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一种英勇的天职!
散文
1 作者已死!
哲学家尼采曾说:「上帝已死。」
身为一名文学创作者,尼采和亚瑟丹托所言姑且不论,但罗兰巴特「作者已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之说,却令我深感兴趣。
这倍受后世尊敬的批评家,所以提出如此颠覆性观点,是因为他发现,从事文学阅读时,读者常在意,或担心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是否「便是」作者的原意和作品真相?
但罗兰巴特认为:作者和作品的关系,在作品完成时便已宣告结束!
作品,是存在于作者以外的独立生命,其意义应由读者,而非作者来决定。
换言之,不管创作原意如何?一旦作品公诸于世,作家便「功成身退」了,解读权转移至读者手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自行创造作品意义。
读者不是,也不应是被动的、作品单一意义的接受者,却反而是,也应该是,主动的、他所阅读作品的意义建构者。
此外,也由于同一作品对不同读者而言,可能具有不同的意义,因此做为解读对象,作品,乃具有被不断诠释的可能,于是,众多读者和单一作品间,遂开启了一种多元、丰富、流动的对话关系,所谓作品,遂也潜藏着许多未被呈现、有待补充的意义。
2 读者诞生!
由于「作品」是这样一个独立、开放的意义系统,因此罗兰巴特认为,读者不须遵循、追踪作者原意,而应充分掌握、发挥自己对作品的诠释权利。
此一鼓吹读者应放弃追寻作者原意、并充分掌控作品诠释自主性的理论,彻底翻转了传统以作者为中心的阅读方式,也重新设定了读者和作品的关系,为读者开启了一个辽阔宽广的诠释空间;阅读,自此亦成为更独立自由、更积极有趣的游戏。
这个「去作者中心化」的游戏,是读者对作品「再创作」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作者不存在,简言之─
作者已死,读者诞生!
3 一生悬命,忠于自我
但也认为若不从读者观点,而重返作者观点,由作者来掌握「作者已死」一词的诠释权和发话权,则有趣、吊诡的是,所谓「作者已死」不仅如字面所言,具绝对的真实性,且还富涵高度的期勉意义。
简言之,「已死」意同「退场」或「不在场」,但并不意谓「终结」。
而当作者把作品完成,呈现(献)给读者和这世界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也已向过去的自己告别,宏观或亦微观地迈向另一个新生,恰如凤凰投身熊熊烈焰,再从死亡灰烬中浴火重生。
若凤凰是神话中的不死鸟,那么,一生悬命、忠于自我的作家,也是!
在一次又一次创作的自焚烈焰里,完成告别过去的仪式,并且在不忘初心的坚持中,向前跨步,开启了下一阶段新的时光脚程。
如是思之,则创作者遂实亦可不必在乎「作者已死」这似乎微带刺激性的论调、说词,或可能引起的不快暗示了。
4 告别旧我,展现新我
因为除了作者自己,世上无人能决定,或宣判,作者是否已死!
这个自主性和掌控权,同样,也是很明确地握在作者手里的。
若必欲论作家之死,那么,严肃以言,真正的作家之死,应是热情已死、纯洁的创作初衷已死、对生活对世界对自己的信念与爱已死!
换言之,心已死,作家魂已死!
那么,无须他人宣告,亦无关岁月是否取走五色笔,作者其实已定义了自己的死亡。
因此,反观后现代主义的「作家已死」之说,如从宽广多元、积极取向、作者本位之角度加以解读,则又何尝不可视为是─作家不断告别旧我,展现新我,层楼更上的另类表述,并于莞尔间,欣然领受!
羽化成虫、迎向新貌新岁月的鸣蝉,可曾对蜕变已死的昨日之我,有丝毫眷恋?
它必须义无反顾破蛹离去,才能展开后续精彩的生命史。
故我相信,也只有一再穿越,且不惧「已死」的淬炼,坚持忠于自我与内在呼唤,接受命运所赋予的存在的意义,就像一株开花的大树,不论他人如何诠释、解读与批评?亦不论赏花人与知音是否存在?都坚持不断开花盛绽、完成自己在岁月中的使命,是那样笃定、专注、纯粹、宁静而自然,却无需任何复杂、深奥的理由,那或许便是作家「为什么要写作?」归根究柢、最最元初的原因。
为此,我遂偶尔会想起几年前,担任某高中校园文学奖评审的往事。
一直难以忘记的是,在那小而美的文学盛会中,当得奖名单揭晓时,听众席上竟意外爆出一声哭泣。
原来,台下一位怀着远大作家梦的文艺少女,因未得奖而深感挫折,这不符预期的结果,令她觉得作家梦碎,终遏抑不住,失声痛哭。
于是,怀着些许「罪恶感」,台上我们三位评审乃轮番激励、劝慰这志在必得的参赛者:
「我在妳这年龄绝写不出这样的作品。」
「不妨把这次经验当做成长、学习的过程,相信假以时日,妳必成大器....」等等。
虽并非全然虚应故事,但当时我真正想说的话,却并未道出:
「亲爱的同学,请问,妳是为什么而写这篇文章呢?是为了呈现一个深深触动妳的题材?是想和众人分享一份隽永特殊的情怀?还是其他原因,譬如说─为了希望能得奖?....」
7 续航力
然后,感慨丛生的当下,面对那泪眼婆娑的女孩,我终亦不免要如此自我反诘─
「那么,对于写作,妳又有多爱这件事呢?
若妳足够爱这件事,但当挫折一再来袭,写作士气和斗志被叮啄得千疮百孔之际,妳还会继续写下去吗?」
于是,我终于开始了解,作者的写作行为是否能在岁月中不断进行?
非关是否「已死」。
却和他「已死」之后的续航力有关。
所谓续航力,便是作家持续开花的意愿、能力、纪律,以及,能够和长期不确定感─例如,现实状态的不确定、收入之不确定、乃至得奖之不确定等─共存能力的总和。
8 当文学出版式微
此谐谑之言,一方面,固指许多创作者昼夜颠倒的生活习惯,但更深的意涵却是─
「写作」这人生选择,所带来的不确定性、不符期望的结果,对身心所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
尤其当3C产品风行、文学出版式微、业者哀呼「大环境坏透」的数位时代,当作品一再遭拒,当文学士气、创作意志一再遭现实重挫打击,难以为继之际,可叹或说可哂的竟是,作家之死,好像不再只是隐喻,倒有点像真实的故事了。
9 这世界其实不需要太多作家
所以,若场景重历,复返当年校园文学奖评审现场,面对那纠结于是否得奖的高中生,啊,那心中有着瑰丽作家梦的新人类,或许我会这样说吧:
「这世界其实不需要太多作家,却需要比较多的读者!更何况当个作家,坦白以言,行路迢迢,前途茫茫,考验重重,险阻多多!我们听过快乐的读者、自由幸福的读者─俄国作家高尔基不就说:『阅读,使我成了一个幸福的人』吗?─读者的快乐、自由、幸福可明确指认,但作家的快乐、自由和幸福却很难被定义。
所以,亲爱的女孩,那就是不是,让我们且先放下那好像不怎么可靠的作家梦,却不妨在『作者已死』的论点上,先当个有自主创造性和诠释权的快乐读者呢?」
的确,这世界其实不需要太多作家,却需要比较多的读者。
作者已死,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但若「读者已死」,则这世界,或说全人类,可能就要面临无可补救的精神坍方、心灵崩陷的危机了。
然后,我也同样记得,有写作朋友,曾以谐谑口吻如此自我调侃过:「作家是文学劳工、低收入户」。
至于写作,毕竟是为艺术、理想前进的单兵作业,最好还是不要预设功利立场,或纠结在收入课题上比较好」。
遂想起一直很喜欢的一位作家告白。
搏斗,是因为这是一件用心、用全生命,而非仅用笔或个人才华去面对、从事的行动。
若你足够爱这件事!
若你如此认定:「作家的职业便是爱世界,是穿越忧伤、失望的迷雾,去爱这受伤的世界!」
那么我相信,身为写作职人,从心出发,以文学为依归,真诚与自己对话,并拥抱世界的结果,所有有温度的作品,终将在岁月中,结集成一部悲欣交织、闪动着泪光与微笑的─
感情的史记!
感谢罗兰巴特「作者已死」的思维论述,如当头棒喝,令人顿悟。
拈花一笑,华丽转身之际,内心涌生的念想乃是─
未来,持续把作家这个角色,做好做满。
并让文学、让那仍青春跃动的写作初心,引领自己,继续前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