中国文学的发韧是哪一本？

是《诗经》吗？

最后出题者说：你虽然教数学，对文学常识也知道，写好字应该是意料中的事。

这种连文科生都不见得能全数通过的口试加面试，对阿超来说是家常便饭，有人觉得老来学（或欣赏）书法于身心皆佳，我认为在戾气重的社会更应该当成全民运动来推广，俗话说：造谣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我觉得书法就是个超级大筐，里头装的就叫中华文化。

●书法替文化代言

我曾偶遇一位从德国到中国修学分的女生，她得意地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写的毛笔字，我十分郑重告诉她：书法是中国真正值得骄傲的文化。

女孩问：你写不写？

我当下赧然苦笑，先伸出自认有点仙风道骨的左手，接着再伸出打了30多年网球，关节早已肿胀变形的右手，女孩立刻善解人意嫣然一笑，我戳戳岿然挺立的中指跟食指，再点点其他三指说：这就像希特勒的地堡沦陷（困兽犹斗）。

女孩立刻收起笑脸说：在我们国家不能随便谈论他。

女孩不知道我朋友经常形容我的好玩跟有趣，就是很擅长用阴兵借道的方式开玩笑，她能明白我此生为何与书法无缘就好，我就算学了段誉他家的一阳指，或是找个能看五色脉诊的正骨大夫破格收治，对写字这项必须长年下功夫还不见得能有半点火候的「修炼」，我至今还仅停留在欣赏的层次，不管是字还是人。

台南的东岳殿建于明郑永历27年（1673），是全台第一座，介绍牌之所以不标康熙12年是真有心，我每次擡头看那块很有名的「尔来了」，总不确定那是草书还是行书，这个人神之间心照不宣的「你来了」，明示着只要人心生一念，那是天地尽皆知，对三百多年来台湾社会的稳定，至今仍有无法估算的冥冥之功，大陆朋友们常说还是台湾人有文化，我都觉得这块匾大有功劳，有次心血来潮拍下来传给阿超，顺便问了才知道，是来自把草书给慢写了的行书。

●人生目标在心画

我有位朋友十分古道热肠，他的书法造诣是全台免送审，也就是只有他评别人，别人没资格评他，这位擅长写隶变体的朋友不仅为人热心还十分幽默，我每出版一书都请他帮我题字，想说去大陆开学术研讨会拿出来送人特别有面子，我不好明讲的是台湾也有厉害的书法家，有次当面致谢，朋友竟然说：我要感谢你帮我反攻大陆。

古人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对爱说政治笑话的台湾人是两头都不落，不分蓝绿的「万紫千红总是春」，我总希望两岸的文化人都能站出来口吐莲花，以资证明真传一句话，绝对胜过假传万言书。阿超跟我的书法家朋友同为人杰且习气相近，不同的是他的精神包袱比较重，一般人给饭店题匾，不是近悦远来就是高朋满座，阿超给朋友的饭店题了「诚信赢天下」，只认得出赢字的我不耻下问，阿超说：只有诚实经营，不欺不瞒不哄不骗，顾客才会在相信后认可然后去消费。

我心想，阿超真不愧叫格非，把当今中国最需要展现给外界的努力给一匾道破，最近临睡前常想到他说的：在肉体跟灵魂之上，除了罪恶以外一无所有。心想阎罗王给我的三封挂号信已收到两封，虽然也曾梦过地藏王菩萨，一想到阿超说的罪恶，我是再也不敢确定死后真的有靠山。

有真正信仰的人，虽然很难做到过去事不思，未来事不想，但也会相互鼓励要朝改变面相努力，不管肤色是红黄还是白黑，面相就是心画的呈现，别称叫宇宙信息，善于捕捉信息者，就是靠诚信才得以安然，阿超跟我的人生目标都是心中有「画」，不管是他的天堂还是我的净土，我们都相信会自欺欺人者接下来就会欺神。（朱言紫/台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