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日本衙门亲历记

老侯

大战新宿歌舞伎

日本向来治安良好,杀人放火的重大案件不多,但小窃小扒的案件不少。我来日本留学的头两年,就遭窃一辆摩托车、被偷一条牛仔裤。

看官可别小看这些小案件,这可是左右警方治安绩效良好与否的重要指标。就举去年一则新闻为例:「大阪警方在过去五年吃了八万件案子」。这则新闻背景,是因为大阪府长年人口数不及东京都,但犯罪数始终全国居冠。这给了地方治安首长极大压力。下属体察上意,只好在小窃盗案、小损坏案上动手脚。这些吃掉的案子,让大阪连着几年摆脱了「罪恶渊薮」的恶名。只是纸包不住火,大阪警方长年习以为常的吃案作法,被媒体披露之后,所有这些小案子全回到帐上,大阪再度夺回全国犯罪都市之首。

治安是大家的事情,单方面怪警方不努力,这不公道。人要犯罪,就仿佛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拦也拦不住。警察再努力,也不可能完全防患于未然。拿犯罪数字评价警方,我个人认为不是一个公平的做法。但在已经发生的事件,警方可以积极调查、打击犯罪,在这上面要是成绩斐然,相信大家还是会给警方一个合理的评价。

就拿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做例子。几天前,一个过去一起做资讯系统专案台湾老同事来日本玩。两人谈了不少往事、聊聊共同的朋友,再聊聊近况。他和我谈两岸资讯界总总光怪陆离的现象、聊他对女人的看法;我则聊到我最近买了个索尼智慧腕表,也聊我对女人的看法。两人既然对女人都有看法,于是决定到东京出名「夜都」新宿歌舞伎町,看看那里店家倚门卖笑的女人,开开东洋荤。

两人到了新宿三丁目之后,边走边聊,走进了灯红酒绿的巷弄。酒店、按摩店、陪浴店....,穿着短裙的女人谈笑而过、西装笔挺的店员则是站在门前招呼着:「お客様、マッサージいかがでしょうか(客人,您要不要马杀鸡?)」朋友看得眼花撩乱,大开眼界。

「怎么样,开洋荤了吧?」我问道。「日本女人太正了吧?」朋友兴奋地答道。「说不定是中国人呢!」「真的?拉客的也是?」「恩,也有可能。但是你放心,日本法律规定,拉客的人不能死跟着客人超过一定的距离。超过了就犯法。还有,日本的酒店小姐们是不许摸的,摸了也犯法。」

严格说来,这所谓拉客「犯了法」,并非指《刑法》上的任何一条法律,而是日本各地方县市自行订立的「防治骚扰条例」。各地规定不同。东京都对于招揽酒客的拉客行为则是根本明文禁止。但禁止归禁止,做到甚么地步才是应该禁止的「拉客」行为,这又有着太多解释上的灰色地带。总不能把店员站在自家店门口喃喃自语的行为都视为「拉客」吧?于是乎,一个默契就此产生:只要是在自家店门前私有领域的行为,基本上警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位看官来了东京,要是路过勾栏酒肆处,见到拉客的上前对您搭讪了几步又折返回去,原因即在此。

就这样,我貌似专业地边带路边解说着,一边把玩着我的新玩具:索尼智慧腕表,看看我新宿这一圈走来,会消耗多少卡洛里...。

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お客さん、キャバクラですか?マッサージですか(客人要上酒家还是去按摩)?」

我回头看:一个看上去廿多岁的年轻人身材矮瘦,穿着羽绒衣,热情地用日语问我们。

「没甚么。随便看看。」我答道,挥挥手要他走。「キャバクラなら知ってる店があるけど、いかがでしょうか?绍介しましょうか(我有熟的酒店,怎么样,我帮您介绍吧)?」「いいえ、大丈夫です。(不用了)」

年轻人不死心,在我们两人走开了好一段距离后依旧跟着。这是一种我没见过的皮条客,做的事情已经算是违法了。日本皮条客一般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抢客抢到犯法的地步,这市道还真的萧条呀。」我胡乱想着,听任他继续跟。只是刚刚和朋友解释的「你放心,日本拉客的人不能死跟着客人」,如今还真不好自圆其说。

我们走了老半天,朋友的玩兴似乎越来越高。他愤愤地说:「这辈子就没见过日本的风俗小姐!老侯,你没认识的店?」

「没!」「真的假的?」「真的。」

我们的困窘似乎被人看得明明白白。尾随着我们的年轻人又出现了:「您试试我给您介绍的。两万五,按摩,日本小姐服务。」

说实在,我已没辄了。待在日本这么久,偏偏新宿歌舞伎町一带我一概不熟,更别谈甚么「店」。眼看年轻人今晚算是勤奋,就帮他挣业绩吧。让朋友入宝山空手而返,我也过意不去。

「好,那还是拜托您了。」

说完,拉客的年轻人随即领着我们,九弯十八拐地走到了一个暗巷。暗巷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腋下夹着提包,穿着衬衫领带,理着平头,对着我俩有礼貌地鞠着躬。

我不知道这是个甚么样的店,不知道为何不能直接进店家。疑问只在心中盘旋片刻,旋即消失。这也难怪,日本上轨道的地方比起不上轨道的地方多得太多,长期在这个国家待着,人们很容易丧失应有的警觉。

中年男子从提包拿出店里「小姐照片」,要我们先选。夜色之下也看不出来小姐姿色。我一边翻译给朋友听,一边自己任意选了一个。选好了之后,中年男子说:「对不起,我们店家是前金制,您得先付费。」

「这是不是骗钱呀?」朋友忍不住用中文问我。「不会啦!日本没这种事。」我全无防备,把自己的钱包掏出,乖乖付了二万五千日币。朋友也有样学样,付了二万五。

中年男子拿起电话,说要联络「经理」安排小姐。电话里,他交代了会有两个客人来、各自选了「なな(NANA)」和「えりな(ERINA)」。电话说得有鼻子有眼,大概是真有那么回事了。

「这名字...呵呵,还真是花名味很重!」我说着,朝着朋友笑道。朋友不懂日语,当然也不明白我指的日本「花名」是啥意思。

电话说完了,中年男子即示意要拉客的年轻人再为我们领路

年轻人带着我们走,穿过几个巷道,眼前逐渐豁然开朗。是新宿的「新宿区役所通」(马路名),路上人声鼎沸,两旁都是声色场所。第一次见到这里的夜景,任谁都会看得眼花撩乱。年轻人引领我们走到「新宿区役所通」的一家7-11便利店前,停住。又有另一个平头的男子站在便利店前等我们。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それでは、店のルールについて、ちょっと说明させていただきます。(谢谢!让我先解释一下店里的规矩)」平头男训练有素地先鞠了躬,随即开始熟练地说起店里的规定。

「一、不可以对小姐有猥亵行为;二、不可以偷拍店里小姐照片。」我听完,点点头,随即翻译给朋友听。

「为了怕您们违反规定,我们必须先收七万保证金。每人七万。」平头男追加了这一句。

不对劲了。我心中的警报立即响起。

我匆匆把平头男的无理要求翻译给朋友听后,开始争论。

「七万?事先为什么不说?」

「您放心,只要您们没做甚么违规的事情,七万会原原本本还给您。」

「我们都是外国观光客,到哪一下子冒出七万日币?」

平头男耸耸肩,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じゃ、どうしましょう?(您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这是诈欺了。

「我们不要了。二万五还来!」

「不行,小姐也帮你们准备好了。我们店家已经有损失了。」

明摆的鬼话。我一肚子怒火不可遏制,当下做了一件让我后悔万分的事情。

「好,我报警!」

「呵呵,你报吧。」平头男一脸不在乎。

我拿起电话拨了110,电话那头的警察问我有甚么事。

「我们和这里的店家有纠纷,现在店家强行要求我们付出高额的钱。请您们赶快来!」

「请告诉我地点。」

在日本,要描述地点是个难度很高的挑战(请参考拙作:http://www.ettoday.net/news/20140901/395468.htm),那晚算是运气好,我居然瞥见附近墙上的地址牌。我赶紧把地址报给警察,随即挂上电话。

平头男留在原地还没走。拉客的年轻人也没走。

「このまま动かないで!警察官がもうすぐ来るから、その时また说明してもらおう!(别走!警察就快来了,有甚么话对警察说。)」我斥喝道。

平头男没说话。异样的沉默持续了半晌之后,平头突然咆啸起来:「X你妈的!我做甚么了你要报警!」语毕,拳头立刻往我腹部挥来,结结实实打了一拳。

是漂亮的中文!

中国人一般说日语都带着浓厚的腔调,但这些中国犯罪分子居然把日语说到如此漂亮的程度,让我浑然不觉,着实把我这个在日本待了这么久的人大吃一惊。

朋友见状,冲上来架住他,我则是抓着他的衣领吼道:「你敢动手?你没事就别怕警察!有委屈,就跟警察说。」三个人揪成一团。此时,不知从何处跑来一群中国人,把我和朋友架开,放走了平头男。

「别这样,你们这样会吃亏的...」这群人(东北口音)死命架开我们,貌似调解,平头男早就逃得不见身影。

眼看一个诈骗嫌犯走了,年轻皮条客也转身要走,而警察还没来。我瞥见那个年轻皮条客离去的背影,挣脱这群架着我的人群后,冲向皮条客。

「别走!」我揪住了皮条客衣服后的连身帽。

「X!关我甚么事!」皮条客回头就是一拳。

又是漂亮的中文!

有些人的日语学了十年也不见得摆脱母语腔调。这些人的日语说得如此出神入化,为何放着正经事不做,要偷蒙拐骗?

当然,这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皮条客朝我额头打,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拚命揪着皮条客的连身帽,朝着「和警方约定的地点」走。我只要多拖住一秒、拖到警察到来,我就有机会了...。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其他则完全没有记忆。我后来才知道,皮条客为了挣脱我,死命地往我头部捶打,且拳拳针对要害(把我鼻梁打断了),但我怒火攻心,任他怎么打,我只想拽着他「见警察」。唯一依稀记得的,是我的「索尼智慧腕表」哔哔作响,「恭喜」我卡洛里消耗量达标....。

这也造成了我颜面、头部多处伤痕累累。

就在此时,刚刚那群貌似和事佬的中国人又来了,同样把我的手架开,安抚我道:「真的,相信我,你真的会吃亏的,别这样!」

皮条客也跑了。

「我已经吃亏了!你们不拦他,光拦我,甚么意思?我等警察来了,我还会吃亏吗?」我骂道,那些人只是陪笑脸,把我架离现场后,人就消失不见。

嫌犯全跑了。

我痴痴盼望的警察没在当下赶来。脸上淌着血,身上的伤算是白负了。就在我和朋友心灰意冷的时候,警察总算姗姗来迟。

两名警察,一老一少,漫步过来。没警车,没机车,连自行车都没有。

如果只是警察反应缓慢,还则罢了;此后警察的对应方式,才真让我感叹「天下的衙门都是一样的」。

警察看我脸上的血,猜出我就是那个报案的人了。

「你是报案的?」

我点点头。

犯人呢?」

「跑了。」

警察带着我们往派出所去,一路上问我事发经过。我脑子总算冷静下来,边走边交代事件过程。这大概三百米的路程,警察们来现场却走了七八分钟,让事件从原先的「钱财纠纷」,升级成了「伤害案件」。这也让我从原先「两万五变成七万」的单纯诈骗案描述,加工加料,把人、事、地、时、动作都要交代清楚,挨了好几拳还能说得出这样复杂日语,我在日本也不算白待了。

到了派出所,老警察帮我做简单的护理,年轻警察帮我做笔录。警察煞有介事地写了几个字,画了一点图。仔细看,这所谓「笔录」,是一张白纸。

「怎么办,这成了伤害事件了...」年轻警察摇摇头,顺便试探我的口吻。

我苦笑着。

老警察也开口了:「侯桑,我看,犯人都跑了。新宿这地方你也知道的,这种中国人很多,根本不知道从何抓起。」

年轻警察接着说:「怎么样?要不要报案?我只能把话说在前头:抓到人的可能性...很低。」

明白了。这是暗示我别报案了。不知怎地,当时的我,一心认为麻烦是自己惹的,害警察奔波实在过意不去,警察伯伯没斥责我几句,我都该觉得恩重如山了。

「恩...知道了。您们继续努力,尽量维持这里的治安,希望这事情就到我为止。」

警察看我有放弃报案的意思,乐不可支地说:「那当然!一定努力!」

派出所警察安排救护车送我到医院接受急诊,我的朋友只有陪着我一起去。人生第一遭:遭殴打、坐救护车,全都给了日本。

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当班的医生是个年轻女大夫。我接受脑断层扫瞄,女大夫看了结果后,安慰我「脑部没事(大丈夫)」。

「当然大丈夫!一天下来都没用脑,跟新的一样,哪可能有事!」

「是的...啊!不是不是,您当然是用脑的,哈哈,您用脑的...」女大夫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在场护士全都笑成一遍。

就这样,一个鸡飞狗跳的晚上结束了。战果是:鼻梁骨裂开、额头两针,以及满室年轻女医、护士的笑声。

第二天,我听从医师指示,不去上班,接受专门外科医生的检查。我发邮件给客户,说我「遇到交通事故」,想请一天假。

客户立刻打了电话给我,口吻很是关心,问我受伤状况。

「鼻子撞得骨折了,比以前帅多了。但脑子很好,新品!」客户看我照常谈笑,知道我不算太严重。两人嘻嘻哈哈地挂上了电话。

早上到医院,这下才发现笑不出来。鼻梁没移位,外伤情形没有变化,医生的判断是「暂时无须做手术」。只是昨晚急诊到今天的复诊,各种检查花费一共是七万多日币。这下可好,医院算是替诈骗集团「代收」他们没骗到的七万了。

看官须知:一些刚在日本工作的新人,月薪实际拿到手,也就是十五、六万。七万,几乎是这些职场新人半个月的薪资!我付完了钱,一肚子怒火又升起了。医疗费七万、一天没工作,XX万(不好透露我的酬劳)。这是我该承担的?

话说:我日本所得税也没少缴,日本警察保护我这个外国公民,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昨晚的一场恶战,几乎就在警方眼皮底下突然而来、悄然消失。这好像不太对。

不,是越想越不对。

我决定反击了!

新宿警察署伸冤纪实

如果派出所爱莫能助,我就找他们的上级单位:「新宿警察署」。日本电视剧里警察们宵旰从公、除暴安良的英勇形象,让我对此地警察多少有些期待。这种几近幻觉的乐观情绪让我在下午就剑及履及动了起来。

台湾朋友已经搭飞机离开了。我只能自力救济。我花了两个钟头的时间,把事情经过,人事地时全都打成「状纸」,交代清楚,列印出来。十年也难得用一次的日文单词,如「殴る」、「引っ张る(拉扯)」、「掴む(揪)」,这张状纸里全都用上了。这状纸要是在日本衙门行得通,我以后就在日本兼差做师爷。

下午四点,我拿着状纸,坐电车直奔「西新宿」站的「新宿区警察署」。「新宿区警察署」外观称不上「立派」(雄伟),比起台北市大安区的警察局,甚至略显寒伧。我才一走近门口,门口一位拿着长棍、竖着盾牌的警卫立即叫住我。

「要做甚么?」

「我想报案。」我答道。

警卫看着我脸上的伤,又问了一句:「甚么案?」

「伤害案件。」

「在哪发生的?」

「歌舞伎町。被拉客的打。」

警卫打量我之后,问道:「谁打你的?中国人?」

我点点头。

看来这类案子多得不可胜数,连门口警卫都能猜到三分了。

「有医院开的验伤单吗?」警卫问道。

「没...没有。只有医院开的收据。」

「没验伤单不行的。」

「对不起,赶着过来,忘了去拿。」这确实是我的疏忽,只好老实承认。

「没验伤单,报不了案啰!你进了门里也一样。那里的人也会这么跟你说的。」警卫不假思索地回复。

没验伤单就报不了案,报不了案警方就动不了,警方动不了犯人就继续逍遥法外....我在这个国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堕入一堆规矩的迷宫,找不到出口。

「我不能先报案吗?我想保全证据。我怕我若丧失时机了,到时连路口监视器的画面都会消失!」我近乎恳求地说。

警卫想了想,做了个手势:「这样...你进去吧。」

呵呵,我又能报案了。门口警卫的盘查,算是为他的同事们把报案的民众过滤在入口处。这已经暗示了此处不是欢迎民众击鼓鸣冤的所在。

换了出入证后,我直奔四楼刑事课。刑事课知道了我的来意,说「拉客」引起的暴力事件算是「组织犯罪课」的职掌,要我到五楼「组织犯罪课」去。我又赶往五楼。

警察署不像一般单位,没设「受付」处(接待询问处),我只有站在门外,指望门内来来往往的警察能主动注意到我。

一个警察似是注意到我了,停下脚步问道:「您是...?」

「我是来报案的。」

「报甚么案子?」

「歌舞伎町拉客的打伤了我。」

警察转身帮我找了负责人。没多久,出来两个人,一个身材魁武,一个身材精瘦。魁武的自称「鹰桥」,精瘦的自称「矢野」。两人活脱是日本「时代剧」(古装剧)里的人物。

两人和我,在门口走廊外的长椅上坐下。我就像是遇到青天大老爷,先把状纸递给鹰桥,随即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的冤屈。说完之后,只见鹰桥摇头苦笑。

「侯桑,这事情,你应该是案发当时就报案,你现在找我们,我们也无能为力呀。更何况,犯人都逃了,你连犯人是谁都不知道,你要我们怎么查?」

「鹰桥桑,我当时就报了案了。警察来迟了...。」

鹰桥一怔,随即问我:「警察怎么说?」

「说的话和您一样:犯人都逃了,没办法。」

鹰桥表情有些尴尬,开始埋首我的「状纸」。

不知道是何时看到的民间传说:台湾光复后,民众揶揄国民政府警察官僚气息,说有人报案家中发生窃案,警察却是双手一摊,谓「你不把小偷带来,我怎么办案?」

这事大概信者恒信。但眼前日本警察演的正是这出戏码。

坐在一旁的矢野接着道:「侯桑,你说当时有台湾朋友在场。你的朋友呢?」

「朋友今天早上搭飞机走了。」

「朋友走了?....这个嘛...。侯桑,我不是故意要说不中听的话,你朋友都不在了,谁来证明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愣住了。

矢野继续说道:「我们警察办案子,是不能听片面之词的。我们得多方采证,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说是不是?」

我接不了招了。警察在不想接案子时,就是用这种磨功。比较起来,那晚诈骗集团骗不到便拳脚相加,还直截了当点。

鹰桥突然像是注意到了甚么,指着我「状纸」里的一段话:

为怕打人的嫌犯逃走,我抓着嫌犯衣服...

「你抓了人家了?」鹰桥问道。

「恩。怎么了?」

「抓了,你也犯法了。这可是『暴行罪』喔!」

我一个完粮纳税、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居然会扯上「暴行罪」?我赶忙解释道:「这不是正当防卫嘛?人家打了我呀,而我仅仅抓住他的衣服而已,根本没动手!」

鹰桥摇摇头道:「在日本,你知道甚么是『正当防卫』吗?人家打你,你无处可逃,只能动手反抗时,这是『正当防卫』;你当时能逃嘛!能逃而不逃,这就不是『正当防卫』了。」

我傻眼了。挨了拳头自己得先溜。我溜他也溜,两造全溜光了再报警,这才是「正常程序」。

「『暴行罪』,就是你用蛮力企图控制或威吓人家,这就算是『暴行罪』。没造成对方受伤也一样。」

看来,我就算真的提告了,还可能吃官司。只要我不提告,一切就当没发生....。

「您告诉我,一般老百姓遇到这种事,怎么做才对?我们能报警吗?警察不保证及时到现场;我们能自行处置犯人吗?一动手我们自己都吃官司。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鹰桥迟疑了半晌后,道:「唉,您当初别去就得了。」

我当然知道。但是,警察若指望「人皆完人」,我们养警察是干啥的?

我思考了一下后,道:「我不管对方会不会告我『暴行罪』,我决定要让他们绳之以法!」

鹰桥见我意志坚决,只好换了一套说法:「但我们真的没法保证抓得到嫌犯。」

「我查过了,就在案发现场有监视录影机。」我提醒鹰桥道。

「侯桑,你要知道,在日本的中国人那么多,就算从监视录影机找到嫌犯脸了,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

这是实话。除非到处拿着嫌犯照片一个一个问当地的中国人,否则要找真的比登天还难...。

「鹰桥桑,给我一天,我给你犯人名字。我今晚就找出来。」

鹰桥一脸的疑惑,好奇地问我:「你怎么找?」

「我可能有方法了。一天,我找不到,我就不报案了。」

我鞠躬告辞了这两个爱莫能助的警察,踏上「自行办案」的路了。

擒贼记

我其实没有好办法。若是在台湾,这点「屁大的事」足以在媒体喧腾好几天:「民众两度报案,两度吃闭门羹」、「悲惨世界:警方动作迟缓,坐看民事纠纷变成刑事案件」。看官们也别老说台湾媒体乱象丛生,和日本这种「八风吹不动」的衙门打交道,你有时还真指望此处也能出现像台湾网媒这样的媒体,用点耸动标题,把他们「一屁打过江」。

闲话休提。我拿定主意:自己再次去一趟歌舞伎町,看能不能把同一个人再引出来。这得靠点傻气,更多得靠运气。

这些人在某件事上和我这个做「系统顾问」的有一个共同点:一天没上工,一天就没钱。那晚他们为了我躲警察,可能一个晚上都没收入。但整日龟缩不是办法,他们还是得出门物色下一个目标。

如果我运气够好,说不定今晚就遇得到同一批人。日本的监视录影带保存期限从一周到一个月都有,没有一定的规定。我必须越快越好。

我决定今晚就行动。

就在下决定「钓鱼」的当下,突然感觉回到少年时期,甚么冒险行为都敢尝试。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我的「赤子之心」用在今晚了。

我打算把自己扮成中国观光客。那个拉皮条的肯定认得我的背影,我决定戴顶帽子、戴上口罩、眼镜。顺便也遮住我脸上的伤痕。

衣服全面换成便装、揹着背包。临时还抓了一本《中文观光指南》,一把雨伞。乍看镜子,连我都不太认得自己的模样。我不像观光客,谁像?

晚上八点,我打扮妥当之后,踏出门,搭上JR中央线。八点卅分,再度回到新宿歌舞伎町。

依旧是那晚般的霓虹闪烁、人声喧闹。我沿着同一条路线走。一路上,有各国的皮条客迎面而来。我低着头,尽量聆听这些皮条客的招呼声。

「お客様、いかがでしょうか、饮み屋の方は?」

不是他。

「マッサージはどうですか?」

这个人也不是。

一手握着长柄雨伞,一手抓着《中文观光指南》,心中默念着,盼望眼尖的中国皮条客能立刻嗅到我这个「醒目的对象」。就这样,我走了一圈,一无所获。

「就当是散步吧,」我想着,决定再绕一圈。有这种工夫穷磨,还得拜我如今非上班族身分之赐。我于是再度以「歌舞伎町」这座大牌坊为起点,踱步慢走。

我这晚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打扮算是特殊,几个刚刚对我搭过讪的皮条客立刻认出我来,认定我为了寻芳犹疑不决,这回更是死命地对我介绍「好玩的」。我没搭理,继续走我的路。

就在我走进一条巷子时,突然见到眼前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那个年轻人!他还是穿着那晚的连身帽。他和我打了一架,那模样让我一看就认出来了。他正在搭讪别的客人。

我加快脚步接近他,越是接近,越是发抖。

不行,得冷静下来!

假装拿起电话,隔着口罩高声说话:「...催个啥呀,你!等我找到了,报了南京大屠杀之仇,我保证让你流口水,你这小子,呵呵呵....!」

这够像了吧?我都不知道寻芳客还能怎么演了。

年轻皮条客出于职业反应,立刻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这身装束他肯定认不出来,那晚我与皮条客是用日语交谈,光凭我的中文腔调,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我。

我装作没看见他,视若无睹地继续讲电话,但内心的紧张到达顶点。万一他认出我来了,我不仅一切白费,可能又会有一场恶战。他占着地利,呼朋引伴把我围殴一顿,轻而易举。

皮条客似乎放弃了正在搭讪中的客人,相中我这条「大鱼」。他起步走向我。

我仍在「讲电话」:「好了,不跟你鬼扯了!我要继续完成我的任务...。」说完,我按了一下电话,假装挂上电话,其实是启动了录音功能。

「朋友,第一次从国内来日本?要找日本小姐?」皮条客开口问我了。第一关过了:他没认出我!

「你怎么知道我国内来的?」我故作兴奋地反问他。

「刚刚听你讲电话,是中文。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介绍?日本店家一般不招待外国人的。我帮你介绍能接受外国客人的,怎么样?」

我略作犹豫,然后回答:「好吧,我要真的日本小姐喔!」

「一定的!不骗你!」

「价钱怎么算?」

「七十分钟,三万,怎么样?全套的!」

「好的,全交给你了。南京大屠杀的仇,我今晚非报不可,呵呵!」

皮条客冷笑了几声,开始领路。如此这般,我跟着皮条客背后走着,情景和当天晚上一模一样。我不用担心被他识破了,但另一个问题又来了:我该怎么报警?

我不知道这回皮条客要把我带到哪去。我连现在身在哪里、下一分钟将往何处,都说不清楚,我能怎么报警?现在偷偷报警,依照上回望眼欲穿的报警经验,恐怕我这次精心策画、引蛇出洞的技俩,将以再度损失三万日币告终。

就在此时,我突然想到了:上回事发地点为何会是7-11便利店?

这不是偶然,而是有理由的。7-11是日本唯一能以外国提款卡提领现金的便利店!

日本的提款机尽管数量不少,但能用国际提款卡,如VISA或Cirrus,甚至中国「银联」的,并不多。日本「全家」商店要到2016年才全面开放,几家主要银行能对应国际提款卡的也寥寥可数。

但7-11里的提款机是少数的例外。

这些人既然锁定中国观光客,必然设想到这一点。他们先把寻芳客引到7-11,万一寻芳客没带足够现金,他们就会要求寻芳客就近到7-11去领钱。

至于那晚群集在7-11附近,突然冒出来、把我架开的中国人,不是碰巧在场,而是守在那里「围事」。7-11就是他们约定好的下手地点!

想到此,一切都有脉络可循了。他们有固定的作案「路线图」,7-11则是必经之路,我只要和警察事先约好在歌舞伎町的7-11,必然手到擒来。

我兴奋起来了。望着皮条客的背影,我暗自念着:「你也有今天...!」

「对不起,等我一下,我接个电话!」我大声叫住皮条客。皮条客停下了脚步。

我貌似闲扯地抓着手机,假装高声地说着:「我X!你紧张些啥?我正要去呢...」边说边进入旁边的小巷子,拨了110。电话很快就通了。

「警察局,您好。有何贵干?」

「您好,我姓侯。之前曾经因为伤害案件通报过你们....。」我边说边发抖,手机几乎抓不住。

「恩?有甚么事吗?」

「如今我巧遇加害人。请你们尽快在五分钟内赶到。」

「地点在哪?」

我咽了咽口水:「要赌这一回了」,想毕,立即接着说:「新宿区役所通,7-11!」

电话挂了之后,瞥见皮条客两眼锐利地盯着我,冷笑着。

不妙!我报警被他发现了,看来我又得打一场架。一个巨大的恐惧感袭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皮条客笑嘻嘻地说:「你那朋友比你都急呀。」

我捏了把冷汗。看来他还没识破。

「是呀,所以全看你了,帅哥!」

两人继续走着。看看差不多时间,我开口主动问皮条客:「帅哥,我突然想到我身上钱不够!你看哪里可以提钱?」

「你是甚么卡?」

「我银联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带你去。」

皮条客领着我往前走,走到了我熟悉的那条人声鼎沸的马路。这是「新宿区役所通」。错不了了!他正是要带我去那里的7-11。

到了7-11,我略微看了一下四周。警察没来,而附近隐约有一群中国人蹲在那里。八成是当天那批人了。

皮条客示意我进去。我走进了7-11,皮条客则是等在外面,似乎是在和那群中国人交谈着。

我操作ATM,故意假装按几个按键,随即跑到店外,对着皮条客说:「帅哥,这操作画面全是日文,我看不懂!」

「有中文的!」

「你来帮我看看。我搞不来。」

皮条客进了店家,帮我看画面。两人操作了半天,但钱始终取不出来。

取不出来也是当然,因为我用的是废卡,几年前在上海工作时办的。这一切只是在拖时间。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外面人群鼓噪,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皮条客突然撒腿要跑。

原来是外头那群中国人看到警察来了,赶忙通知他。我这回再不客气了,用雨伞勾倒他后,扑倒在地抱着他不放:「别跑呀!你要帮我介绍日本姑娘的....」

店里一堆人惊叫连连,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我死命地压着皮条客,最后交给警察的,不仅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活人。警察如瓮中捉鳖,把皮条客上了手铐。

我把口罩揭下,对着皮条客说:「你还记得我?」

他嘴里嘟囔着,似在骂着甚么,两个警察抓着他,没让他多说,确认他的身分、确认时间、罪名(伤害罪)后,把他押解上车。我也跟着一起去了。接下来,做笔录(这回是真的),按指模,完成报案手续。为了给警察留点面子,「当事人曾经报案,未被受理」这一节,就在笔录中按下不表了。

我后来为了去警局作证,又跑了一次新宿区警察署,和鹰桥再度见了面。鹰桥不只一次劝我不要再冒这个险,但仍忍不住夸我:「よくやりました、侯さんは(真有你的,侯桑)!」

这个险确实不该冒,也完全不值得鼓励,但你们不干活,只有我自己来呀。如此,鹰桥忍不住夸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我帮了警察干了百分之八十的活。

接下来,我继续为了系统专案,在东京、名古屋间东奔西走,但开民事庭时,还是会回来东京。到底是几十万日币的损失,不讨怎么行?看官们,您说是吧?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