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亚君》虚拟的「双胞胎对话」
【爱传媒朱亚君专栏】关于杨双子的《我家住在张日兴隔壁》,已经写了许多,也作了影片说书,但是看到宥勋对这本书的精辟分享与推荐,还是感到赞叹,一层层剥开了双子。
这篇写得真好,欢迎大家一读。
[以下摘自朱宥勋脸书〕
杨双子是我认识最像柯南的人。我不是指侦探的部分,虽然她在搜罗文献、考订历史的时候,确实有名侦探的风采。我指的是,她的技能。
比如一伙人聚在一起吃烤鸡的时候,你会看到她默默就把整只鸡分切干净,游刃有余。席间要是有人惊讶,她就会淡淡说:「我以前在鸡排店工作过。」
类似的场景很多。我依稀记得,跟她沾上边的关键字,就至少有:饭店管理顾问公司、西点面包店、签赌站、言情小说⋯⋯有些经验甚至无法以职业定义,比如她差点在她爸爸面前溺死,只因为爸爸觉得「你会游泳了,你可以的」;或者她在农田里玩,玩着玩着就掉到半层楼高的陷坑里;或者小时候玩鬼抓人,不知为何玩的是闭眼抓人的版本,她就真的,闭着眼睛四处撞头。
就是这点跟柯南一样。柯南以一介高中生之姿,会踢足球能开车开船开飞机还会开枪。有人惊讶,柯南就会说:这是我爸在夏威夷教我的。
杨双子没有去过夏威夷。读了《我家住在张日兴隔壁》,你就会明白,她幼年的生活就是夏威夷。
以我一个在教师家庭长大的贫乏中产阶级眼光来看,我的感想就是「这样养,还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在众多经验中,最最难以定义的,当然就是「双子」的另一半,妹妹「若晖」的故事了。如果是杨双子的读者,想必对若慈、若晖的羁绊不陌生——才怪。
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我们常常听若慈私下聊起啊,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然而一读《我家住在张日兴隔壁》,便知生命经验之深度,实在不是几言数语可以承载的。
如果要整理《我家住在张日兴隔壁》的结构,我会建议这样理解:
首先,〈我家住在张日兴隔壁〉这个单篇,单独形成一个单元。这是全书风格最「浓」、最接近「文学奖散文」的一篇。
相较于后续各篇,它的视角比较疏离——最初,这或许是为了参赛,但放入书中之后,却成为鸟瞰式的「远景」。在这篇文章里,所有喜悲都还没发生,但也都准备好发生了。
接着,从第二篇〈你们有心电感应吗?〉一直到第十一篇〈肉身使用期限〉,是全书的血肉之所在。我们的视角,会逐渐从童年混乱的家庭关系,渐渐聚焦到「双子」的姊妹情谊之上。
情绪上来说,是一个从微笑到痛哭的过程。前半所有甜美的、温柔的、可爱的细节,全都将在若晖癌症病逝之后,成为火烙的刻痕。
如果可以侧录我读此书的脸孔变化,应该真的就是「表情渐渐母汤」。前面我看到杨双子以「职务代理人」妙喻来来去去的父母;看到双胞胎两人骑车出去,忘了带驾照还可以拿另一人的蒙混过关,实在很难不让嘴角上扬。
但到中段,开始各种描写贫穷之细节时,大约就有点紧张。
了——比如两人决定去中国旅行,那时正是「千岛湖事件」没多久,亲戚担心两个女生去会有危险,但她们担心的却是「会不会被诈骗」,三分之二的存款可比中国强盗的威胁可怕。(顺带一提,我觉得中段某几篇,那才是真正的「穷中谈吃」,那不是没上班过一日的人可以想像出来的)
而至后段,疾病与死亡步步进逼,任何人看了大概都要揪心敛容。比如杨双子写若晖癌症,要吃「花生皮」来补血一段,简直锥心刺骨。
不是外面的硬壳,也不是里面的花生仁,是依附在中间的那层红色薄膜。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说⋯⋯这简直是命运残忍的隐喻,那么薄、那么柔弱易碎的一层生机。
我想到小时候读过民间传说,讲落花生的薄膜之所以是红色,是因为有人徒手去挖,手指挖破的血液染红土壤,染红花生。就是这个痛感。
读到这里,你才会知道,原来前面所有「姊姊的经验」,都是杨双子试图逼近「妹妹的经验」之尝试。
比如〈肉身使用期限〉这段,杨双子讲到自己幼时的溺水经验,竟然连结到若晖的临终,每一行的转折都是锐角:真是差一点就死掉。
没有人生走马灯,没有濒死体验。上岸以后才后怕,要是我让若晖眼睁睁看着我死掉呢?那未免太残酷了。
孰料后来人生际遇却相反。
居家安宁期间,若晖的手指式血氧计数一日一日探底,呼吸困难如身处高山,如身处深海。有人说,肺转移的死亡,就像溺水之死。
我与若晖交换了关于溺水的理解,是吗?那像溺水吗?
若晖没有经验过溺水,我没有经验过肺转移,无从导出共识。倒是有个结论。
若晖说:「你以后不要去水边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要去水边」,但那人已在水一方了。如果是小说,我很可以一行行分析,告诉你这几行简单的字,蕴藏了多不简单的情绪。
但它不是小说。
如果你读到这里,那就可以准备进入第十二篇〈真的不说了,晚安啰〉。这篇文章可以说是全书的「结局」,它的前半部用一趟「巡礼」收拢了前面十一篇提到的所有故事。
若晖在生命最后阶段要求回老家看看,于是杨双子的笔就带我们「看」了老家所有的细节,所有微小的变迁,曾经发生在那里的事。
这段文字冷静到近乎冷酷,但你会知道,那是因为情感如潮,不能给任何一点缺口,否则就将土崩水溃。
而在本文后段,杨双子说起了双胞胎的「聊天」——她们住在一起,半夜时总是不断聊天,谁也舍不得先睡。
每每都要跟彼此说晚安,讲「真的不说了」,但没隔几秒又忍不住开口:「对了,我刚才想到啊。」
现在,对话真的必须终止了。
由此来看,全书的最后一篇〈这是文学少女的想像〉,虽然看似调性大异于前十二篇,却在这个脉络下有了别的意义。
〈这是文学少女的想像〉是杨双子在《幼狮文艺》的专栏文章集结,表面上是其文学思考的阐述(如果有人要写杨双子的论文,一定会疯狂引用这段的),最值得注意的却是其形式——这是一场虚拟的「双胞胎对话」。这是一场永远不可能成真,但却又「真的有可能这样吧」的双胞胎对话。
杨双子没有让《我家住在张日兴隔壁》停在「真的不说了」。生命已经说了晚安,此夜仍然漫长,但不让世界就这么崩然睡去的小说家,犹然能够以虚构延续对话、以虚构赎回时间。
文学没办法逆转生命,但是文学却能成为寄寓生命的一种方式,永远持守住「生命原点的正中央」
作者为宝瓶文化社长兼总编辑
照片来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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