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武街杂事:灰色冻河边,他们烧掉尸体和自己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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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冻河边,他们烧掉尸体和自己的前程

前言

二月隆冬中的沈阳城,北风裹着粗粝的白雪,抽打着世间万物。东北管这种卷着呜嗷的天气叫北风烟雪。1987年2月15日那天,就是这样的一个日子。半灰半绿,淌着死水的南运河边,埋下了一个刚出生三天的死婴。在月光下,他竟目睹了一场杀人焚尸案……

大雪过后,天地皆白,一切的罪恶和恩怨似乎都尽了、净了。可做了那些事的人,真能忘得了吗?

Intro

大力死了。

吴大力早死了。

吴大力生下来三天就死了,被他妈埋在南运河边上,天黑时候挖了一个坑,盖上一层土。他妈兴许是怕他憋屈,土只铺了极浅一层。

那天晚上风大,后半夜就把吴大力吹到了月光下头。吴大力眼睛是睁开的,把不该看见的都看见了。那天是公历1987年2月15日。

第一场

我叫吴大力。我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阴间,我的魂魄游荡在南运河西段会武街以东,这是我的世界。

我妈不知道我还在,知道了也没办法。她是痴的,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我妈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会武街的老街坊茶余饭后猜谜破闷儿,把整条街乃至附近几条街的混蛋从头数到尾,也没查出真相,倒是半夜里碎了几户人家的玻璃窗。新玻璃换上,人们再不提这一茬。

我死了没多久,我妈就被我姥爷捆上了一辆倒骑驴,手里塞了一个红鸡蛋,屁股下头是姥爷的全部家当。我妈满脸痴笑,看日头红艳艳,看青草绿油油。姥爷跟邻居说要回老家去,再不回沈阳城了,活着太遭罪了。这话听着不像搬家,像是自杀。谁知道呢,反正我再也没见过我妈。估计她也早就把我忘了。

吴大力这三个字是我姥爷定下的,跟他姓。姥爷这辈子有过三个孩子大舅武斗的时候站错了队,被人一梭子搂倒,死在中街牌楼下头,鲜红的血和脑浆流了一地。半夜里姥爷带着二舅去收尸,被埋伏的人抓个正着,五花大绑起来,又是一通游街批斗。等这通乱够了,大舅的尸首也早就不知被扫到哪里去了,连个头发丝都没剩下。

二舅比大舅矮,瘦,机灵,用姥爷的话说,不长个,光长心眼了。冲锋陷阵的事找不到他,跟着哥哥吃瓜落的亏倒时时挂在嘴上,隔三差五吼出来,进不了国营厂也怨,和对象分手也怨。

后来,二舅偷了家里所有积蓄和全国粮票到福建跟人做走私,本来应该心虚的事,他做得理直气壮。一开始赚了些钱,录音机,喇叭裤啥的,半新不旧的都弄进来,转眼就换成大团结。照例衣锦还乡,给姥爷弄了一个蛤蟆镜,给我妈弄了一件花衬衫,站在院子里散烟,给孩子分酒心巧克力。再走的时候二舅留话,等过两年把姥爷和我妈都接到南边去,天天吃海鲜、洗海澡。

不过要是真那样,也就没我了。

二舅死得蹊跷。船在码头停着,人挤在两条船中间,腰挂在船帮一个废弃的锚上,站着死的。最后定的是酒后失足,意外落水。姥爷不干,把我妈托付给邻居,背着一袋子馒头跑到南边要个说法。说法不一,有说是分赃不均,有说是桃色事件,也有人说是水鬼索命。等于没说法。本就是捞偏门,也没人给赔偿。

姥爷跑了十来天,馒头吃光了,身上只剩下一张车票钱,连太平间的托管费都拿不出。还是桃色事件里的另一半,一个红头发绿眉毛的女人江湖救急,把太平间火葬场的账都接下来了。骨灰烧出来,装在最便宜的骨灰盒里,姥爷端着,捧到女人跟前问,要不?不要我就撒海里。女人连退好几步,用别人看我妈的眼神看我姥爷。姥爷嘿嘿一笑,真就把骨灰扬海里了,就在出事的船边上,也是一根头发丝都没剩下。

回来后,姥爷大病一场,病好了,我妈显怀了。姥爷一口老血喷出来,恨不得带着痴女儿一头撞死。还是邻居大妈一句话把姥爷点破了,说不定是你家老二投胎转世回来了,三太爷显灵,舍不得断了你老吴家的香火呢。姥爷眨巴眨巴通红的眼睛,望着一脸痴笑的闺女,长叹一口气,这才算是留下了一家三条命。

我妈在家生的我,邻居大妈帮忙接的生,是个大胖小子,她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头在我姥爷眼前表功,嘴里念叨着,这就好了,以后你就有盼头了。姥爷点头又叹气,血脉相传是好事,可怎么把我养大也够愁死人。

没想到好事成双。在我第一嗓子哭出来的时候,我妈浑浊的眼神登时亮了,喂奶无师自通,嘴里还哼起我姥姥当年唱的摇篮曲。姥爷在外屋听见,老泪纵横,想着老吴家有指望了。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叫啥?男孩子,以后有把好力气,能伺候他妈就行。

于是,我叫吴大力。

第三天早上,我妈给我喂了奶,又笨手笨脚地帮我换好了尿布。姥爷去大西菜行买了一个猪蹄,给我妈炖了锅汤。屋里热气腾腾的,活像正往好日子奔的好人家。我哭了两嗓子,突然憋红了脸,突然就抽了,突然就死了。姥爷的猪蹄还没出锅,我妈的歌谣还没哼完。

现在要说回到那天,1987年2月15日。深夜,我脸上的薄土被风刮走,眼睛被刮开,天上有一个挺好的月亮。南运河结着冰,运河水是死水,浑汤的,冰也是半灰半绿的颜色。风越来越大,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变成鞭子抽打着彼此,也纠缠着彼此。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头的世界,冰冷的、坚硬的、粗粝的。但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怕,因为这个世界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挺好看的女人,柳叶眉,杏核眼,瓜子脸。后来我才知道她叫小柳。小柳从马路上冲下来,往结了冰的河面上跑,上气不接下气。

南运河没多宽,她跑到河中间的时候,男人就追上了,拦腰把她抱住。小柳踢蹬着,手往背后抓,抓了男人一脸花。男人不吭声,直喘粗气。小柳死命喊救命。声音被风吞了,除了我没人听见,可我救不了她。

我看见男人把小柳放倒,整个人压了上去。小柳拼尽气力,四肢在冰面上胡噜一通,想找个什么趁手的东西。男人骑在小柳身上,解开裤带,又去撕小柳的衣服。小柳绝望了,气软了,胳膊腿也没力气了。

眼看就要得逞,男人呲出一口大黄牙,喷出烟酒混合的臭气,俯下身亲过去。小柳把头扭到一边,心将死未死的当口,忽然看见一丁点金属的光。那是不知道谁家孩子白天玩的冰嘎,就在小柳伸手能够到的地方,刚才那么胡噜居然都错过了。

小柳咬紧牙,伸手抓起冰嘎,把带着金属钉头的一面对准男人的脑袋狠狠砸下去。男人愣了一下,小柳继续砸,专砸脑袋,对准太阳穴,用尽全身力气。冰嘎梆硬,男人的肉脑袋没抗住,晕了,晃了。小柳抓住时机,另一只手死死薅了一把男人的私处,这下比脑袋还疼,男人抱着身子滚了下去。

小柳爬起来,半跪在男人身边,一下接一下凿着男人的脑袋。红的白的都砸出来了,流淌在冰面上。

月亮下头,小柳的脸苍白,风把她的头发刮乱了,有些糊在了脸上,她也不管,脸上渐渐没了怒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把手里的冰嘎扔出去,踉跄着站起身,往岸边走,她的脚步细碎飘浮,身后是那具早就没有活气的尸体。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晚上啊,我停留在河边,用我空白的大脑想着,人为什么会生,又为什么会死?到底是死在自己手里好点,还是死在别人手里好点?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些都算是无解的问题,问这种问题的人很多都被叫做疯子。

老伍九哥菜刀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还沉浸在对生与死的思考中。虽然我只做了三天人,也免不了犯这个是人都会犯的傻病。幸好他们来了,纷沓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雪花细糯轻柔,洁白如初,像是要把所有肮脏不堪都淹没掉。

只一会儿,雪花成了小冰粒子,打在人脸上生疼。风好像从四面八方吹来,拧成麻花绳,又拧成鞭子,抽打着世间万物。东北管这种卷着呜嗷的天气叫北风烟雪,这种天气没人出门,在冰天雪地里干点啥都没人看见。

老伍手里拿着一个大编织袋,九哥和菜刀带着斧子和锯。他们直奔男人的尸体,可三个大男人围着尸体站成一圈,终是没能下得了手。互相对一个眼神,给彼此点上烟,烟头明明暗暗的,不多的歹毒决心都随之灰飞烟灭了。

留个全尸?不用开口,三个人心里盘算的都一样。人已经死了,最要紧的是别牵连到小柳。三人再次分工,老伍和九哥回去拿汽油,菜刀去找冰嘎,再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遗留的证据线索

天很快就亮了,不过不是天光,是火光。老伍、九哥和菜刀站在河堤上,就在我脚下,脸被火光照得通红,都沉默不语。

老伍把冰嘎塞进了裤子口袋。老伍的裤子上有很多口袋,这让我记忆深刻。

第二场

会武街不长,从头走到尾也不过两里地。街道隶属山东庙地区,从名字就知道,这是当年那些从山东闯关东到沈阳落脚的饥民的群居地。

以前确实有个庙,老百姓集资建的,供奉从山东带来的观音娘娘。后来世道乱了稳,稳了乱,到了破除一切的时候,庙拆了。看着纷乱的世事,人们心里没底,总想要抓住点什么,于是偷偷在家里隐蔽的角落摆上东北保家仙,狐黄白柳灰。大多不清楚来历,只求心安。

我姥爷拜的黄三太爷就是我家的保家仙。姥爷做人细致,倒是打听清楚了,三太爷擅长治病,能保平安,这才摆上香炉,供上五谷,早晚磕头。可现在看,破除迷信还是有道理的。

到了1987年,会武街经过了拆迁改造,各家的院子变成了统一的鸽子笼一样的楼房,七层高,没电梯。最好的楼层是三四五,都被那些稍微有点门路的人悉数抢去。最不好的是一和七。一楼返潮,七楼漏雨。老伍家住七楼,家里供着白老太太,保招财。

我是一路跟着老伍他们回来的。我看见小柳就在老伍家里,一点都不奇怪。小柳裹着军大衣,坐在木头凳子上,厨房水烧开了也一动不动。还是菜刀冲进去关上了嘎斯,操!后来我知道,菜刀话少,结巴,最流利的就是说这个操字。高兴说,不高兴也说,不同语气代表不同意义,实用,适用。

老伍看着小柳,小柳也眼巴巴地看着老伍。老伍闷声说,没事了。九哥从阳台拿了一瓶啤酒进来,咕嘟嘟倒下去大半瓶。老伍盯着小柳说,都喝点,喝完睡觉。菜刀眨巴眨巴眼睛,咧嘴笑了,操!

老伍一个人住,爹妈死得早,那会儿还是老房子,烧炉子蜂窝煤,夜里没压好火,煤气中毒。老伍和九哥、菜刀喝了一晚上大酒,回家就成了孤儿。九哥和菜刀心里别扭,帮着张罗了丧礼,又拉着老伍在爹妈的遗像前头拜了把子,以后就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让老人放心上路。老伍的家也成了三个人的据点,隔三差五同吃同住。

小柳是菜刀妹妹的同学,在广州副食卖哈尔滨红肠。老伍买下酒菜的时候对她一见钟情。小柳还没吐口答应,但也没说不答应。几个人平时没事就混在一起,喝酒,跳舞,打麻将,满大街闲逛。

昨天夜里,老伍张罗一起涮火锅。九哥插队时候的战友送了一条好羊腿来。菜刀从家端了一口铜锅。老伍从邻居大娘家的酸菜缸里挖了一颗酸菜。小柳借口家里有事推了。实际上她是去相亲,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学生,在设计院上班。小柳精心打扮一番,兴冲冲地赴约,大学生却姗姗来迟,说是单位忙,要加班。小柳忙表示理解,年轻人总要上进呢。小柳还给他倒了热茶,点菜也随他。没想到人家一听她是初中学历,也没继续上进考夜校的打算,脸就冷了,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小柳筷子还没放下,大学生就喊结账。小柳要脸,抢着掏钱,弄得大学生倒有些不好意思,敷衍说主要是太晚了,饭店服务员都不乐意了,又说送小柳回家。小柳没答应,摇曳生姿地走了,就为给他留一个背影作念想。

小柳带着气走,越走越憋屈,越憋屈就越想一个人走走,就这么走到了夜深处,运河边。后来的事,我都看见了。

小柳看着厨房剩下的酸菜羊肉锅想,这就是命。又看着老伍切了红肠,蒸了几个剩馒头,还要打一个蛋花汤,眼睛湿了一下。老伍对她是真好。

可光好也没用啊,平时一起玩玩吃喝倒没关系,可处对象不行,老伍没正经工作,家里也没背景靠山,眼见着前程一片荒凉。心里那点感动还不至于让小柳把后半辈子扔在这处回迁房里。到底是光棍一个,别人家的回迁房多少也按着南方流行的式样装修了,地板,瓷砖,组合柜;老伍家呢,水泥地光秃秃,木板床光秃秃,四白落地的墙被烟熏得半黄半黑。

小柳咬紧嘴唇,以后还是要跟老伍几个保持距离才好,别以为他们帮了她,她就得以身相许。是他们主动要帮忙的,可不是她求着。是,是她昨天哭着找来,打断了半酣的酒局,可她没说让他们干什么啊,都是他们自己愿意。这么一想,小柳心里舒坦了点。

老伍给小柳倒酒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一时半刻的,小柳心里转了这么多念头。他只觉得心疼,又有些自豪,小柳再拿搪,关键时刻还是哭着扑来。说明啥?老伍嘴角都忍不住要带出笑纹了。等这件事了了,老伍就准备正式跟小柳求婚。他觉得小柳肯定能答应,他们现在可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九哥看着人粗,心却细,跟菜刀正好是俩极端。大家都觉得菜刀嘴上不灵,心里一定清楚,其实心里和嘴一样都是捣浆糊。

九哥家里以前是做生意的,最富裕的时候据说拥有半个北市场的铺面,下乡时候又去了内蒙,家学渊源加上环境历练,九哥就比一般人见多识广。回来后家里人也平凡了,但九哥有力气有门路,就进了汽车制造厂。

九哥不爱上班。人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专门晒网。可他会来事,厂里的活儿不干,厂长家的活不少干,所以该涨工资涨工资,该拿福利拿福利,要不是厂长女儿死也不肯,厂长都有心把他当作女婿栽培了。

不过厂长女儿嫌九哥粗,身上还有草原上带回来的羊膻味。她喜欢戴金丝边眼镜的文化人,最好还是张口就能朗诵点诗歌,唱个咏叹调的那种。九哥也看不上这个把自己当娇小姐的女孩,模样一般,架子老大,娶回家得搭板供起来。九哥哈哈一笑,转头把厂长女儿认下做干妹妹,说以后妹妹的事就是哥哥的事,以后不管找了谁当妹夫,只要敢欺负妹妹,哥哥就去跟他拼命。这下老少皆欢,九哥调进了更清闲的工会,福利不用发,都在自家仓库里。仓库钥匙挂在九哥的腰间。

这会儿,九哥盯着老伍,又看看小柳,知道自己兄弟没戏,但看破不必说破,眼下要紧的是几个人能否过了这关。杀人是重罪,帮着毁尸灭迹也够他们吃一壶。想想,再想想,有啥遗漏的把柄没?四个人终于把心思换到了正地方,然后一起摇头,确实没有。也亏了那阵北风烟雪,杀人放火天啊。

装汽油的塑料桶呢?九哥一拍脑门,拿回来了吗?还是一起烧了?确定烧化了吗?咱们三个的指纹可都在上边呢。老伍仔细想了半天,他确定把塑料桶也扔进了火堆,确定看见它烧得毛都不剩。那就没问题了。几个人举起各自的酒杯,默不作声,一饮而尽。

南运河边上站了好几个警察,山东庙派出所的民警。所长姓富,精瘦,眼睛不大,看人的时候低头抬眼皮,从下往上看,能看到人的脑仁里去。

富所气管不好,冬天爱咳嗽,成筐地吃鸭梨,舌苔都发白了,咳嗽也压不住。富所觉得自己很大概率会英年早逝。可这会儿他才三十七八,离英年还有段距离,就还得往前奔,对待工作也就比一般人认真。他安排人看守住现场,汇报分局,在刑警到达之前做好准备工作,比如采录目击者的口供。他琢磨着,这么大的火光,总该有人看见。

刑警队来的副队长带队,姓焦,高大英俊,正经大学刑侦专业高材生,一家子都是警察系统的,有个姑父还是省厅处级。队里都知道焦队以后前途无量,就差个好案子垫底。他风尘仆仆赶来,也是在姑父退休之前给自己的履历上加点彩儿。

富所和焦队并排站在冰面上,两人四脚泥。男人烧焦的尸体躺在泥水里。也是仗了南运河水浅,入冬之前上游就关了闸,说是冰河,其实没有一拃深。火烤化了冰,泥水泡着尸首,一片触目惊心,透着杀人者的冷血残忍。

尸体上没有任何身份线索,没有在现场找到凶器,没有目击者。昨晚风大,都早早关门睡觉,谁大半夜跑河边瞎溜达?只能等法医的验尸报告。不过可以确定一点。

焦队皱着眉,等着富所的下文。富所咳了一通,是先杀人,再烧的尸体。你看那儿。富所指着尸体太阳穴位置,明显有一块凹陷。

焦队点点头,估摸着劫财杀人的面大,也不好说就是刨锛党,但费劲烧尸又像是有深仇大恨。这案子可有得玩了。

我听九哥和菜刀说,老伍废了。菜刀抽了一口烟说,操。

在那件事之前,九哥已经寻了厂长女儿同学家亲戚的门路,给老伍介绍了一个开车的活。在1987年的东北,司机还是“脚踩一块铁,到哪儿都是客(qie)”的俏活儿。九哥用厂里的车教会了老伍,又给老伍交底说,只要干满一年合同工,妥妥能转正,后半辈子都不愁。可现在老伍说他不想去了。九哥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他一通,老伍还是那句话,不去了,没心思。说完就进厨房给九哥做面条,要塞上九哥的嘴。

我知道老伍咋想的。他现在每天都要到南运河边上走走,再去山东庙派出所门口站站,然后一路走到沈河分局刑警队的院外,一圈下来就是小半天。傍晚,他就去广州副食接小柳下班。俩人要么去吃回头、喝羊汤,要么就直接送小柳回家。大部分时间是送小柳回家,老伍没钱。

小柳几次告诉老伍别来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警察都没找上门,他倒天天去看警察,心虚,有病,盼着东窗事发?小柳语气越发刻薄,她是真想把那天的事都忘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老伍天天站在她跟前,就是明晃晃的人证,就是在提醒,你在我手心里攥着,你跑不了。

想到这一层,小柳心里有些恨老伍。但小柳不能明说,越是厌恶一个人的时候,面上就越要控制,别惹得狗急跳墙。所以三不五时的,小柳还得跟老伍去吃回头,喝羊汤,还得抢着结账。

小柳私下去找过九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九哥劝劝老伍,眼下已经到了初夏,公安局那边也没有丝毫进展,这件事真得过去了。大家都得往下过日子不是吗?但九哥心里是怨小柳的。明知道老伍轴,上了劲,她还一直吊着,不厚道。九哥反过来让小柳从了老伍,跟谁不是跟呢,老伍虽然穷点,但看起来模样、人品也不差,说不定将来也有翻身的一天。九哥说,你俩在一起,我送三金当贺礼。

小柳气炸了,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站起来冷笑,你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什么东西,做梦去吧!她的声音尖锐高挑,穿过门缝,一字不落地钻到了门外老伍的耳朵里。老伍跟泥胎一样站着,一动不动。后来里头再说啥,他都听不见了,转身走了。

门里的九哥笑了一下,要不你从了菜刀?我知道他也惦记着你呢。小柳要扑上来挠人,九哥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冰嘎,旧的,钉着铁皮的一头还有陈旧的黑色的血迹。小柳扑了个空,跌坐在地上。九哥继续笑,妹子,咱们好说好商量。

老伍那条满是口袋的裤子后来就没穿过,一直挂在衣柜里头。我记得九哥是在一次喝酒后,趁着老伍和菜刀睡觉的功夫把冰嘎拿到手的。他从老伍的裤兜里摸出冰嘎,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最后装进了自己的裤兜。

一个月后,小柳谁也没告诉,从单位辞了职,坐上夜车直奔南方。老伍第二天去接人,第三天去找人,第四天和九哥、菜刀喝了一晚上酒,哭了半晚上。大男人哭成了傻子。菜刀说了一万多遍操。

九哥问老伍以后怎么打算,老伍一边抽着鼻涕一边说,哥,我都听你的。九哥说他在五爱街弄了一个床子,专门卖床单被罩,老伍要是不嫌弃,就去给他看床子。老伍应了。

转天菜刀也走了,留下纸条,去了海南。菜刀写,沈阳真他妈的没意思。九哥想南方好,南方有小柳,对这俩兄弟也多少都有些失望了。

第三场

富所和焦队在头伏第一天跑到西塔吃了一顿冷面,就着辣白菜、拌蚬子,一人喝了一瓶老龙口。

南运河的案子彻底挂起来了。虽说后来法医在尸体身上找到了一块塑料残片,但没有任何指纹和特征,没办法提供丝毫线索。最难办的是,到现在警方也不知道死者的身份。派出所民警拉网排查了几遍,也没发现辖区内有任何失踪人口。富所觉得有些对不起焦队。人命大案挂在那儿,年轻的刑警队长面上过不去。

紧接着省厅整顿,焦队的姑父涉嫌包庇,虽然查无实证,但也要提前病退。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焦队一夜之间从警队新星转为丧家之犬,之前笑脸相迎和现在冷眼相对的都是同一批人。这都是那个暮冬初春发生的事。

焦队到底年轻气盛,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言语举止上就更张扬,本意是不服输,但在其他人看来就是挑衅。焦队也没糊涂到光跟别人制气,他明白想站稳位置,要紧的是破案,对南运河烧尸案就更上心。焦队把在学堂里学到的本事都用在了案子上。他坚信就算是最完美的犯罪也一定会有破绽,所谓天网恢恢。

然后焦队想起了我。虽然他不能肯定我妈埋我的时间和案发时间有重合,但万一呢?万一我妈就看到点啥呢。焦队让富所在辖区里找刚生过又死了孩子的人家,可惜就晚了一步,富所陪着焦队到家的时候,我妈和姥爷已经走了。

这也难不住焦队。姥爷曾经在轧钢厂上班,单位有档案,调出来焦队就直奔山东菏泽。带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回。那是姥爷的老家不错,但姥爷压根没回来,迎接焦队的只有几间已经快要坍塌的土屋。

绝望下,焦队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丝火星。这说明啥?说明他们一定看到了什么,也可能是他们就是……焦队看着身边的小警察,目光灼灼。只要找到他们,这案子就柳暗花明了。小警察苦笑,上哪找去?

焦队去求富所,分局那边已经没有太多人手给他了。他想让富所帮忙,盯着姥爷家,不管是亲戚来找还是故友来寻,只要有一点线索就绝不放过。

焦队还有一层猜测没说出口。痴女子被强奸生下孩子,孩子又死了,如果,假设,有没有一种可能,死者就是孩子的生父?那姥爷就有动机杀人。焦队不能说对这个逻辑深信不疑,但起码只要有可能,他就不能放过。他不能让人说,自己干到今天只靠祖荫,所以他必须在最倒霉的时候破了这件谁都无法侦破的案件,为自己正名,看谁还敢有半点怠慢。

富所低着头,眼皮往上翻,一搭眼就看穿了焦队的心思。富所斟酌了一下,这都不能算帮忙,分内事,只是小焦啊,你也不要太钻牛角尖,说句对不起警服的话,这一天挂起来的案子还少吗?办案的警察要都像你这样,不都得给自己逼疯了?

焦队对上了富所的眼神,一个内敛,一个精光四射。焦队带着兴奋的口气说,我和他们不一样。富所闭嘴了。他知道有些话点到为止,说多了伤交情。富所本来还想借着焦队的人脉再往上走一步,一开始对焦队那是言听计从,也给焦队留下了好印象。现在虽然情势不同了,但富所终究不是翻脸比翻书快的小人,对焦队还是一如既往,该说说该劝劝该办事办事,万一真让焦队撞上大运,富所也能跟着分点蛋糕吃。

富所没找警察盯着我家,犯不上,但他给邻居大妈布置了任务,只要有人来,就马上报告派出所。老太太一听来劲了,拍着胸脯表示一定配合政府,还说她早就看出来姥爷一家不是一般人。富所笑了一下,没说话,扔下两斤鸡蛋走了。

他们还不知道呢,姥爷和我妈都没了。出了门,姥爷直奔南市场,把家当都卖了,换了小几百块钱,带着我妈去了趟北京,逛天安门,逛地坛,吃卤煮,吃炸酱面,足足玩了三天,然后在车站前的小旅馆床上各吃了一瓶安眠药。

被人发现的时候,姥爷和我妈还像是睡着那样,脸上都带着笑。姥爷枕头边有写好的遗书,还对旅馆老板表示了歉意,对,还有一封诊断书,姥爷得了肝癌,他怕自己死了,痴女儿没人管,索性就一起走了。对不住大伙了。姥爷的字还挺好看的。旅馆老板只能自叹晦气。

我见到姥爷和我妈的时候,他们打算往阴间走,路上人挺多,姥爷兴致勃勃,我妈的痴病也好了。俩人商量下辈子还做父女。

头伏第一天的酒从中午喝到了晚上,焦队喝多了,差点跟隔壁桌的酒鬼打起来,富所咳嗽着掏出了证件,把焦队扛回了家。富所回家跟老婆说,这人……估计也废了。

会武街离五爱街很近。还没到大批工人下岗的时候,大家就有些瞧不起在五爱街摆摊儿的人,说人家不是正经营生,没保障,没地位。可会武街的很多人都在五爱街练摊,就算啥都没有,每天也能见点活钱儿。这些闯关东的后代,不太在乎什么面子。

九哥到底是有公职的人,对外就说摊子是老伍的,这种虚晃一枪骗骗别人行,五爱街的人是不信的。不说别的,要是老伍自己的买卖,他能赶上讲价的客人都不敢拿主意?小本生意个体经营,要的就是个活泛,又不是联营公司公家柜台,丁是丁卯是卯。

九哥跟老伍说过几次,也把每个单品的价格都给了老伍,算交了底,挣多挣少老伍自己拿主意,别赔本就行。可老伍还是按着定价卖,时间一长,生意冷落,整个五爱街的人都知道老伍有点傻。九哥看似不计较,心里其实也不舒坦。

过了没多久,九哥拉着老伍相亲去了。我有些时候不太喜欢九哥,啥事都要管,啥都要说了算,比如现在,老伍明确说不想去,九哥就说见都没见,怎么知道不想?老伍被问住了。我有些着急,恨不得替老伍回答,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我啊。

九哥给老伍介绍的姑娘也是五爱街卖货的,家住苏家屯。那会儿苏家屯还是妥妥的农村,姑娘脸颊上就带了点风吹日晒的痕迹。我看着老伍的眼神,知道他在心里又把小柳翻出来了。小柳虽然也是卖货的,可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皮肤透白,贴近了能看见细细的血管。老伍有时候都想,自己不如变成蚊子,好在小柳脸颊上叮一口。

九哥说姑娘人好,老实,能干,家里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父母身体都好,用不着姑娘伺候,将来结婚了还能帮着照看孩子。老伍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摆明了要娶一家三口。九哥接着说,老伍就单蹦一个,对岳父母一定当成自己亲爹妈一样孝敬。老伍脸就垮下来,九哥故意装看不见。

姑娘虽然是农村人,可心气高,都在五爱街,她知道老伍的底细。五爱街单身的男人底细,她都知道。老伍跟她一个身份,都是给人打工的,除了多一个城市户口,对,还有一套房。这又算什么呢。姑娘才22岁,不着急,她心里的目标其实是九哥,见面就笑,说话就讨好,是想巴结九哥,哪知道九哥会错了意,乱点鸳鸯谱。

姑娘勉为其难地来了,见老伍给九哥脸子看,忙见缝插针,捏着嗓子开口,九哥,你都说哪去了,就是认识一下,以后也好互相照应啊。老伍听了,缓过劲来,九哥心里塞了一把稻草,为的是老伍不识抬举了。

九哥已经后悔带着老伍干了。家里人早就说,兄弟之间最好别一起做买卖,没个好。九哥仗义,不忍心看老伍没着没落。可现在呢,老伍压根就不把他当老板,活干得不咋滴,说话还老横着。九哥琢磨来琢磨去,以为老伍是仗着手里有把柄,能吃住人。一定是的,老伍这人,看着义气本分,其实阴着呢,不然为啥不声不响地把冰嘎藏起来?九哥想,幸好小柳明白,看清楚了老伍的本质,不然真跟了老伍的话,一定后悔一辈子。

姑娘一步三摇地走了。老伍回头看看九哥,说以后可别整这事了。九哥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老伍低着头走了。九哥和老伍就此便生分了。

其实我知道,九哥误会老伍了。老伍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不过是太简单了,心里总合计着那天小柳在九哥面前骂自己的话,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这一句话在老伍心里扎了根。之后老伍见九哥,总觉得抬不起头,又觉得自己让九哥丢人了,又想再支棱支棱。老伍本就是个轴人,这些念头搅和在一起,就乱了套。可老伍也不想解释。不说,自己就还有最后一层遮羞布;说了,就是脸都不要了。老伍就是这么合计的。

九哥回家琢磨了一夜,前后盘算,冰嘎在自己手上,老伍要是动歪心思,怎么也得顾念一下小柳。当初他想撮合小柳和老伍在一起,也是这个意思。只要他们走到一处,这几个人就都死死捏在他手里了,可没想到小柳宁可跑了也不跟老伍。九哥在黑夜又笑了。奶奶的,女的比男的眼贼,也比男的狠心。

九哥也不是白给的。这些年他一直和菜刀有联系,也知道了菜刀和小柳在广州见过面。菜刀说操!九哥就明白小柳是干啥去了。菜刀又说操。九哥知道这意思是别告诉老伍。九哥告诉菜刀,好好混,弄点动静出来。菜刀说操。

第二天,九哥给富所家里送个了四件套过去。富所老婆管九哥叫兄弟,说大兄弟,这多不好意思。九哥说,富所为人民服务,他为富所服务,应该的。

九哥问富所老婆,那案子还查呢?这会武街还不太平呢?富所老婆一边换床单,一边说,查个屁,都盯上人家老吴家了,现在老吴家也不盯了,白瞎了我两斤鸡蛋,这不是没溜吗?九哥帮富所老婆套好了被套,说等上冬了,再送一床好被子来。

第四场

一晃十年过去了。南运河更臭了,政府天天说要治理,没见半点成效。会武街还是老样子,回迁的鸽子笼透着旧,人们显出了老。

富所三年前查出来肝癌,两年前死了。我看着富所万般不情愿地往阴间走,一辈子的未竟之志,只能留到下辈子再实现了。

焦队现在成了焦所。杀人焚尸案一直没有侦破,后来又出了几起出租车劫杀案,入室盗窃杀人案领导心存善念,让焦队把注意力调整到新案子上,好好做出点成绩。本是好言相劝,焦队听成了讥讽,在会议室和领导吵了起来。领导心里叹息,知道焦队偏激执念,自毁前程。转年一纸调令,堂堂分局刑警队副队长就这样下到了山东庙派出所做副所长。

大家本以为如果焦队是个明白人,冷静下来,日后还能缓一步,没想到焦队到了山东庙,更觉得是自己辖区,是天注定,这件案子一定会着落在他手上。焦队变成焦所,把会武街山东庙范围内所有人查了个底掉。案子依旧没进展,但因为他的严防死守,辖区治安倒是有了明显好转。办公室墙上挂了奖状锦旗,妥妥的人民卫士。

焦所结了婚,娶的就是那个曾经和老伍相亲的姑娘,言书娇。言姑娘确实有心计,念了夜校,又拜了五爱街工商所的所长做干爹,脸上早没了两块红,穿着打扮更是新潮。

一次下晚课,言书娇回家路上被尾随,不动声色地直奔派出所,正好赶上焦所值夜班,聊了几句,知道最近好几起用小刀片划姑娘屁股的案子,言姑娘自告奋勇为民除害,真就把坏人引出了洞,让焦所抓了个现形。为表示感激,焦所请姑娘吃饭。她又回请。一来二去,言书娇就成了新一任所长夫人。

九哥早就正式从厂里辞职了。这些年他专心搞外贸,做对俄出口,羽绒服和粮食拉出去,汽车拉进来,正经有批文的,最远卖到过海南。又从海南置换回更好的车,奔驰宝马本田,也走公家的手续,卖给市级职能部门。

九哥低调,押车的事都交给老伍去做。钱也不存银行,用父母的名字再注册公司,生意越滚越大,直到没办法再低调的时候,皮包里装着小金条,拜年的时候送给老领导和领导的领导。宾主尽欢,领导们掏了几句心窝子,开春九哥就给福利院养老院捐了钱,还在康平法库建了希望小学。九哥现在是有社会责任心的知名企业家。

菜刀断了一条腿,在海南跟老大,帮人争地盘的时候,被人下了黑手,膝盖骨粉碎,走路一瘸一拐。老大不管,还是九哥给了医药费。菜刀红着眼说,操。九哥说咱们可是兄弟。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菜刀心里风起云涌,说了这辈子最多的一次话。

他告诉九哥,那天他睡到一半醒了,瞧见九哥翻走了冰嘎,不知道因为啥,但心寒,所以才离开了沈阳。菜刀后来试探九哥,说自己看见小柳了,但九哥没啥反应,菜刀就更不明白了,九哥到底要干啥,为啥要这么干。

九哥叹口气,自家兄弟,早就应该把话说开了。九哥是担心东西在老伍那边出事。老伍那阵子多不牢靠,成天神头鬼脑,万一被警察盯上,把一伙子人都得害了,所以他才先收起来,为兄弟几个留个保靠。菜刀连连点头,操。

九哥让菜刀留在海南,又留了一大笔钱,让菜刀可以招兵买马报仇雪恨。菜刀果然神勇,伤好了就把原先的老大加老大的对头在码头上干趴下了。码头归了菜刀,九哥的车来去自如。

菜刀结了离离了结,眼下这个是第三任老婆,一个老婆生一个孩子,菜刀是三个孩子的爹。菜刀再没想起自己年轻时候还暗恋过小柳,操,他现在的日子跟神仙一样,惦记谁都能惦记到手。

九哥还单着身,给九哥介绍女朋友的人从会武街排到青年大街,九哥一个也没看上。主动扑上来的女人更数不胜数,好看的,聪明的,会来事的,无一例外也都碰了钉子。有那些嘴碎的,就说九哥怪,心理变态。

可没几天人们就知道了九哥有个相好,以前一起在内蒙插队的时候就好了,上海人,后来因为女人家里不同意女儿远嫁才分了手。女人结婚,生子,又离婚,可这些年九哥从来没忘了她。这不,九哥在刚开盘的河畔花园买了别墅,巴巴地把女人和孩子接了来。九哥说将来要送孩子去美国留学,还说要把女人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弥补了。

话从河畔花园传回了会武街,嚼舌根的老婆媳妇大姑娘都咂着嘴,毫不掩饰羡慕嫉妒。有人还特意去瞅了那女人,特普通的中年妇女,发福,烫头,卖菜的时候显出上海人的小家子气,豆角只买一把,土豆只称一个,看得人回来哈哈笑,带着幸灾乐祸的舒坦神气。女人叫葛莉,因为和蛤蜊谐音,大家又笑了一回。

这些年会武街的人都多多少少有些变化,只有我没变,老伍也没变。

老伍不去五爱街了,卖床品的摊位租给了两个南方人。他隔十天半个月跑一次海南,帮九哥送车取车,一趟九哥给他一千块钱。老伍还住在会武街七楼的那个房子,房子每年夏天都漏雨,老伍自己做了一次防水,漏得更厉害了,索性就不管了。

九哥做主,给老伍的房子装修了一次。本来九哥是想让老伍搬走,满大街为了香港回归热气腾腾的时候,沈阳也多了好些商品房,九哥说你随便挑,哪怕也想住河畔都行。老伍不干,九哥退而求其次,来个旧房改造。这是瞒着老伍干的。

九哥带着人把老伍的旧衣服破家具送到垃圾场的时候,老伍正和菜刀在海南喝酒呢。等他回来,家里已经焕然一新。老伍愣了一会儿,嗷地一下揪住九哥,我东西呢?九哥不懂,老伍更急了,我裤子呢?九哥当着来结账的装修工人面强忍着一脸恼火,你那些破烂白送人都不要,看看,一柜子新衣服,专柜,名牌,别不识好歹。老伍知道东西都被拉到城外填埋了,再找不回来。跟好歹没关系,就是找不回来了。

之后好长时间,老伍就穿着行李袋里出差用的几套衣服,那些专柜名牌他看都不看。九哥知道老伍又开始犯轴了,原本是一条河沟的生分,现在宽成南湖了。

老伍不光穿衣服不变,吃饭也不变,哈尔滨红肠,馒头,蛋花汤。广州副食已经拆了,老伍要到一手店买红肠。一手店在南运河边上,老伍看看浑浊的河水,拎回一根红肠,只要红肠,松仁小肚猪手烧鸡都不要。时间一长,跟一手店里卖红肠的丫头小琴也混了个脸熟。谁见了谁说,小琴跟当年的小柳有点连相,但自然不如小柳好看,还是个兔唇

小琴老家在康平,有名的贫困县贫困村,爹妈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弟弟早些时候来沈阳打工,在酒吧当服务员,后来给女客人下药迷奸被抓了,判了十来年。爹妈老实得再不敢抬头看人,小琴在村里也被戳脊梁骨,再舍不得老爹老娘,在村里就活不下去了。赶着半夜,爹妈帮着收拾了两件衣服,给了小琴几百块钱,让找个活路,万一混好了,爹妈也能跟着活下来。

小琴来了沈阳,带着口罩卖红肠,卫生又遮羞。也相中过几个男人,但一摘下口罩,人家就跑了。小琴渐渐灰心。后来她遇见老伍,见老伍每次看自己都直勾勾的,心里又活泛了,于是开始对老伍好,每次都留下最好的红肠给老伍。可老伍光吃肠,不吃她。小琴以为兴许是老伍从别处听说了自己的短处,心里别扭,想说老伍凭啥看不上她?老光棍,没工作,啥也不是。老伍再来,小琴就没好脸。

等到老伍家里被装修的事闹腾完,老伍来找小琴了,站在外头等店打烊。这次他不买红肠,只问小琴跟不跟他走?小琴想了一下,低着头跟着老伍回了家,躲在口罩后头的脸上一片红。那天晚上,小琴就住在老伍家了。

九哥给买的新床真软乎,家具还散发着木头的香味,满屋子进口家电,大彩电,大冰箱,墙上还挂着空调。小琴没想到看着过时的老伍居然有这么一份家当,夜里就尽了心,贴着老伍的胸口娇喘连连。老伍捂住了小琴的嘴,单看眉眼,确实和小柳有三分像。这三分就够把老伍直送云霄。老伍伸手过来的时候,小琴心凉透了。她还不知道,从这会儿开始,她是恨着老伍的。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小琴怀孕,老伍准备结婚。刚提到结婚两个字,小琴就做主把丈人丈母娘接来参加婚礼,老两口带着七八个包袱,看样子来了就不打算走了。老伍心里气结,早知道现在,还不如当初……不过当初又能咋样呢?过了那个村就没那个店。

老伍气结的还有一层。小琴看着老实,心气倒大,撺掇着老伍跟九哥要分红,第一次去见九哥,见到了葛莉,就在厨房含着泪问嫂子上海有没有好医院能治兔唇。九哥说分红的事可以考虑,治病的事耽误不得,你看是婚礼之前治,还是婚礼之后呢?小琴眼睛一转,先领证,然后就治病,漂漂亮亮嫁人,让老伍有面子,也让九哥脸上有光不是?九哥点点头,话是没错,可做手术怕影响到孩子,这咋整?小琴知道自己到底是嫩了,总不能现在打脸说假怀孕吧?于是还是要结婚,至于治病的事儿,等生完孩子喂完奶再说。

九哥背后告诉老伍,做个屁的手术,这丫头心野,真弄好了怕留不住。老伍脸色一沉,想到之前小柳的话,想到了自己之前的那份担心,确定九哥到底还是看瘪了自己。

老伍想了想说,都听你的,可有一层,以后海南我就不去了,家里事多人口也多了,都放不下,五爱街的床子要不你就兑给我吧,我自己弄点啥小买卖。九哥没防备老伍提这一茬,话顶到这儿,也不能不答应,只好点头,兄弟之间说什么兑不兑的,送你了,当结婚贺礼。

老伍还是送了钱来。这些年他帮九哥押车,攒下了几万块,都给了九哥。九哥后来想,这他妈的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妈的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五场

老伍的婚礼,会武街、五爱街的人去了不少,焦所和夫人也来了。焦所不想来,夫人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九哥吧。冲着九哥来的还有工商税务的科长处长,进出口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还有市委一个靠后排名的小秘书。小琴的爹妈看傻眼了,本来主持人说要老两口上台讲话,是死也没迈开腿。

菜刀赶回来了,但老伍没想到的是,小柳也回来了。哥仨看见小柳的时候都傻眼了。小柳笑嘻嘻地说,给你们一个惊喜。

小柳送给小琴一个金手镯,南方最时兴的式样,小琴乐得都顾不上掩饰豁嘴了。

小柳抱了老伍。小柳瘦了,骨头隔着衣服把老伍硌得生疼。

小柳告诉菜刀,他在外头的相好说了,要是不结婚,就要一百万,不然就把菜刀那点破事都抖搂出去。菜刀得娶第四个老婆了。

老伍这才知道这些年小柳和菜刀九哥一直没断了联系。他有些发懵,不知道他们为啥都瞒着他。

九哥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小柳就是不跟他说话,一个字都不说,眼风都没飘过来,但却一直不离开九哥的视线。九哥往哪边看,小柳就往哪边走。

九哥敬酒的时候一恍惚,把酒洒在了秘书的身上。九哥忙不迭地道歉,说回头给秘书送一身高定西装,兄弟洋服,沈阳最好的裁缝店。秘书嘴上没吭声,心里记上了一笔。见人下菜碟可以,主要是得搞清楚自己身份。不就是个投机倒把的吗?要想弄死你,跟踩死蚂蚁没两样。

焦所盯着这一幕,每个人的动作表情都落在眼里,直觉这里头有事。他心里一激灵,忽地又想起多年前的悬案,那时候没有什么线索,只判断是团伙作案。焦所盯着老伍和九哥,盯着一瘸一拐的菜刀和谈笑风生的小柳,只盯着,呼吸都变轻了。他觉得这里头有事,但没凭没证,没把没握,不敢想也不敢说。

因为小柳的出现,洞房夜小琴是和爹妈一起过的,爹妈老泪纵横,觉得小琴有了大出息。小琴告诉爹妈,以后就安排你们去五爱街看床子,一个月给两三千,这就算在沈阳落下脚了。爹妈差点给小琴跪下,说当初就知道,早就知道,这丫头不会白养活。

他们盯着小琴的肚子,讨好地说,这要是个男胎就更好了。小琴一撇嘴,本打算今晚能种下,这下白扯了,还得等。爹妈吓了一跳,没想到小琴胆子这么大,这种事能胡来的?小琴说,不这么干,他能乖乖跟我结婚?你们能睡上这软乎的席梦思?爹妈不吭声了,一晚上没睡着,想着小琴还瘪着肚子,不知道哪天就得被人赶出去。到时候又只有死路一条。

老伍和九哥、菜刀跟着小柳去了回回营。小柳说想吃回头,喝羊汤,在南方这么多年,就惦记这一口。老伍低着头不说话,九哥抽烟笑着不说话,菜刀说,操。

三盘回头,一锅羊汤,外加拍黄瓜,套肠,明睛,卤羊肝,小柳吃了一多半。吃好了,放下筷子,该说正经事了。九哥把剩下的半根烟扔进羊汤锅里,呲啦一声,烟头灭了。小柳说可惜了,再加点水还能喝。

小柳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家里房子弟弟结婚用了,没她的地儿,本想住老伍家,可现在老伍娶媳妇了,她不能去当电灯泡,到底咋安置,还得大家帮忙。

没等老伍开口,九哥掏出一把钥匙。他的老房子也在会武街,空了好几年,小柳愿意住,给她了。小柳没客气,钥匙一把抓在手心里。

小柳说还得有个营生,找工作可费劲了,连去卖个红肠都得25岁以下的丫头才行了。九哥说五爱街有个床子,你愿意去的话,老伍安排。老伍想了一下才明白,九哥说的就是他兑过来的床子,合着九哥还把床子当成自己的。小柳不知道这里头的别扭,只谢九哥赏饭。

小柳又说,最要紧的是得先预支一年的工资,也算是安置费吧,买东西吃饭都要钱呢,说完用钥匙抠手指头。老伍就想,自己没搭茬也对,小柳不是从前的小柳了,从前她总抢着结账,现在也知道找男人要钱花了。他结婚兑床子,攒的钱见底儿了,还真拿不出一年的工资给小柳。

听到这儿,菜刀表情有些变化。他盯着小柳,半天也不知道该说啥。还是九哥从包里拿出一叠新钞票,扔在桌子上。小柳伸手抓了过来,塞进胸罩里了。

老伍成天低着头,打从见到小柳后,他的脑袋再没抬起来过。我跟着老伍去了南运河边,陪着他在河边走到天亮。我看见老伍掉了几滴眼泪。

老伍没心思干别的,借口要去南方上货。小琴正担心怀孕的事露馅,见老伍要出差,乐不得地给他收拾行李,前脚送老伍去了火车站,后脚就找了私人诊所伪造了张流产的病例单。等老伍回来,一切就可以重打锣鼓另开张了。

老伍走了一遍当年小柳走的路,遇见了几个沈阳老乡,请吃饭,请喝酒,忙乎了半个月,把小柳的事查了个底儿掉。

当年小柳来到南方,一个女人,没学历没本事没熟人,只有几分姿色,还想要挣钱,就只有一条道。小柳就走了那条道。

开始小柳也不太情愿,本着卖艺不卖身的原则,只陪酒,不出台。后来见周围放得开的都挣了钱,再看看自己手里的仨瓜俩枣就显寒碜。有了这心,又遇见了一个长相还看得过去的台商,原则就扔了。这种事,就是开头难,后面就是顺水行舟的事。

手里钱宽裕了,心里被委屈塞满了,就得排解。小柳没法用酒解忧,因为喝酒是工作,于是专门盯着她们这种潜在客户的人就出现了。三两下,小柳便成了瘾君子。

她也不是没戒过,但前脚出了戒毒所,后脚就遇见老朋友,于是再犯,再戒,直到彻底灰心,认定自己永远无法摆脱。

这时候的小柳已经不成人形了,站街都没客人光临。还是遇见了沈阳的老朋友,拉了小柳一把,给她治病,什么尿道炎、淋病通通治好,又给她买好货。吸毒这种事,也有吸一辈子的。大部分毒虫到后面主要是因为缺钱,什么都往嘴里划拉,才生生被假冒伪劣坑死。好货不一样,伤人,但也养人。几个月下来,小柳又有了人模样。

后来呢,老伍追着问。

后来就跟那人走了呗,去了海南。听说结婚了?拉倒吧,谁能娶她,听说也是干点啥见不得光的买卖。不是出国了?说是死了吧。

酒桌上的故事,到了最后通常都会有好几个版本。老伍也没心思追究到底,他只想知道那个帮小柳的人是谁。几个人喝光了最后一杯酒,搓了搓油脸,倒是统一了口径,九哥,说是叫九哥。

老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沈阳。他在南方的街巷里迷失了会儿,在南方的夜总会坐了会儿,在南方芭蕉树下的女人身边躺了会儿。他把这些都当成了小柳。他把小柳的日子活了一遍。

老伍终于走上了归程。他想好了,跟小琴离婚,就算是对不起她。房子给小琴和那他到现在也没改口的岳父母,他啥也不要。他要出去打工,挣钱。小柳能戒毒最好,戒不了,他卖血卖肾供她。

老伍想,他就是贱,就是上辈子欠了小柳的。人家都说他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了,他也心甘情愿。这么合计的时候,老伍心里开出了一朵花来,是真的在云端了。

我看着老伍从北站下车,我是特意来接他的。我也是第一回见到那么多人,站台上密密麻麻,广场上密密麻麻,人们挤在一起,各不相干,各有去处,又紧挨着,严丝合缝。世界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只是肯定比会武街要大很多,差不多就是北站这么大吧。

我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找到了老伍。他没啥表情,但满脸都是喜色,他脚步不快,但一点也不耽搁。我想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该回想起现在,现在,当下,是他最后的幸福时光吧。

我想我到底怎么才能让老伍知道,小柳死了。我得告诉老伍,我看见了小柳,她往阴间走的时候一脸愤慨,她想有人帮她报仇,她恨这一辈子发生的一切。

我想往老伍身边去,可我看见,焦所带着几个民警已经围住了老伍。老伍下意识要跑,但只僵在原地,脸上失去了所有光芒。

第六场

小柳死了,尸体是在南运河里被发现的。发行量最大的本市晚报上说,小柳得了艾滋病,生无可恋,自寻短见。小柳留下的遗书也是这么写的。这事在晚报就占据了一角,不是最细心的人都看不到这儿。

焦所偏不信。他想到在老伍婚宴上小柳的状态,还是觉得这里头有事,于是顶着上下两重压力,坚决要求验尸。上头不答应,说是浪费警力。下头不愿意,因为辖区多个杀人案,对大家年终考评和奖金都有影响。

言书娇也劝他,何必呢,费力不讨好,你还打算在这山东庙终老啊?言书娇真是一心为焦所想,趁着干爹被提到市工商局,趁着以前乱七八糟的事都过去了,让焦所直接跨过分局,空降到市局,凭着他的能力,只要不走背运,她说不定能成局长夫人。那大概是她最好的命。她看着焦所说,要是我,得了那种见不得人的绝症,我也寻死去。焦所白了她一眼,警告她以后不许再收九哥的礼,不然他就把她和东西都送到纪委。言书娇气得翻白眼,恨好心当成驴肝肺。可她还什么都不能说,她也三十多了,离开焦所,她啥也不是。

焦所一意孤行的结果是,确实在小柳身体里检测到了过量的毒品,但这只能证明小柳除了有病还吸毒,并且很有可能是在吸毒过量后决定放弃生命。很多毒虫会这样,在离开人世前把所有的钱都换成白粉,再变成白烟。

焦所把法医请出来吃饭洗澡按脚,家长里短套足了近乎,没几天焦所拿到另一份报告,写着小柳脖子上发现一个针孔,毒品是从颈静脉注射进去的,这种刁钻的角度绝对不可能是自己所为,也就是说,小柳死于谋杀。估计凶手是在小柳的手上胳膊上再找不到好地方可以下针,才无奈为之。法医说,你是没看见啊,那姑娘两条胳膊上连块儿好皮都没有了,血管都硬了。焦所想起看见小柳那天,明明三十度的高温,她还穿着长袖,心里叹了一声。没有惋惜,只是无奈。

分局开始立案侦查,焦所主动请缨加入调查小组。本来没他的份,言书娇之前的努力见了效,主要是工商局的领导没太整明白干闺女要焦所进步的方向,只打招呼让人多关照,在这个节骨眼上成全了焦所,气糊涂了言书娇。

案子进展很快,这得益于小柳离开沈阳多年,回来后接触的人实在有限。挨个叫来问,连小琴都没放过,加上还没来得及回海南的菜刀和九哥。

小琴毫不知情,就见过小柳一次。但因为去医院的时间和小柳死的时间有重合,假怀孕的事瞒不住了。小琴求警察能不能不告诉别人,警察笑着答应。他们可以保密,但也有理由笑话。

菜刀交代不出小柳死的时候他和谁在哪儿,怎么问也不说。后来又胡说,真话掺着假话,给自己惹了麻烦。几队刑警铺开了去查,查出菜刀当时正在帮九哥收东西,是从俄罗斯偷运进来的走私军械。这下好了,一起杀人案牵出了军火走私案,案头还牵连到最风光的慈善民营企业家。

警察们来了神,小柳的事没那么着急,军火案刻不容缓,只要侦破了,整个专案组的人都能立功受奖。菜刀傻眼了,在看守所的单间对着墙壁骂了一百多遍操。九哥待遇更好些,直接被带进了市局,几个审讯行家围着他,要他事无巨细全部交代。

九哥想起自己这么多年送出去的金条,心里也没多慌,只要求见律师,还说是有人眼红,栽赃嫁祸,要警察务必还他清白。审讯行家在九哥这儿吃了瘪,上头又接到几个电话,要他们秉公执法,但绝对不许冤枉好人。

接着菜刀认罪,表示一切都是自己所为,跟其他人毫无相干。九哥居然就回家了。河畔花园偌大的别墅,葛莉煲了好汤,放好了洗澡水。九哥告诉葛莉,已经给她和孩子在美国开了户头,他准备连夜走,要葛莉做出他还在家的假象,一周后再走。葛莉点点头,她就是为了孩子能出国才来演这出戏。这些年九哥没碰过她,她也知道九哥从来也没碰过别的女人。

警察们在九哥家门外布控。焦所本来想从九哥身上找到小柳一案的线索,但没机会靠前。他们说,现在这个时候要抓大放小,不能打草惊蛇。

焦所没办法,只能来找老伍。老伍因为有确定的不在场证据,没有半点嫌疑,找老伍的理由是协助调查。

老伍在分局办公室里坐着,整个人丢了魂。他从听到小柳死的瞬间就这样,几个钟头过去了,警察都快没耐心了,老伍还这样。焦所让其他人先走,他留下来陪着老伍。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据你所知,谁跟小柳有仇?

老伍好不容易从恍惚中醒过神,他觉得小柳跟谁都没仇。焦所只能换个思路,启发老伍,问他,小柳到底是个啥样人?这一句话差点勾出老伍的眼泪来。老伍情绪来了,嘴秃噜了,小柳是个好人啊,从来没做过坏事,就连那次,也是被逼的!

那次?!哪次?!

第七场

老伍早就想过,这世上没什么是永远的秘密。他当初收起了冰嘎,是想说如果有天东窗事发的时候,自己去给小柳顶罪。这事我知道,可惜我没办法给老伍作证。

1987年2月15日的杀人焚尸案终于真相大白了。

老伍的交代给了警方调查九哥的突破口。本来因为没有证据没办法抓捕的警察,在九哥想要从地下室逃走的当口冲进了河畔别墅,把九哥抓了个正着,顺便在九哥家里找到了那个从老伍手中丢失的冰嘎,还有三把手枪,五百发子弹。九哥无话可说。

老伍是在装修后裤子没了的时候,才以为冰嘎和裤子一起丢了。冰嘎丢了,他和小柳最后的缘分也就没了,他才去找了小琴,才有了婚礼。所以说,老天爷都安排好了,这一步步的,疏而不漏。

这话是焦所去给富所烧纸的时候说的。焦所告诉富所,案子终于破了,杀人的是小柳,焚尸的是老伍、九哥和菜刀,他们一个都没逃得了,当然,死了的不算,活着的一个都没逃得了。焦所说九哥被抓捕的时候还想要反抗,他没合计是焚尸的事爆了,以为是军火的事炸了,从包里掏出枪来,这不是自己找死吗?幸好警察都是身经百战,一枪过去打穿了九哥的手掌,命没伤,枪掉了。九哥成了阶下囚,再想翻盘也难了。

焦所说这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九哥这些年走私,开始的时候是走私车,后来就沾上了毒。帮九哥办事的是菜刀和小柳。菜刀负责打天下,小柳负责色诱,拉当地官员和大哥们下水,上床拍照勒索。

九哥用钱和兄弟情控制菜刀。其实当初打断菜刀腿的事,就是九哥找人做的。他看准菜刀憨厚,先打后治,一下就让菜刀死心塌地了。

对小柳则花了点力气。冰嘎是一个要挟,谁知道小柳不吃这套,还说可以一起死,反正她是个毒虫,啥都怕,就不怕死。九哥干脆以毒攻毒,上了软刀子,给好货,只要你办事。小柳这才上道,但也没彻底上道。小柳心高有性子,得了艾滋后恨上了九哥,回沈阳就是来找九哥麻烦,要钱,要粉,张嘴就骂,恨上来就说要去举报。小柳还想过把九哥拉上床,传染给九哥。可惜九哥不好色。两人谈了一次,彻底说崩了。九哥趁着小柳上劲的时候,用注射器在她脖子上扎了能毒死一匹马的量,又把尸体扔到了运河边。

焦所说,你看看,在哪里犯的事,最后交代到哪里。老天爷到底是有眼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掩盖的秘密都浮出水面。用老伍的话说,那件事不怪小柳,是那人跟踪强奸,小柳是自卫。老伍说,那会儿他们年轻,都怕,怕警察,怕耽误了小柳的名声。小柳哭着找来的时候,是老伍第一个想到了毁尸灭迹。汽油是九哥的,那会儿他在汽车厂上班,经常弄点油出来换酒钱。

老伍、菜刀和九哥都被关在看守所,案子要一个个的来,一个个的判。老伍为求立功,又交代了九哥行贿的名单,那时候他偶尔会帮九哥开车,金条送到谁家,他心里大致都有数。这一下子天被捅破了,看守所又多了好多熟面孔。上头震怒,派人来彻查,凡是牵扯进去的,必须严惩,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焦所在富所的坟前喝多了,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嘴里哼着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焦所还是不理解老伍,可我知道,老伍不是为了立功,是为了给小柳报仇。可有些时候老天爷才不管你因为啥,他只管自己的逻辑。老伍戴罪立功,真的就只判了一个缓刑。

出了看守所,老伍就跟小琴办了离婚。小琴心没狠到底,没要房子,最后给自己要了点脸面。老伍琢磨了一下,把满屋子的进口家电都卖了,钱给了小琴,让她去上海做手术,修补兔唇,以后嫁个好人家。

河畔花园的别墅被查封了,葛莉和儿子的海外户口也被冻结了,都是赃款,没一分拿得走。葛莉从始至终没说九哥一个不字儿。警察查翻天,九哥的事也跟葛莉没关系。

还是焦所发现一个线索,葛莉的前夫是和九哥一起在内蒙插队的上海知青,回到上海,就娶了葛莉。后来车祸死了,九哥就把葛莉和孩子接来了。焦所看着葛莉,葛莉红了眼眶,这俩都是好男人,只是他们没这个命。焦所大概听明白了,没多问。

有风声说焦所要被调回分局去,他没想好去不去,也想离婚,但也没想好。焦所最近有些懒,多年来拎着的一口气断了,干啥都没意思了。

后来倒不用他想了。九哥最后交代,说也给焦所家送过东西。九哥知道自己不得好死后,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想着黄泉路上得有人作伴。焦所说让言书娇都交给组织了,言书娇傻眼了,她留下了几根金条还有点外汇。焦所拿了一个大处分,言书娇净身出户了。

案子到现在还没算完,南方还有一摊事儿牵连其中。包括菜刀犯下的人命案。包括被小柳拉下水的那批人。每天都有新闻,看得人眼花缭乱。

九哥和菜刀最后被判了死刑。会武街炸锅了,说早就看出来俩人不是好东西,三岁看到老,俩人小时候把小老鼠扔人家孩子摇篮里,把黄鼠狼扔进人家屋里的事都被街坊翻出来了,证明他们注定不得好死。

老伍走到近前,唠叨的邻居们才闭上嘴。老伍当然也不是好东西,但毕竟活着,越坏越让人怕。

老伍现在每天从会武街走到五爱街看床子,给别人看。当初在九哥那儿兑下的床子一直没办手续,被警察当证据收了,老伍也拿不出收据凭条来,也不想为这点事再闹腾。

老伍一下子老了,倒更有派头了。他穿着九哥给他置办的专柜名牌,在五爱街给人卖货,不少人把他当成老板,整得真老板都无奈了。

老伍下了行,从五爱街走回到会武街,去四季面馆吃一碗抻面,睡一会儿,晚上就去南运河边溜达。他看着深绿色的河水,什么都不想,但什么都在心里翻来覆去。

我一直陪着老伍。我想告诉他,小柳走的时候挺惦记他的,我想说小柳后悔了,她当初就该和他在一起。但我什么都没法说。河边柳树枝条摇曳,老伍的脸哆嗦了一下。

老伍有时候会给小柳烧纸,除了纸钱,还会带来点回头和羊汤。小柳就好这一口,万不能断了。回头好吃回头难啊,老伍整出这么一句。

老伍说就这么过下去吧,以后兴许还能见,还有下辈子呢。

我叫吴大力。被小柳杀死,被老伍他们烧了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生父。他们是我的杀父仇人,却是我妈的恩人。我很感激他们。

我也该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不过,如果有下辈子,我才不做人呢。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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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娅君

作家,编剧;拥有百分之十二苗人血统的东北人。靠笔吃饭,写故事,走天下。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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