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厂996,为了养活一家不赚钱的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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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大厂办公室不喜欢有隔断。放眼望去,这一层200多名员工的状态都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在下午最安静的时候,有人的手机传来一声“支付宝到账——90元”。平地一声惊雷,炸醒了昏昏欲睡的社畜

“这是谁啊?搞副业被全公司都知道了。”同事间开始窃窃私语。

我,就是本次“社会性死亡”的主角。我的副业,是打理一家大学时接手的独立书店

“辞职后开书店”,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我在学生时代就已实现。

现在,我正被这个理想逼着来互联网大厂打工。

2010年时,学校的几名研究生和他们的老师一拍即合,把校外一间40平米的出租屋,打造成了书店。

听说最辉煌的时候,店里有8000册藏书,10几只小猫,月月都有读书会。还经常和出版社合作,接一些翻译和封面设计的业务。

2015年,我也加入了,大学五年都被它“保护”得很好。

寄养在店里的小猫“本雅明”,如今已被主人接去上海

大一军训的时候,才大我两届的学姐跟我们分享经验:

教师节要想想该怎么给辅导员送礼、给自己喜欢的教授送礼,因为这会对我们的未来有很大帮助。

原来成人的世界不过如此,庸俗、恶臭、唯利是图。我顿时失去了兴趣

肯定有人照她说的去做了,但我没有。我写了一封自荐信,趁着书店早上还没开门的时候从门缝塞了进去。

信封上我大大地写了四个字——“移民申请”。希望这家名为“荒岛”的书店能用它的“蛮荒”,收留我这个容不下“文明”的人。

没想到,当天下午就收到了店长的邀请。他说他非常感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用书信来交流感情了。”

太巧了,这个时代不做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昔日读书会的盛况,很多人正是被此吸引,成为书店忠实的粉丝

很少有人买书、很少有人逛书店,我们就在门口挂了一个“窄门”的牌子,因为《圣经》里说:

“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没人读诗、更没人写诗,我们就办诗会,然后在房梁上抄写穆旦的《赠别》: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然后走上熙攘的旅程。”

我们把读书会叫做“荒谈”,送给客人自己手抄的明信片,其中一张写着:

上帝保佑大家都灵肉合一吧,既愤青又小资,既布尔乔亚又波希米亚,既崇高又放荡,既有波又有脑,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两结合,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跑步进入理想社会。”

“窄门”之后,或许就是天堂的模样

我就这样躲在这个精神角落里,与现实保持着距离,直到看完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本书《乌托邦的年代》,最后一部电影《制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

“把一群人聚在一起,每个人都会在这里成长。”这是上一任店长的理想,也是我最爱这里的原因。

我所有的朋友都是书店给的。有文科有理科,年纪也从高中跨越到博士,但我们有着共同的兴趣,不怕聊不到一起。

在书店最珍贵的就是拥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终日躲在店里,看自己喜欢的书、放自己喜欢的歌,画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画挂到墙上,然后一边撸猫一边等着其他人下课归来,我们再一起做些“不务正业”的事。

没有绩效压力、没有领导脸色、没有不好好说话还一大堆需求的客户,生活在书店里,唯一的忧虑来自考试和论文,还有追不上的爱人。

但是没办法毕业了。不仅不能指望靠书店发家致富,还要经常倒贴,帮理想续命

前年我清点账目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亏损的缺口。

和大家说了这个情况,一个已经毕业两年的店员姐姐私戳我,如果不行了可以和她说,她这些年一直给书店存了一笔钱。

店员手绘的《书店日记》,给每个人都做了人物小传,这是她画的我

好在后来依靠政府补贴,我们勉强度过了那段时日。今年又拿到“最美书店”的两万元奖金,总算续上了半年房租

当时,有个在书店干过的朋友刚好从互联网离职,阴差阳错,我就被推过来了。

时至今日我都记得,自己确定要入职后,对下一代店员激动地说:我工作了,可以养活咱们书店了,觉得缺啥直接和我报就行。

后来才知道,作为应届生的我不过是大厂中最廉价的劳动力。最饱满的工作热情换来的,是最低的职级工资

开往西二旗北京地铁13号线,是互联网软件园的生命线。工作日早高峰7:00到10:00,它比母亲的子宫还要拥挤。

扭曲地夹在一堆肩膀、手肘和背包之间,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一个窒息而死的人,只有身体,没有灵魂。

如果这些互联网职工掏得出手机,他们会打开公众号:房贷、基金、鸡娃、消费升级、996福报、35岁失业……每一篇都踩在他们的痛点上贩卖焦虑。

跻身互联网行业,我时常感觉自己正和大多数人一起,被曾经的理想驱逐。

留言册承载了太多顾客的记忆,他们是这家书店最重要的构成

走进办公室,横幅上写着“每天上班第一句,拉新转化起没起”。

新员工入职礼物,送你一个卡通立牌,上面的吉祥物卖着萌说:“今天也要加油鸭”。

开会的时候,我们聊数据、做复盘、找抓手、挖洞察……不开会的时候,我们就什么也不聊,沉默地对着各自的电脑,成为赛博工业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下班后,再回到自己月租3000元、不足10平米的小屋,厂妹的生活用不着更大范围。

去年圣诞节重新整改了自己9㎡的小房间,专门收拾出一个“加班角”

在书店时我们聊过的一个故事,契诃夫写的,叫《醋栗》。

他写了一个乡下长大的小职员,此生唯一的梦想就是回乡下买一个庄园,然后在庄园里吃他小时候最爱吃的醋栗。

为此他吝啬了一辈子,还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寡妇。直到退休以后,才终于买下了一个庄园,变成了肥头大耳的地主老爷,可是这个庄园里却没种醋栗。

书店就像是我的“醋栗”,打工挣钱就是为了养它。

书店的高光时刻,是承办店员的婚礼

二月份,我给自己立下过flag,“能回去就尽量回去,至少也要每两周回去一次”。

但开始打工后,过了一个多月,我才匆匆回去了一次。那天因为真的请病假去医院了,老板仁慈地还给我一个周末。

何况在互联网行业,加班都是突然砸过来的。你会在周五晚上十二点,已经躺在床上的时候收到微信:“周末弄一下?”

没办法,互联网大厂的工作就是不需要有人格。阉割掉自己的个性和情绪,尽力去做一个工具人的本分。我对自己说:“适应压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自我。”

书店的工作当然也很消耗,尤其还是十年老店,有太多零七八碎需要清理。

每次回去,我必定要翻箱倒柜地打扫一通。朋友见了都开玩笑说,“看见这些书都被搬出来了,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十年的老书店,每一个废品都像古董,藏满了故事

还有临街的招牌怎么设计、门口的灯线从哪里牵、卖不掉的过期杂志要不要处理、水池旁的蚂蚁到底是从哪来……

太多前所未有的难题,只能自己摸索着解决。但是这种自由主宰的快乐,是给别人打工体会不到的。

互联网的工作本该更有创新,只是被逼着创新一场又一场后,我感觉自己折旧了。

春天里一场沙尘暴之后,我的鼻炎、咽炎、支气管炎全冒出来了,还犯了严重的过敏性皮炎,医生说,这就是体质变差导致的。

但更明显的后遗症还有是精神上的。

毕业工作十个月后,过去一起做书店的朋友见到我说,“怎么感觉你突然迟钝了很多”。

因为她问了我一个问题,这问题我们过去在书店肯定讨论过:

“你觉得什么样的故事算一个好故事?”

我沉默良久,没有给出回答。

搬砖在互联网,我离故事太遥远了。

工作之后,我能实际参与的书店事务就不多了,值班、进货、读书会,只能通过监控精神参与一下。

店员会经常带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装饰书店,这是我留下的日历

书店也有很多烂事,躲也躲不开。

比如上周末,店员小学妹委屈巴巴地在微信上和我预警:一个咄咄逼人地男顾客要打电话和我吵架。

起因是,他非要买走书架最下层一本关于“如何做好一家书店”的书。但那是十年前老店长用作内参留下的,而且早已绝版,我们舍不得。

在我们提出重新预订一本的解决方案后,他依然不依不饶,吆喝着比他小十多岁的店员妹妹给我打电话,上来就是一句:

“你们不是书店吗?这书摆着不卖,你们是不讲契约精神吗?”

“对,不卖。”

这是一个专供读者交流自己藏书的书架

书店里有些书就是不卖的。有些是店员的私藏,有些是绝版的旧书,我们把它们摆在架子上,当作一种有价值的观点,不抱任何功利目的分享给顾客。

所以,“遇见书,遇见自己”,才会成为书店的标语。客人读到了喜欢的书,就是从选品上支持一家独立书店。

直到现在,我依然以逛书店和书市为乐。遇到合适的书,就会想“买下来给书店背回去吧”。

我每次回去就像一个过年回家的打工母亲,用一大堆礼物弥补自己不能陪伴孩子成长的遗憾。

互联网的工作和书接触很少。有时在通勤班车上看到拿出书读的小姐姐,我都分外眼馋。

而我只有在不加班的晚上,才可以悠闲地躺在床上,像以前那样读一读大部头的东西。

后来我特意向领导申请,承包了工作上与书有关的全部业务。蹲在架子前,捧着一本本书登记、分类、上架,是我在抚慰自己的乡愁

毕业后再回书店,刚走到十字路口就很想哭了

而领导不知道的是,我还在公司电脑上隐藏了一个名为“账单”的文件夹。

这就是我和书店的最后一层联系,最简单、最纯粹的,金钱上的联系。

“到手工资交完房租还剩4000元,我和书店一半一半,双方还能各省一点。”这是我初入互联网时,给自己打的如意算盘。

后来转正了,还有加班可以报。终于可以理直气壮薅大厂羊毛了。

第一次看到短信提示上出现了五位数,我脑子里蹦出的念头竟然是,“原来加班这么好啊”,能让我和我的书店都活得久一点。

作者  荒岛小碧  |  内容编辑  程渔亮  |  微信编辑  菠萝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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