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荷华记载4
关于旅途。⊙图片提供/瓦历斯.诺干
0922:小农庄--三心、两个世界、一个爱握手尼克牵着妹妹的手躲进林地时,海明威在短篇小说〈最后一方净土〉描述着:「林地蔓延到山脊顶部,翻过去,然后又是森林了。他们现在走在棕色的林土层上,脚步又轻盈又感凉快。这里没有草丛,树干拔起到六十呎高之后,才开始长有枝枒。尼克听得见他们上方高处有微风渐起的声音。他们前进时,没有阳光筛落,尼克知道在快到中午以前,不会有阳光透过高处顶部的枝干。」这差不多是我能想像美国中西部林地的极限了。IWP安排国际写作者来到离IOWA城不远的农庄,整个上午天空阴着脸,或大或小的雨点穿越云层而降,在农庄聚会的空档信马由缰的走上林地,海明威百年前的森林已经由玉米田与碗豆田取代,几棵翠绿的树木卫兵似监察着这片农地,通往玉米田的小路边,我也遇见低头啃草的牛只,停下脚步,我俩茫然的对望,几乎像是泯怨仇的一视。 这和解似的一瞥,又在晚上播映的〈3 hati,2 dunia,1 cinta〉(三心、两个世界、一个爱)重现,影片的结尾是天主教女孩Delia(黛莉娅)与穆斯林青年Rosid(罗西德)在朗诵诗歌结束后的剧场跳着穆斯林传统舞蹈,肢体未曾接触的舞步看来轻松写意,气氛却是欲望横流又隐忍压抑,就像两人通过对彼此宗教信仰的理解与肯认,矛盾与冲突初获解融后,两人对眼互视,那视野平畴上似乎还残留着日常生活的恐惧残迹,虽然这已然是泯除怨仇的一视。这部影片改编自IWP印尼小说家Ben Sohib的两篇短篇小说〈达佩奇密码〉、〈Rosid dan Delia〉。会后我请教Ben,在印尼,诗人是在类似剧场的空间朗读诗歌,并且让民众闻之而落泪而欢笑?Ben回答:大诗人才能在剧场似的空间朗读诗歌,例如影片中不断出现的大诗人伦德拉。我记得我最后对Ben的回应是:我的南岛民族兄弟,太棒了。虽然宗教和种族引起的纠纷仍然持续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发生,至少我们还有诗歌,可以用来弥补人为的错误啊。 握手。
0923:海明威--诗人
关于写作与不写作
Ernest Miller Hemingway,这么长的名字,其实就是我们熟知的美国小说家海明威嘛,大多数的人以为海明威喜欢「萨伐旅」远胜一切,他的小说早已证明这是错误的认知,他曾写下这诗歌般发亮的一句话:「(我)所有的爱,都给了钓鱼和夏天。」但海明威终究是小说家不是诗人。他有一篇小说似乎是依托小说人物大谈写作,篇名就叫做〈关于写作〉。小说主角尼克评论迈克(小说人物之一)的写作「写得太接近生活了」,尼克说:「你得吸收生活,然后创造自己的人物。」我于是看出这篇小说谈的是小说创作而非诗歌创作,因为尼克沉浸在小说写作的氛围唯一有益的写作就是你虚构的东西,你想像出来的东西。这会让所有的事情成真。在IOWA校园读完这篇小说,让我感受到海明威的自恋情结一如其文,「水面刺眼得像太阳下的镜子。」接着,我走上Gilmore Hall二楼,一场国际文学课的讲授就要开始了,关于诗歌与诗人,正确地说,是非虚构文学。
紧邻俄罗斯西侧的拉脱维亚诗人Madara Gruntmane先播映一首歌,作为凝聚民族国家意识的一首英雄之歌,她不无潇洒的回答读者的诘问:「我的诗歌创作从不受到俄罗斯的影响。」言下之意,即以在地拉脱维亚民族意识抵抗俄罗斯霸权国家。北非摩洛哥诗人Soukaina Haiballah已出版四部诗集,也是优秀的编剧家,在阿拉伯世界富有盛名。虽然爱荷华未见风沙,Soukaina依然缠上漂亮的头巾进行演讲,PPT秀出北非浓烈色彩的沙漠风情,我认为Soukaina的重点更在于表述女性如何在后殖民情境发声?来自日本的诗人Takako Arai自承英文不好,却勇敢地以全英文讲述,正如经历过大地震以及日本东北地区海啸袭击下的锤炼,Takako的诗与生命是一次又一次面对绝望之后而生的坚强。Madara Gruntmane、Soukaina Haiballah、Takako Arai,三位诗人,同为女性,同样以诗歌写作表述存在的价值,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再写作,我将什么都不是。
0924:UICB IWP
University of IOWA Center for the book简称UICB,这个特殊的单位有一项独特的学位授予计划,将书籍艺术实践和技术方面的培训与书籍历史、文化研究相结合包括艺术家的作品、装订、电子书、刻字艺术、材料分析、造纸、印花与学术探究。2019年MFA毕业生Cat Liu,将前往造纸厂和中国南京的金陵圣经出版社,研究创建各种类型的手工纸的过程,并了解它们在手印书本中的应用。伊莎贝拉(Isabella)则将对kraing(柬埔寨的佛教纸手稿)进行材料分析。
她的调查显示,手工纸是柬埔寨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但对手工艺品的历史没有详尽的分析。由于手工造纸不再是柬埔寨的一个行业,因此伊莎贝拉认为,「当务之急是在其流通中以及我们仍然可以接触到手工纸手稿时,纪录其口述历史。」这也是今年IWP众多参观活动的其中一项,吸引了十三位国际写作者参观。
书籍及其制作技术,在繁复、精巧的工序无疑是承载了文明的重量,它以从巴别塔释放的字词表现了人类的欲望。当原住民遇到字词时,许多研究者早已从各种角度进行研究、分析并归纳成档案。我不愿重蹈学者覆辙,也不该如此。我记得多年前完成的一篇微小说早已描摹了我的心灵世界,名称就叫做〈字词〉,仅以150字写完的小说如下,愿你了解我的明白:
老灵人临终前吐露一个攸关祖父一生的字词,这泰雅古语发音的词义艰涩难解,祖父询问任何一位与这个词相近或陌生的族人,穷极一生,度过日据时期的屠杀、八二三炮战袭击、白色恐怖的追杀,以及文明搅翻部落的生活。
跟一个词搏斗一生的祖父在百岁临终前竟推翻自己的奋斗,对我说:「记住,真正的泰雅人是不会轻易被一个字词决定的。」
0925:Chandrahas Choudhury--印度
文学的非暴力抗争
我没有关于印度的故事,硬是要我挤出一朵飘荡、轻盈且变幻莫测的故事云,差不多就是要从沙漠里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一样的困难,但是,所有的故事只要曾经被「说」出来,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是吧。Chandrahas Choudhury(钱德拉哈斯.乔杜里),被誉为印度新一代小说家中最聪明、古怪、活泼又机智的人之一,中午就来到旧国会大厦购物中心一楼NICC1117教室,为周五晚上小说《云》的新书发表做个暖场活动,讲述〈成为南亚作家:旅途〉。高瘦英挺的钱德拉哈斯滔滔不绝,以现代全球化的语言细述「旅途」的可能,我想起的却是瘦小的甘地所进行的「旅途」。他最早进行的旅途是在南非,甘地买了一张一等车厢的车票,以此拒绝换到三等车厢,结果被人从彼得马里茨堡火车中扔了出去而告终。这其实是个政治实验非暴力抗争来自于宗教教义「不害」的哲学,这手段「可以比作是种子,它的结果就是一棵大树」,甘地不无乐观主义的说着。
甘地最著名的一次「旅途」是在1930年3月21日到4月6日,他从德里到艾哈迈达巴德游行达400公里,被称之为德里游行(或称「盐队」),数以千计的人们徒步到海边自己取盐,而不是给政府交税,这是甘地抗议殖民政府食盐公卖制所领导的旅途。钱德拉哈斯·乔杜里所编辑的《印度:旅行者文学伴侣》一书,汇集了来自世界上最多元文化和最古老文明的14篇短篇小说,尽管这是通过说故事者的眼睛看到的印度,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揭示了曾为印度的古老面貌,孟买的贫民窟、白银药油销售员的火车旅行、印度西海岸的小渔村、克什米尔寓言般的远景、斯利那加(Srinagar)受灾的家庭以及时光倒流四个世纪前的泰姬陵……。我以为,文学的书写工作就是一项非暴力抗争的「旅途」,因为非暴力要求我们使用的手段要像我们追求的结果一样纯粹文学,即是追求纯粹的真、善、美。
0926:Chemistry Building--写作者
庆幸我们还有诗歌
当我们前往Chemistry Building来到Liying Sun开设亚洲华文的课堂之前,IWP有一批国际写作者已经前往小镇杂货店购物,他们分别前往亚洲区、拉丁区、非洲区的杂货店购物,那些充满民族与地域特色的食材,会在隔天的公共厨房充分煮食,成为IWP文学之外的另类交流活动。一周前我去了,但没有适合制作飞鼠腌肠泥与烤「两只脚走路的猪胸肋排」的厨具,只好应Liying Sun教授的课堂之邀来到Chemistry Building的教室。学生有九位,大致都读完陈炳钊的剧本、陈丽娟的诗歌以及我的作品(微小说、二行诗与两篇散文)。面对香港写作者,学生自然问起香港情势,这似乎是难以说清楚的历史共业,但总有些普世价值是值得坚持的,比如说自由、人权、法治……等等。有人问,我的作品会不会因为自身原住民的身分而让人只关注族群议题而忽略了文学的本质,我说,文学是向内挖掘、向外开展的文字旅程,对所有问题的追问,不就是为了解惑自己面对的问题,不是吗?
早在我们回答这些日常的追问之前,走在克林顿街道上,秋天的阳光将早晨的空气烘的暖洋洋,随着课堂作息往复大学城的学生走得自在,从来不识警察的棍棒,就连对面走过来的犬只似也挂着笑容。此情此景,陈丽娟说:「这恍如梦境。」三周之前才从闹哄哄与肃杀的香港国际机场离境,「反送中」的抗争进行时只能害怕的躲在巷子内,来到IOWA成为IWP安全无虞的写作者,既迷恋此时安全的生活空间,又疑惧此景只是梦境的诗人陈丽娟,无端竟哽咽起来。如果读着陈丽娟五年前发表的诗句,就会庆幸我们还有纯粹的诗歌用来抵御不公不义的世界。
卑鄙没有罢工
勇气与高尚也没有
有人在对准人脸喷胡椒
有人受命躲在背后继续说谎再说谎
有人自发急救,分享保鲜纸(用来保护眼睛)和食物
有人给我们假的选举
我们给你真的群众
——〈比喻罢工了〉最后一节,2014
0927:山宝屋--阅读者
女人的声音
让沉重的单字与晦暗的词语轻盈挥翅——阅读的音符可以胜过婉转的歌声,一次又一次的聆听,字词就会飞进耳朵,在心里种下文学的根苗。我认为可以如此看待「阅读」。IWP每周五下午五点到六点,时光开始向傍晚移动,在山宝屋客厅,保罗.安格尔黑色半身铜像益发深沉,好像那灵魂还在咀嚼每位写作者回荡着或重或轻的声调。户外的声音让木质纹理的建筑物逐渐吸纳,室内三、四十人安坐木椅,主持人恒常是诗人克里斯多福.梅林,简短的致词,每一周最重要的作家阅读于是登场。写作者随选阅读自己的作品,阅读完即下台。听众不发问,也无须发问,这只能是透过心灵接纳四面八方的文学声音。阅读与聆听,互为主体。缄默,才是文学的宇宙,所有的声音臣服在宁静的面纱底下。
当以往的世界认为思考的女人难以生育、女人的身体只能服务男人的欲望、女人掌握权力就会打翻地球的天平、女人的双手用来布置家屋,或者女人的脑容量小无法负担复杂的运算,到今天,还有一群人、一群很大多数的男性,还在如此为女人定性时,今天两位阅读者的诗歌恰恰是抗议男人世界的霸权。拉脱维亚诗人Madara Gruntmane的诗句:「我的手永远很热/可以在上面炸薄煎饼来喂你/我把你的汗水撒在三明治上/你会闻起来像洗衣粉/我们将用靛蓝蕾丝包裹着您,让您摆脱对自己的迷恋/前往装饰艺术博物馆/三年后,您将参观我的X光片展览」,诗里的女人将夺回对身体的自主权。立陶宛的女诗人Tautvyda Marcinkeviccciute朗诵着:「直到她去世,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这就是为什么公主首先不希望她丈夫的氏族被邀请参加葬礼的原因:所有那些奇怪的橡树,桦树和水曲柳树一直在一个孤零零地摇晃和摇曳的地方,而这个地方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的坟墓。公主。」男人的世界(氏族)将无权对女人的死亡发号施令。
0928:印度学生联盟--开胃菜与舞蹈
IWP的周末通常并不安排活动。在检查事件的日历版上找到印度学生联盟执委会的邀请,在IMU二楼宴会厅举行年今度印度舞之夜,晚会还提供免费的印度开胃菜。音乐从二楼礼堂滑下石磨阶梯,老老少少、青年男女、小女孩小男孩,以及非印度的各色人等,穿着传统的服装,女性的Sari and wrapped garments(纱丽服是印度女性服饰的一大特色服饰,纱丽就是一块未缝合的布,长度4-9米不等,用来围裹着身体)风采各异,男性以高领长外套、头巾、无领长袖衬衣为主,宽松的装扮适合大动作的舞蹈。我们吃着Samosa(里头包满马铃薯馅,加一些香料调味,拿去炸的小吃),说着话,一位IOWA年轻人穿着印度服装说我是安徽人,他的中国女友在旁痴痴笑着。喜欢在PUB跳舞的尼泊尔写作者BUDDHISAGAR不跳印度传统舞,我记得他说过尼泊尔的大敌是印度,于是场中的舞跳了一圈BUDDHISAGAR早已遁逃。被我拉来的香港剧作家阿钊气定神闲有如观赏一出戏剧表演,两撇小胡子正随音乐声轻盈的抖动着。我们都不懂得说印度语,有如梦游般来到一座午夜的剧场,但我并没有看到甘地的白色帽子,也没人交换着头巾以示友谊长存。
1492年10月11日,如果哥伦布没有看见海上漂来的一根芦苇,他就无法确认附近有陆地,可能会转向海洋的另一面深处。到了12日凌晨,水手从望远镜看到了陆地,历史上却把这个殊荣给了殖民冒险家哥伦布,他登上中美洲加勒比海中的巴哈马群岛,并命名为圣萨尔瓦多,意思是救世主,这名称充满了反讽的意味,因为不到十年,哥伦布所发现的「印度人」灭亡了十之八九。也许哥伦布被海洋搞昏了,才坚持认为抵达了印度,并且误将美洲原住民(印地安人)视为印度人。我认为,是这个历史上错误百出的「发现」,让我今晚的印度晚会有如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