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大陆人》铁汉书记
国清寺照壁。(作者提供)
似我这等吃过「乖乖」(某零食品牌)还无法变乖的台湾人,从小被家长一句「要叫警察来」给唬住的为数不少,长辈们这天下第一招,是来自日本殖民时期惨痛的生活教训,警察只要袖筒里伸爪爪露一小手,不配合的百姓,其下场就会像小媳妇哭爹妈没完没了,台湾白话文学之父,人称「彰化妈祖」的赖和,他的小说〈一杆秤仔〉最具代表。
现在的警察别称「人民的保姆」,意思是甚么事都可以找可以吵,不管是隔壁夫妻吵架听不下,还是半夜起来吃不到黄瓜(饿极),都可以找警察。
大陆就不同了,职有分等事有专责,朋友们努力要让我记住民警加武警,其下分24个警种,喷了一堆唾沫星子,看我还是一脸懵,他们担心我会在大海里下杆子,不知深浅乱闯祸,于是话说从头,要让我先记住高级执事,从警察都不敢仰视的书记开始说,我好不容易从国家总书记消化到村支书(村党支部书记),只想到《伊索寓言》里,北风和太阳的故事。
中国的官吏制度,历朝历代最复杂的莫过如今,由高至低分好几个位阶,名称之多分类之细,十个脑子都不够记,因为台湾没这套系统,让我听了感觉很像活在平行时空,觉得所有的党官当中,饭碗最难端的要算书记,既不是东家也不像西席,是连河里的泥鳅种,或是山上的狐狸王都摸不清底细,我认识的老王是大学党系统的骨干,他老是卖布不带尺的要跟我胡扯,完全颠覆了我在电视跟电影里看到的书记形象。
吊儿郎当就姓王
老王退休后,常跟着老婆四处参加研讨会,会议没硬性规定要对口专业,加上老王曾有过的职务,一来二去的碰面,我这个豆腐耳朵爱听两舌语的,不知不觉把他当成了研讨的「目标」。比尔盖兹见朴槿惠时,右手握手左手插口袋,让韩国人瞬间崩了个大溃,我努力想分析老是两手插口袋,低头专心看路的老王,是人际关系早被二一?还是没安全感只想耍帅?
台湾的冬天难得有摄氏十度以下,也只有冷到发抖,才有机会看到手插口袋的老男人,我最大的缺点是经常爱拿手电筒照人,我认为浅插的,是瘪粒的麦穗头扬得高,自大的本钱只有天知道;这深插的,可能是连狗都不想跟他交换的人生;至于老插的,那绝对是腿脚厉害不怕摔的硬汉。
老王没半点架子,给我的感觉是胸无城府,手插口袋不怕摔,往好里说,就像甩手掌柜啥事都不用管;往实际看,这个学阿二满街串的吊儿郎当,一看就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花岗岩脑袋。朋友口中的书记很像申公豹的脑袋,是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申公豹最常说的话是:「道友,请留步。」老王是向前欠一躬,脚再挪半步的给我暗示。
筷子伸进茶壶里
大陆的学术研讨会,会后经常有大阵仗的「伺候」,有次开完会,隔天被安排到天台山游览,天台山是三山五岳之一,我二度参观天台宗的祖庭国清寺,礼拜了隋炀帝替智𫖮禅师盖的,已经超过1300年的隋塔,再去凭吊我心目中的大唐第一禅师,一行禅师到寺留下的「一行到此水西流」碑,车子便开始让我们见识天台山最佳代言人——李白的:「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琼台〉)我很奇怪巴士后面怎么老跟着救护车,旁边的说:因为你们是重要人物。
实际上是官方的活动永远不允许出任何差错,车上是真有耆宿没错,担心他们不堪被环山公路绕到身体出事,这样的设想周到谁都理解,面子跟里子同样重要,在平地就没这些顾虑了,我跟老王夫妇都不喜欢在人堆里凑热闹,经常站远远地,学壁虎掀门帘似的小露脸,之后尽情地欣赏一群中外人士如何交流。
老王耳朵有些不灵光,说话声音会自然拔高两阶,他老爱对我不停地说是道非,听着一匹老马不断当众啃「硬草」,口气还像崔莺莺送张生,是一片伤心说不出,活像个庙被烧了的土地爷,声情并茂地跟我述说是怎么个无「家」可归。
老王数冬瓜道茄子的唠唠叨叨,经常招来异样的眼光,王太太或许早就看惯了这出叫乌鸦落房顶,开口就是祸,自己最亲密的人,却老像搞不清孙猴子守桃园只有自食其果,好几次拉他衣服要他住嘴,老王这匹活像架新辕拉新套的「骐骥」是浑身不自在,不甘心被剥夺发言权,提议干脆脱队,要沿着西塘河走到虎丘山,把筷子伸到茶壶里想胡(壶)搞,很明显不是头一遭,我乐得船底下放鞭炮,准备闷声不响跟着走人。
猜顽石如何点头
我对「顽石点头」的发生地,以及相传剑池下面是夫差他爸阖闾的墓地深感好奇,也早就不耐突然有人冒出来要求合照,只是碍于情面不敢公然落跑,担心会被人说是要搞「台独」,这下子装都不必装,顺势问了小崔跟小张,王太太跑去跟组头(分组讨论的负责人)说了声,一行五人开始了漫游苏州的私人行程。
王太太年轻时在苏州搞过调研,旧地重游自然当起了领队,她的某位亲戚是中国航天事业的翘楚,一说起她们家的事,老王就只能手插口袋不好插嘴,我逮住空档问老王:看你走路我很担心,要是不小心摔倒撞到头,那不就猴子吃大蒜翻白眼?
王太太一听是如遇知音,急忙忙强拉出老王的右手给我们看,「这截断了一半的小指,就是摔倒时突然抽手压地搞的。」
我心想,有过椎心之痛还敢依然故我,这铁定是药王爷的肚子苦水太多,才会导致长期养成的要命习惯改不过来。
虎丘山是苏州最有历史最具人文气息,是历代文人雅士必游的景点,在众多的传说里,我最感动的是「生公说法,顽石点头。」道生法师生于东晋简文帝咸安二年(372),七岁遇名僧竺法汰随师改姓,十五岁便登坛说法,读了《涅槃经》后,认为一阐提(不信与毁谤)也能成佛,是中国最早提出顿悟成佛的,当时《大般涅槃经》还未传入中土,佛教界因为闻所未闻,不认同道生法师的看法,他在当时被视为异端,流浪到苏州的虎丘山,忍不住对一堆大小石头发表他的「一阐提之人也能成佛」。
夫差把鱼肠、专诸两把稀珍,加上其他一千多支剑,给了他父亲阖闾作为殉葬品,历朝历代对剑池都不敢动手,怕会有变生不测的机关,大家拍够了剑池就分头活动,看着一千六百多年前,百姓争睹道生法师令顽石点头的说法处,石头想当然早被搬光,我来回扫视空空的道场,回想老王沿河一路吐槽,说王太太加入的花瓶政党,是鸡逗黄鼠狼,连尝试「搞搞儿」(一起玩)的机会都没有,或许是对太太空有巾帼情怀,却一直只能当「花瓶」耿耿于怀,他问我:台湾的政党怎么样?
一阐提有两种
这问题很像闽南话说的:「有一好无两好,有新妇就无牛母(母牛)。」娶媳妇得靠卖了最有生产力的母牛才能凑足聘金,就如同想要真正的民主就得有所牺牲,我说:我们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实践了你们毛主席在1957年提倡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我的简单扼要又明了,外加双关那个举世皆知的「阳谋」,显然无法满足老王的需求,出了虎丘山,大伙儿准备前往拙政园,一位出租车司机主动靠过来,要求我们帮他增加业绩,说是先到丝绸博物馆消费就免费载我们。
除老王之外,所有人都想带名产回家,苏州的丝制品,千年以来就是自用送人两相宜,老王依旧手插口袋扯嗓门,就是要跟我谈「谣言」,大陆人对谣言的解释是:遥遥领先的预言,在台湾,编造「谣言」成了侧翼的最爱,同日也同风,摆明了就是要让猪八戒吃黄连——苦死那些个大嘴的。
为了让老王闭嘴,好让我能跟着血拚,我把手掌放耳后,故作很难收到音,谁知老王全然不解风情,竟然使出嗷嗷叫的暴喊,说到激动处,身体还跟着抑扬顿挫,摆明他不是九月的茭白灰了心,就是要学啄木鸟治树的凭嘴劲,无论如何也要把想讲的话说完。
丝绸博物馆是挂羊头卖羊肉,卖场里的人声跟音乐声隔空交火,在场血拚的,一个个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囫囵吞,王太太身处「战区」,早就买到看不见人影,我无法指望她来「闻声救苦」,想到一阐提有两种:一种叫断善一阐提,是老王念兹在兹,口说指画的权贵阶级;一种叫菩萨一阐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就是代表,因为愿力太大成不了佛,两者都建立在众生皆有佛性的基础上,不满前者的老王无疑是后者的追随者,一直到了云里雾里的拙政园,他才总算消停,我的耳根终于清静。
拙者言政不可说
拙政园,依东晋潘岳〈闲居赋〉的「拙者之为政。」命名,是江南园林的代表,始建于明朝正德年间,之后屡废屡建,太平天国时,成了李秀成的忠王府,李鸿章给他弟李鹤章的信里写道:「忠王府琼楼玉宇,曲栏洞房,真如神仙窟宅。」
在烟雨蒙蒙的黄昏,欣赏游人渐稀的名园,还真有点身处「神仙窟宅」的感觉,想到有名的景点去上友古人的游客,很多时候就像苍蝇飞进了牛眼找累(泪)吃,我们选在关门前一小时漫步雨中,不发表高论的老王慢慢让我有点不习惯,足见这个「拙者之为政」,八成触到了他的某根神经。
维根斯坦,被公认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他曾说:遇到不可说的事物,我们必须保持沉默。我虽谨守沉默的分际,一想要卖(推销)台时就会不遗余力,老王伉俪是所有朋友中最力挺我的,自从跟团来过台湾后,没多久就自己出团当领队,还到处拉退休的亲朋好友跟同事来台自由行,我印象中至少三次以上,不管在夜市还是机场,越是人声鼎沸的地方,他们是越嫌热闹不够老给我发语音。
我曾问王太太:妳当年怎么会想嫁给他?
「文革时,我们家挺惨,我就想,如果不嫁个农或工,我的麻烦会无法预测,他好歹是个书记,我感觉比较安全。」
面向阳光才乐活
经历过那段披蓑衣啃红薯,穿没穿个啥,吃没吃个啥的中国知识分子,都能体会铁拐李过独木桥有多呛,我能明白老王对他太太的怜惜,嗓子里塞棉花喘不过气,也要抱着香炉打喷嚏,就算碰一鼻子灰,也要想方设法对我这个懂得保持沉默的晓以大义。
我一直认为老王对花瓶政党的看法,跟罗隐形容诸葛亮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十分吻合,他对台湾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一看又看再三看,多少体会了维根斯坦的「不可说」。
开头说的,北风与太阳的故事,其寓意是:与其全力控制百姓,不如放手让他们自动心服,说得直白些,用打的方式不能指望孩子会变乖,就像我从小老被大人恐吓要叫警察来,「狼来了」不必说三次,聪明的小孩就知道大人都是正骨大夫,专想拿捏人。
生在台湾很幸运,可以河里洗煤炭,闲着没事干去好好「研究」警察,我这辈子最想「拿捏」的警察,让我想跟他「搞搞儿」的,是一位曾开给我警告单,说我脚踏车再不装灯泡,再让他看到就要叫我吃罚单。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知道挨打的狗会去咬鸡借此出气,我经此恐吓,在车把缠了个灯泡不亮的头灯,我想假装是只刚出窝的麻雀无法独立,就是要看在日头赤焱焱下敢给我罚单的警察,会不会兼顾情理法,替左手无力有心脏病的百姓解决问题,帮忙掰开我用两根锥子也撬不开的头灯外壳,我的刁民行为,是真心认定人民的保姆,该是让百姓会自动脱帽的「太阳」。
老王因为大半辈子明白「北风」不好惹,因此才老想跟我探讨「晒太阳」的问题,除了插口袋让我心惊肉跳,回想他跟我说过的,那一大堆如同大年三十看黄历,再没多少日子的话,我必须老实说,相较我这个老学熊瞎子(又名黑瞎子、狗熊,天生视力差。)耍棒子的刁民,他这个退休的老书记,真是个忧国忧民。
(朱言紫/台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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