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大陆人》老赵与他的台湾姼仔(下)

阿婆福音的地方。(作者提供)

身后无追兵,眼前无官司,老赵在台的日子平安无事,但绝不平凡无奇,除了我们这群中年妇女,老赵还被一位八十岁的阿婆给看上,阿婆说她没读过书,却可以用台语大段《圣经》,小蔡每天和老赵公园散步时,还得充当翻译。来自无神论国家的,当然不相信阿婆跟上帝祈祷时,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回应,更不相信阿婆在教会帮别人祈祷后,见证过的诸多奇迹,直到某天,老赵有幸被「感召」了!

■八十阿婆真有爱心

小蔡说阿婆问她:「怎么好多天都没见妳先生跟妳一起来散步?」

「他腰痛在家休息。」

说起老赵的腰痛,那是发生在某年的中秋节夜晚,干部们在屋里吃月饼跳舞,他跟另一个右派井边挑水,这是白天的工作,为何也要晚上干?因为是中秋节,因为月亮太好看,两人还没看出吴刚有要追嫦娥的意图,就被叫回屋里审问,一向爱逞口舌之勇的老赵是记吃不记打,第三代红卫兵虽坚持要文斗不要武斗,老赵也相信人都是会进化的,干部问他:「你们两个坏分子,在外面干什么干那么久?」

老赵说他一听到这有些喝高了的声音,就忍不住想起了说书的嘴跟唱戏的腿,过节嘛,图的就是热闹,他故意拖长音慢悠悠的说:「我们在看~~月~~亮~~。」

伴随着数声女性嗤笑而起的,是他背后的一声轰然巨响,他的腰就这么毁在一把铁锹上,只要天冷不注意保暖,只要动作不小心过大,他就啥事也不能干,只能成天躺着,退休前得硬着头皮出门,走起路来就像大腹便便的孕妇,试过按摩、针灸、拔罐,退休后就不敢乱动,乖乖躺着静养,这个连开刀也找不出病灶的腰疼,已折腾了他超过四十年。

老赵说当时红卫兵抄家时的流行话是: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坏人打好人,是锻炼;好人打坏人,是应该;坏人打坏人,是内讧。我们都认为他活该被打,谁叫他让「母老虎」动情的同时,惹火了在场的地头蛇

因为说来话长,小蔡没告诉阿婆腰痛的由来,阿婆就坚持要来帮老赵祈祷,小蔡说就在那一刻,她相信她嫁了个好人,在阿婆手碰老蔡的多处身体,祈祷词如长江大河的同时,小蔡看得是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阿婆跟老赵因为语言隔阂,虽不能深入沟通,但也被我们列为老赵的资深女友,阿婆是努力要让他接近上帝,老想跟他传福音,老赵却对在公园里当义工比较有兴趣,王粲〈登楼赋〉:「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我觉得老赵把捡公园的垃圾当成运动,那是被我们这群台湾姼仔感动到想把他乡作故乡。

小女生懂为善最乐

小蔡心疼老赵的腰痛,认为他大可不必,一个边捡垃圾还跟人又聊又笑的,总感觉有些哗众取宠,老赵是跟魏延一样,长了天生的反骨,任谁都别想出手矫正,两人就此在公园分道扬镳,我们转圈遇到老赵正夹子四处找垃圾时,夫妻俩还故意演戏小蔡会大声喊:「感恩哦!感恩!您真是功德无量啊!」

老赵经常是站着傻笑,偶尔也会五句话分两次讲,三言两语的配合演出:「对啊!对啊!这些爱抽烟的真的要加强教育。」

老赵说他最气的,是看到小孩游戏区里烟蒂,公园是有清洁人员固定打扫,没扫到的烟蒂就成了他的眼中钉,我每次陪小蔡去「演戏」,顺便看老赵的战果,还真是不少,老赵得意洋洋地说:「刚才有位太太问我要不要吃热包子。」

不可否认,老赵在公园当志工的回馈,已经给了他强力的增上缘,最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连小学生也难逃他的魅力。

就在听说「热包子」后没几天,小蔡说:「我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加上听人家每天称赞,自己在那边美得冒泡,没想到他暗中交了好几个女朋友,连我都不知道。」

我们也都以为老赵在公园捡烟蒂,那是九月初八问重阳,是不久﹙九﹚的事,小孟还笑说:「人家心甘情愿做傻事姜太公王八愿者伸脖子。」

事实是我们这群只会说风凉话的,全都没想到牵连的范围还不小,公园旁有一所小学,礼拜三下午不用上课,老赵说:「一开始有三个小女生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捡垃圾,她们就说要帮忙捡,我要她们别捡手会弄脏,后来她们就固定每个礼拜三来帮忙,再后来就问我我的生日是几号。」

小蔡笑嘻嘻地拿出老赵的小女朋友送的生日礼物一一展示,「这个按穴道的小玩意一定是妈妈出的主意,这个针线包当然是要送我的,……。」

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生日贺卡,里头那些称赞老赵的纯情话,看得我们那早已不见的青春小鸟一只只飞了回来,真心替小蔡欢喜,模范找到了英雄,这一对红人,特别是老赵,他在公园捡烟蒂头如同在山上吹喇叭,在我们的群外群里,早已是名﹙鸣﹚声远扬。

■拒绝让颜色上心

老赵是低估了台湾的两性教育,我相信这三个小女生,不管日后是不是有机会带着男朋友、老公、小孩来旧地重游,在她们心里,老赵已经占有了一席之地。

一个原本像庙里的苦罗汉,难得一笑的老男人,已经被台湾的女人们「改造」得经常眉开眼笑,虽然长期被他在对岸带有物质利益的女朋友们给上了「颜色」(黑五类),从他日渐增多的搞笑事件中,我们相信他活到老学到老,也会跟大多数的台湾人一样,不会让「颜色」左右自己的命运。

我永远记得上得最沉重的一课,老赵说他虽然已是摘帽右派,又叫改正右派,但只要人心不改,他们这些右派永远是人民眼中的坏分子,外甥不在家还有救(舅),他说他们这些右派是永远没救的,因为这几十年来,「鸭子」上松下紧的浮水浮惯了,上面之所以要求不高,是因为身膺「四个伟大」的毛主席已经蒙主宠召,可下面的还会抓得紧,只要运动再起,他们虽已垂垂老矣,仍然是共产党的党史中,最最不能提的一段,因为没有反右就没有文革。

渗入五脏六腑的「颜色」,就像秦琼祖传杀手锏,是会一代传一代的,老赵的身分,在古时候该算是五刑中的墨刑,不同的是刺在内心,除非请共生了一辈子的细菌跟病毒们一起帮忙,否则永远也别想除青,一如老残在《游记•序》说的,会让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同哭同悲

我们这群好学生,在口渴时吃到了酸梅,上了另类的历史课,听了不少闻所未闻的阳谋、阴谋,让我深感惊奇的是,老赵竟然跟我的右派朋友们有志一同,说死后要真的碰上马克思,他最想问老马的是:这么多中国男人的姼仔,因为相信他说的「物质利益」而变心,该不该找他老兄算帐?

朱言紫台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