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大陆人》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爱情
作者在杭州曾加入一支高龄登山队,下山后茶叙的地点笼月楼。(作者提供)
负氧离子对人体的疗愈力,众所皆知并非神话,喜欢亲近山林者都能说出一大串,在杭州植物园,我经常跟着一群「操刀必割,执斧必伐。」(《左传》)的老山羊们,试图从U2(老爷侦查机)升级到B-1B(隐形轰炸机),一支使命必达的登山队伍,靠的是一位才能足以带领第五纵队的队长。
队长家就在植物园旁,在我眼里,他跟他太太是「活色生香第一流」(薛能〈杏花诗〉)的神仙眷侣,听他俩说着每天都会经过一块题着「一枝春」的石刻,到植物园享受树疗的抗癌经过,我感悟到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爱情。
高龄铁骨登山队
日前看到台湾跟大陆青年携手守护西湖的报导,让我想到在杭州多年,曾加入一支高龄登山队,我们经常在靠近西湖的植物园集合上山,走约半小时的山脊,再从毛主席上北高峰的捷径(桃源岭)下山,绕经约四分之一的植物园(总面积284.64公顷),然后回集合地午餐、茶叙。
一群耄耋老人在山顶缓步前行,乍看之下有点像美国俗谚的:只见帽子不见牛。意即看着让人兴奋,实际却没任何行动,但凡半路插队的驴友,立马就能明白这群「黄牛」是在玩混水摸鱼,山上没争论出结果的话题,到茶室吃饭喝茶继续。
我们聊的都是不必狂拍脑袋就会去关心的,像是当今世上有几个「伏地魔」啦,或是类似「塔西佗陷阱(理论)」之类的时事,这陷阱的意思是:当公权力不具公信力的时候,一切的发言或做法都会招来负面的看法。
全世界的老百姓,大概都会认同马克吐温说的:当真相还在穿裤子时,谎言已经传了六遍。我常想,老马要真来过中国,他的悟性铁定比中国的「好朋友」——费正清跟傅高义,这两位哈佛教授的加总还高,我们都爱死了老马这个世界公民。
公民之间最大的众乐乐,就是一有机会都想妄议中央,认为一有天灾人祸就搞神隐的,那准是掉进了「塔西佗陷阱」,这个论点在大陆很吸引人,我去的很多省分,旅舍附近若有公园我必逛,最喜欢假装有兴趣凑近去听,因为一堆堆看起来很像在英国海德公园听人演讲,不同的是中国人很有警觉性,我最常面对的尴尬是:一靠近就面临鸦雀无声,还必须同时概括承受「千夫所指」的眼神,也正因此,我特别珍惜队友们真没把我当「外人」。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话题,争论的焦点类似于美国保守派学者拉塞尔•柯克在《美国秩序的根基》一书提到的:稳定的政府源自于法律,而不是法律来自于政府。这么阳刚的言论,阳刚到「阴柔者」会因为听不懂得自动退避三舍,如此镇日消磨,不管是体力还是话题,我们活动的主旨是:没有标准的比较就是耍流氓。
最具永动力的顺口溜
我仔细算过,队员的平均年龄超过七十五,虽人各有体,但大都为亢爽一派,忘年忘形讲平等,他们玩3C的能力与时俱进,腿力更不输给年轻人,我刚加入时便学了句顺口溜:「八十不稀奇,九十多来西(多一些些),百岁笑咪咪,七十小弟弟,六十还在摇篮里。」
队员们无不努力要实践这段顺口溜,年近九十无法上山的,早就在茶室里坐等,这每周一次的强吸氧跟震动内脏(大笑),因为诙谐者居多,我提议最接近「百岁笑咪咪」的,可以抢先去注册个「杭州笑笑团」,没想到被嗤之以鼻,他们说在大陆最不可能过关的,就是人民团体。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人是队长,他的外号叫杭州活地图,除了将活动规画在众人腿力能及的范围,还要预先跟茶室(笼月楼)订座,又从浙大食堂搬来便当,能够如此服务大家,除了身居福地之便,无疑还得有天生一副热心肠。
西湖三面环山,杭州的佛寺大都位在山脚,从南宋开始,便有东南佛国之称,文革之后,很多佛寺只剩下遗址,千年来少有人走的鸟道,而今是只有老杭州才知道的秘径,队长跟我说:西湖群山的岔道很多,手上要是没有地图,那是连各国派来的特务都会迷路。
一开始我相当存疑,自觉算无遗策的,仗着被台湾山林养就的,丝毫不输鲈鳗的竹鸡气,单独走了几次的驴道加鸟道,结果是脑袋真的被山给压到,因为没有相同的标准可比较,我的素质标准,也不好让我明说是爬到一千只「羊驼」在内心狂奔,不得不承认队长确实有先见之明。
西湖群山活地图
队长虽已年过八十,他说身高在五十多年前的1米8定型之后,至今不减分毫,说这得感谢爷爷,小时候只要一驼背,爷爷就对他饱以老拳,我因此戏称他是万年队长,除了认可他是西湖群山的活地图,更佩服的是,他会依照队员当日的状况及要求,立即草拟出数条皆大欢喜的爬山路线。
我自恃海马回里的「位置细胞」比别人活跃,可以媲美鸽子的定位功能,活动时也就惯有「出格」之思,老想考考队长是否叫得出一串连绵的山名,结果是一再印证了马其维利说的:理性主义者,往往会误判了别人。队长真不是吃白米饭长大的,西湖群山就在我的「重蹈覆辙」跟他的手挥目送下,一一进驻我的脑海永世不出。
我学到的第二段顺口溜是:「高、苗条、看戏好、布票不少、下雨先知道、死了棺材难找。」队员们全都会背,因为形容的正是队长这朵奇葩,所谓「奇葩」,不是单指个人内外双修臻于登峰造极,而是能够在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的同时,还能展现出奇迹,队长所创造的奇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半。
贤伉俪是大学班对,在他眼里,她是水晶肺肠的可人儿;在她心里,他是经常代老师向同学解题,英特伟岸的奇男子,所谓的姻缘天注定,指的就是从一而终加上至死不渝的初恋,两人一路走来,老天爷给的最大考验,就是大姐曾经被阎王爷出过火签(拘命)。
拥有一枝春的幸福
我一人独逛植物园时,偶尔会在「一枝春」石刻附近遇到贤伉俪,一枝春,典出南北朝时,陆凯赠范晔的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梅花寄到陜西陇县早萎了,江南的春梅,隐喻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大姐跟我说在发病以前,任职于中日合资的杭州友好饭店,担任工程部经理,这饭店在当年是杭州第一大,共有十八层,她要负责饭店的水、电、通讯一切正常,这普通男人不一定干得来的工作,结果让她累出一身病来,卵巢跟子宫全摘了,肺叶拿掉一大片,医生宣布最多只剩半年。
队长不甘心同林鸟就这么被医院抓去了舌头(绑架),当下决定买了植物园旁边的房子,大姐就每天在植物园里,把「一枝春」当座标点,早晚各走一趟,靠着比中南海品质更好的负氧离子,持之以恒地走出了无官(器官)一身轻。
队长原本在杭州热电厂担任总工程师,大姐发病后为了照顾她,提前六年退休,放弃到欧洲考察的机会,大陆在开放初期,前途就等于钱途,这个相当于揽炒(同归于尽)的决定,我问队长当年是如何抉择?他说:命都快没了,还挣什么钱!
永保健康的老三点
为了让赴美留学的女儿无后顾之忧,队长由总工程师变小工,得空时接些粗活来做,他说午饭常在灵隐景区的寺院解决,当时的饭票一张五元,免费加饭加菜吃到饱,有人问他怎么常来?队长说:家里穷,没办法。
如此同理心的回答,而今看来真是「天公疼戆人」,闽南话的戆人不是真傻,会被老天爷眷顾到的往往都是老实人,队长在打工期间的粗茶淡饭,奠定了他今日成为山大王的基础,同龄者面对三高,多少占有一、二项,他至今仍只是个子高。
民国初年的北平老人之间流行「老三点」,意思是:吃一点儿、喝一点儿、乐一点儿。队长是深得个中三昧,当年只带一百美金赴美求学,不到一周便开始打工的女儿,后来偕同夫婿回上海创业,某天家庭聚会,第三代十分开心到处嚷:今天爷爷请吃饭。
队长笑着跟我说:我孙女不知道爷爷请吃饭,吃的是寺里的素菜。
话的虽是家常,我感动的是队长的家风:「对饮食,勿拣择。」「长浮华,成何人。」(《弟子规》)
情之所钟在我辈
上世纪九Ο年代,牛津大学的人类学教授罗宾•邓巴,曾提出150社交定律(实际数字是148),说是人类智力所允许的稳定社交网络人数。听大姐说起队长的贴心,我觉得那绝对超过148,不管是爱玩深沉还是「潜水」的,没有不想结识他。
在最折磨人的化疗期间,队长见大姐没胃口,从家里煮好她爱吃的菜带去医院,这个向来喜欢照顾人的,跟隔壁床的一聊就停不下,饭菜都放凉了,才想到自己还没吃,被别人需要的人,通常自己会先忘了四时八节,大姐说她出院时,换队长得胃病。
在还没搬家之前,大姐每天要到植物园锻练,某天忘了带水壶,队长赶坐公交车送过来,途经十多站,大陆的一站相当台湾的三、四站,不在景区或居民区的两站之间的距离还要更长,见面时传递的不只是一壶水,大姐说她当下心意已决:下辈子还要嫁给他。
东汉辛延年的〈羽林郎〉:「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上句一语道尽世间男子的喜新厌旧,有趣的是下句,闽南话也有类似的说法:「在生嫁九个翁(丈夫),死了犹原揣(找)原来的人。」而今的乾坤男女,不少是一见异便想思迁,还忝言是在追求人间真爱,队长伉俪的心中只有「一枝春」,真的诠释了情之所钟在我辈,那就是:没事时,恩爱两不移;有事时,白首不相离。(朱言紫/台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