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粉近身观察:是什么让零交集的两群人「非韩不投」?
●作者/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打油诗人
一段时间没有更新了,一方面是因为暑假到了在带孩子,但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我跑去当韩粉了。我加入了二十个左右(持续增加中)的韩粉社团或粉专,独自开车就听韩粉直播,虽然身上没有穿国旗装,但是我的心跟韩粉紧紧相依。
不过现在国民党初选结束了,我也该回到我的战场。为了给自己的韩粉生涯做个记录,也为了调整心情,让我从韩粉的生活世界里跳脱出来,用稍微分析性的方式来写一写我所认识的韩粉吧。
先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好了。韩粉是谁?在我进入韩粉世界以前,我熟识的韩粉大概可以称为眷村韩粉或者黄复兴韩粉,或者范围稍微广一点,可称为军公教韩粉。这些六十岁以上、外省为主的长辈们跟韩粉有先天的亲近性:韩国瑜是外省人、少年从军,简单讲,如果大家还记得我以前的一篇文章,韩国瑜是唤醒他们尘封记忆的「李二狗」(机灵且带有血性的小太保)。
但亲切的不只是共享的年少生活经验而已:韩国瑜离开政坛十几年,也正好再现了外省军公教韩粉在过去十几年之中深刻感受到的政治表达空间的消失。这些人许多受过专科甚至大学教育,二十年前从新党到亲民党的大规模组织动员正好赶上他们的壮年,对于政治的投入随着赵少康和宋楚瑜的倒下,在过去十几二十年里日渐沉寂。马英九的强势回归一度令他们看到希望,但是非常快地就因为学运及蔡英文的挑战而蒙上阴影。他们的政治参与在2014到2016年跌到低谷,而在这个时候,韩国瑜的出现就像是他们自己再度走上政治舞台一样,十几年的政治失语获得了补偿。
▲韩国瑜的出现就像是这群外省军公教韩粉再度走上政治舞台一样,十几年的政治失语获得了补偿。(图/记者季相儒摄)
这些人支持韩国瑜很容易理解。但我在过去几周的韩粉生活里看到的其实是另一批人。就说杏仁哥吧,天下杂志对他的描述应该足以描绘出一个非军公教韩粉的形象:
「人称『杏仁哥』、喊翻转挺韩成名的吴育全,现在已经到六合夜市设摊,随着人气攀升,生意也水涨船高,一个月可以卖两、三万杯杏仁茶。 年轻时不爱读书,十四岁就当学徒,一路当到主厨,中西餐、日本料理都会煮,十年后毅然决然自己摆摊做生意。从焗烤面、鸡排、臭豆腐、油条花枝都做过,本来相信自己的手艺,最后却失败收场,各式器具堆满家里。直到后来以南杏磨粉做杏仁茶,才站稳脚步养家养孩子。」
除了杏仁哥以外,与他合称五虎将的陈清茂、文山伯、强强滚、贴纸哥多半也有类似的经历。他们教育程度或许不及军公教韩粉,但是久在基层、第一线感受「庶民经济」的他们有更胜军公教韩粉的连结与组织能力。陈清茂久任里长、主业是卖鱼的文山伯也担任过乡长,除此之外,第一线零售端的职业生涯让他们累积了物流与草根人际互动的经验。
▲韩粉杏仁哥。(图/记者屠惠刚摄)
当军公教韩粉写长篇贴文挺韩的时候,这些「庶民韩粉」更倾向每天开直播与其他韩粉互动,触及率虽然低于文字转录,但他们与观众的互动更直接、也更容易建立个人化的品牌。相对来说,在韩粉社团里,他们的个人影响力可以说是完胜军公教韩粉。
与军公教韩粉相比,庶民韩粉对国民党的认同度更低,陈清茂更是绿转蓝的样版。当我身边的外省蓝同时追踪了韩国瑜和郭台铭阵营的粉专时,庶民韩粉则是非韩不投的主力。眷村的长辈们喜欢韩国瑜的李二狗形象,但对马英九、朱立伦这类品学兼优的「王大哥」也能认同。他们受惠于经济起飞、大部分住在北部都会区甚至根本就移民北美,因此对于郭台铭代表的国际资本有理所当然的好感。相比之下,许多庶民韩粉讨厌文诌诌甚至「假惺惺」的马英九,而面对郭台铭强调科技与国际化的经济蓝图,他们甚至感到愤怒。
「AI,AI,啥米会I袂I,我听无啦!」在一次直播中,青年团总召品宏这样表示。
虽然外省军公教和本省籍为主、自我认同为庶民的韩粉在许多方面差别很大,但是他们在一件事情上是共通的:在过去十多年的台湾政治经济论述中,他们是相对边缘化的一群人。外省蓝的政治无力感在此不再赘述,庶民派韩粉的日常经验被排除于地缘政治、国族建构的宏大叙事之外,经济利益也与追求技术创新、全球接轨的经济论述无涉,这也并不让人意外。
然而更深一层的边缘经验则比较少有人讨论。前一段时间,因为雄中毕业生呛韩事件,我写过这样一段话:
「我觉得韩粉的特质之一就是非常在乎礼貌、态度等等传统的、熟人社会的、人际互动的价值,并且把这些价值投射到现代的国家社会关系上,而这和许多现代公民的世界观扞格。后者多数在民主社会里长大、对权力保持戒心,认为国家必须存在但也将永远与社会维持紧张关系,而在国家与社会对抗的场域里,对执政者的批判优先于日常人际交往中的礼貌。」
把这个观察推得更远一点,我想说的是,我在社团里看到的韩粉在很多议题上会表现出一种对于国家机器(state apparatus)的陌生。一方面,如前所述,他们不习惯把国家视为一个独立于社会之外的存在。因此在另一方面,他们对于「国家机器内部有其自己的运作逻辑」这个观念也不甚熟悉。现代国家是一个庞大的机器,从这部机器的内部来看,它理论上高度理性化但是也经常失灵、甚至有时候根本就是因为理性化而导致失灵。从外部来看,在价值体系不再定于一尊的现代社会里,这部机器通常无法同时回应社会所有的价值需求。
这些观念对韩粉来说是相对陌生的。因此,当别人把政治议题理解成制度逻辑的内部冲突,或是程序理性与实质需求的矛盾,甚至不同价值之间无法两全的扞格时,韩粉倾向归责于政治人物个人的邪恶意图或恶劣品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韩粉对于现代政治的基本组织原则,或者说游戏规则,似乎也同样陌生。因为不了解游戏规则,所以韩粉更容易相信「自己无法左右政府施政」。之前中山大学对学生做的问卷调查,发现政治效能感越低的人越容易支持韩国瑜,虽然研究母体(中山大学生)与韩粉在人口学意义上实在太过不同,但或许仍可当作一个佐证。
▲外界对韩国瑜的指责与嘲笑,似乎反而更加凝聚韩粉的团结。(图/记者李毓康摄)
对于政治运作规则的不熟悉终究会转化成敌意,在高雄市防疫经费争议那时候,当行政院出面说高市府迟迟没有送出公文时,韩粉愤怒了:「人命关天的事,怎么可以因为公文这种小事就不给钱?」同理,当赖士葆拿反同婚公投的票数与大法官的人数做比较,声称反同婚才是民主时,无论遭到多少指责与嘲笑,对韩粉来说赖士葆的论点是绝对正确的。
当人民疏离、甚至反感于政治运作的游戏规则,就更难以之为前提,用制度局限下的政策设计或执行来课责政治人物。如果自己不能左右政府的施政,就只能期待主政者是一个道德意义下的「好人」。所以,对韩粉来说,对政治人物的评价经常呈现出一种「唯道德化」的倾向。对他们来说,同婚会通过不是什么人权的问题,不是宪法与公投位阶的问题、当然更不是「为什么宪法要如此设计、为什么宪法位阶最高」的问题。
同婚通过了,那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蔡英文要让同婚通过。为什么蔡英文要这么做?韩粉流传的阴谋论认为,要嘛因为蔡英文是同性恋,要嘛因为蔡英文想藉贩售爱滋病药品获利。不过,最普通也最常见的解释,还是这个较少阴谋论成份,却更加道德化的说法:「世界上就是有一些坏人,而蔡英文刚好就是那些坏人之一」。
▲对韩粉而言,「世界上就是有一些坏人,而蔡英文刚好就是那些坏人之一」。(图/记者黄彦杰摄)
相对地,面对外界对韩国瑜政见或政绩的质疑,韩粉也无意陷入「MOU是否会履行」或「自经区到底是什么」的争辩。相比之下,他们更在意的是「韩市长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对韩粉而言,如果一个政治人物施政让他们不满意,那不是因为错误的决策、不是因为不同政策目标间的取舍,更不是因为错误的经济理论,而是因为这个政治人物不努力、不爱民如子、甚至不道德。而韩国瑜,就是那个努力、亲民、拥有良好道德的人民的希望。
最近有些韩粉在怀念蒋经国。他们说:「在蒋经国之后,经过了李登辉、陈水扁、马英九、蔡英文,总算有了一个像蒋经国那样亲民的韩国瑜,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打压他?」
至此,我已经试着标示出韩粉的两种典型。在本文第一节里,他们看起来是两种在省籍、生活环境、教育经验上都非常不同的两种人。在日常生活里,这两群人可能没有什么交集,甚至对彼此没有什么好感。但在第二节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之间唯一的共通点却将他们连结起来:长期的边缘经验、对国家机器运作规则的陌生、以及对个人特质的信仰。韩国瑜统一了这两个原本在台湾社会高度分隔的群体,靠的是他个人在他们面前呈现的形象。
然而,韩粉不只是基于个人经验选择了韩国瑜,并且基于自己对政治人物的信仰,在各个造势场合里站出来。当韩粉在街头与网路集结,韩粉与韩粉、韩粉与韩国瑜间的连带感也日复一日地强化。换句话说,一个新的政治共同体正在生成。
▲韩粉与韩粉、韩粉与韩国瑜间逐渐形成一个新的政治共同体。(图/记者林敬旻摄)
当代民族主义研究的奠基者Benedict Anderson曾经用中世纪阿拉伯世界的穆斯林朝圣之旅比拟拉丁美洲殖民地独立运动中的共同体感受:想像一下来自整个阿拉伯世界各个不同角落的人,在前往麦加的路上相遇。他们彼此观察、开始交谈,然后他们将会自问:「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从事不同的职业,但是我们却讲着一样的语言、做着一样的祈祷、前往同样的地方。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们都是穆斯林。Anderson将这个朝圣之旅视为拉美殖民地独立期间殖民地双语菁英的经验:他们来自殖民地不同的族群,但因为共同的经验而日渐相信他们同属一个国族。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抽象吗?我们看一下过去几场韩国瑜的造势活动吧,但不是从广场上开始,我们必须先从韩粉们前往造势场地的路上开始看。感谢国民党中央委员、黄复兴党部顾问、北京市政协港澳台侨工作顾问、人称钢铁侠的徐正文,我透过他的直播搭上了外县市韩粉们前往造势现场的游览车。
在车上,原本彼此不相识的韩粉们传递着麦克风,一一自我介绍,分享自己对韩国瑜的想法。在麦克风的传递间,来自不同职业与生活环境的人发现他们之间唯一的共通点:他们都是韩粉。他们的言谈间穿插着韩国瑜的口号与近期内的政治事件,面对面地一再确认彼此的理念与关怀何其一致。即使一个韩粉不搭游览车而选择高铁或自驾前往,他则可能在高铁上或高速公路的休息站获得类似的经验。他们遇见穿着国旗衣的陌生人,自拍合影、然后上传到韩粉社团。
「我们都是韩粉!」他们说。
在造势现场,他们歌唱、欢呼、呼喊口号、挥舞国旗,在社会学家涂尔干(Émile Durkheim)所谓的集体欢腾(collective effervescence)之中享受同样的情感爆发。从想法、心情、到身体感,他们变成了同一群人。
而在网路上,韩粉们接收的资讯除了一般韩粉在社团里的贴文以外,主要来自为数不多的几个直播主。除了五虎将以外,因为县市长选前经常向电视台call in而得名的高雄林小姐前阵子也从YouTube转战脸书。与台派、绿营、进步青年中的政治网红比起来,这些人虽然人数少,但是彼此之间意见极为一致,而且充分获得了韩粉无条件的信任。
韩粉对于许多外界事物不甚了解,对于网路上的资讯经常感到困惑,例如我之前写过的、初选前甚嚣尘上的做票阴谋论,就曾让韩粉不敢在初选前的电话民调表态。然而一旦陈清茂在自己的直播中澄清此事,韩粉们便将陈的说法转贴到各大社团的相关贴文下面,并且如同我之前描述的,大家也就不加怀疑地相信了。为什么不怀疑?因为韩粉信任他。这种对个人的信任,不只表现于信任在电视上、在造势舞台上的韩国瑜,更表现于信任陈清茂等网路意见领袖。他们出身基层、熟悉庶民语言,懂交陪,但是他们也有政治组织的经验、有更接近「高层」的社会位置,因此他们的论述形成了韩粉与外界世界不可取代的接点。
喜欢网路分析的社会学家请看过来,这就是「结构洞」(structural hole);喜欢葛兰西的社会运动者也请看过来,有没有觉得这很像「有机知识份子」(organic intellectuals)?
不论是线下的集体动员或线上的网路意见传播,这两种机制最终其实指向着同一个心理状态,我将之称为「政治近身感」。对韩粉来说,素昧平生的韩粉离他们很近,因为他们一次次地在前往造势的路上、在造势的现场确认过。韩国瑜也离他们很近,不要说什么六度区隔(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了,在韩粉的想像中,他们和韩国瑜之间可能只隔了一个陈清茂。他们不但无条件相信网路上的言论领袖可以传达正确的意见,也相信透过一些关键中间人,他们的意见可以直达韩国瑜。在表达对于选战策略的意见时,韩粉会公开贴文,并且呼吁「请认识韩市长团队的人转告韩市长」。
在此让我们回到稍微前面一点的话题。对于基于边缘经验而被召唤出的韩粉来说,还有什么比「近身感」更让人感动的吗?
▲在韩粉的想像中,他们和韩国瑜之间可能只隔了一个中间人。(图/记者季相儒摄)
所以呢?
国民党初选快要结束了。在这一周里,韩粉非韩不投,英粉也非韩不投,但我其实不太确定韩国瑜会否是一个比郭台铭更好打的对手。韩国瑜不断自爆,这是真的;韩粉缺乏向外连结的能力,并且随着内部的论述更趋极端,这个能力可能会更弱,这到目前为止似乎也是真的。然而韩粉的凝聚力以及自下而上的动员能力超出台面上的任何阵营,这我想也是真的。
韩国瑜崛起于台湾的政治舞台至今,很多人都讨论过韩流是如何形成的。大家讨论过民粹、反智、保守价值、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韩粉对民进党的愤怒与仇恨。这些说法都有其道理,但我想实际的情况却更复杂也更深刻一点。我相信负面动员走不长久,但是韩粉不只是一个一盘散沙的仇恨团体。
如果要说韩国瑜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本领,我认为他的成就表现在两方面:第一,他结合了两个原本没有交集、但却共享某种边缘经验的群体。第二,在围绕着他而铺展开来的一连串社会过程里,这个原本断裂的群体从内部建立起均质、正向的社会动能。
相信走出分歧的个人生命经验可以找到自己归属的政治共同体、相信政治人物与自己很亲近, 这对韩粉来说是比仇视民进党或蔡英文更强大的情感基础。
这个群体可能不会在人数上有所增长,可能会因为无法增长而导致韩国瑜落选,但是造就他们的社会条件不会就这样消失,将他们转化成想像共同体的社会过程可能不可逆。选举是数人头决胜负的较量,但在只考虑绝对数量的选举之外,新诞生的社会力将会走向何方,却是一个重要、但此刻我们无法理清、甚至无暇顾及的问题。
然而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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