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字记录「富国岛的日子」 89岁退休教官难忘:老乡补我一枪吧!

陶如朗。(图/陶如朗提供)

记者曾筠淇、谭志东/采访报导

89岁的退休教官陶如朗生逢乱世,为了记录「艰苦奋战」的独特历程,他在80岁时决定自学电脑,完成高达1万5000多字的《我在富国岛的日子》,希望能把1949年「大迁徙」的这段插曲留下来。因为,他们是一群被法军缴械的年轻战士,集体坐困在越南最南端的小岛,天天看着蓝天与清澈见底的海水,有时畅聊撤退的艰辛,有时幻想如何反攻大陆,在经过整整4年的等待,命运之船才载着他们航向遥远的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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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我一枪吧 剽悍的班长苦苦哀求

第二次国共内战在1946年6月正式爆发,由蒋介石所率领的国军接连失利,数百万大军要不是被歼灭,就是向中共「投诚」,因此只有50多万军队陆续撤到台湾。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士兵都马上「转进」到台湾,很多人是先到大陆沿海的外岛,其中撤到海南岛加上原本驻军共约10万人,7万余人撤到舟山群岛等等。另外,还有少数残军撤退到缅甸,后来在李弥将军率领下成为闻名的「异域孤军」;还有3万4千余人分批进入越南,在富国岛与金兰湾滞留4年,最后才得以相聚于复兴之岛。

为什么会有3万军民到富国岛?原来,内战进行到1949年10月,湖南省也被「解放」,当时的主席黄杰带领省政府、中央嫡系的第一兵团等南进广西。不过,局势的变化的出乎意外,解放军前进速度竟然比撤退的国军还快,华中军政长官白崇禧在12月5日离开广西前电示各部,「为确保反攻基地,各部队应力求避战,保存实力,轻装分散,机动游击,各自选择适当地点,以安全为第一。」

同年12月8日,由于云南省省主席卢汉宣布「起义」,原本考虑进入云南的黄杰只好率领第一兵团等部转进越南。另外,属于桂系李宗仁(当时的代总统)、白崇禧的部队,也就是张淦的三兵团126军张泽湘、徐启明的十兵团46军谭何易、第十一兵团残部等陆续进入越南北部。

居住在苗栗公馆乡的陶如朗回忆道,他的老家是合肥市,16岁的他就读安徽省立中学,当时因正逢战乱时代,所以只能听从政府安排,学校共有几十个人从军,追随国军第十兵团第46军的军长谭何易、副军长王佐文。这支桂系部队的凝聚力很强,本来是在安徽作战,边战边走,撤退到湖北后,再进湖南,最后为了赶往广西钦州,他们日夜兼程;在路途中,一架飞机忽然掉下一个类似于紧急命令的包裹,于是部队紧急转向,改往广西省东南、也就是中越边境的十万大山,事后,才知道原来是因为钦州已经失守了。

▲陶如朗可说是活到老、学到老,学用电脑打字,将这段故事一字一字记录下来。(图/陶如朗提供)

前往越南的路途上,山顶忽然出现「一群穿着黄色衣服的人」,紧接着就是追兵方向传来阵阵枪声,场面相当混乱。在震耳欲聋的枪砲声中,陶如朗的脚不慎被一匹马踩中,重心不稳就滚下山底,然而「这一滚,却救了我」,因为身在山谷,所以没有被子弹波及,直到枪声停止后,他才缓缓站起并赶向部队。

老乡、老乡,补我一枪吧」、「老乡、老乡,给我一枪吧!」平时非常剽悍的班长竟第一次露出无助的神情,苦苦哀求的模样令陶如朗相当揪心。他说,这场战斗中,身形高大的班长中弹受重伤,没有医药,只能痛苦的等死,在听到这样的「请求」后,他煞时想起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如果有人受伤,最好别好心提醒,以免对方一听到就立刻瘫软甚至倒地不起。

在途中,陶如朗还撞见一名「屁股是红色」的女人,看样子不是受伤,应该是「月经来潮」造成的;可是当时为了逃命,女人根本无法处理私密的生理问题,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顾虑自身形象,只能胡乱奔走。

陶如朗一边苦笑、一边补充了一段小插曲,当时,和他同部队的一名译电官正巧经过自己的老家,因此对方便悄悄告诉他自己打算回乡一趟。然而到了隔天,陶如朗却看见电译官失落的回归,一问之下才知道,因为「对唱最近的山歌」是证明自己身分的暗号,译电官已经离乡多时,自然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唱,无奈有家归不得。

▲陶如朗80岁自学电脑,将他的生命历程记录了下来。(图/记者曾筠淇摄)

离开国土 才体会母亲情深陶如朗所属的第10兵团第46军在民国38年为了回台湾,只好向法国人「借道」,当时他们缴械、被搜身,甚至连指甲刀都不能留在身上,对军人而言,「放下武器即是投降。」

陶如朗提到,他与弟兄下船后,抵达一片平原空地,四周都是法军的帐篷,「此时我们是俘虏,不得越界」,只能在帐篷的范围内活动而已,那时,没得吃也没得喝,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法国人甩出的垃圾袋中,找到几块小面包来当一餐。

经过统计,46军此时只有1970人,其中军官216人、士兵1750人、眷属4人。后来,陶如朗与其他弟兄被运到一个名为「莱姆法郎」的地方,法国人要求他们前往3公里外的小镇「盖手印」,与此同时,他碰见了三、四个年轻人,「大概是华侨的后裔,不会说中文,非常友善的用笑容对着我」,让他顿时想起家乡的可贵,「没有母亲才体会到母亲的情深。」

陶如朗一行人盖完手印后,在回程的路上,因为太热太累,便坐在路边休息,岂料过没多久,竟有像是猪油般的水滴不断滴在他们的肩膀上,他抬头一看,果真发现有一大片透明、薄薄的东西被挂在电杆上方。事后,陶如朗才知道,原来那并不是猪油,而是人的内脏,不过吃人肝在当时根本不足称奇,至于取得方式,「他不告诉你,当然是很残忍的。」

肚子 像是鼻涕般的稠状物

1950年2月,留越国军队在黄杰的统一整理下,改编为管训总处;至于桂系「最后的少壮派将领」谭何易军长出任第2管训处处长,随后被调升为总处副司令官。

陶如朗与部队之后来到越南最南端一个名为「富国岛」的原始岛,当地分为「阳东」和「介多」2个管训营区。陶如朗所属为后者,大伙儿初抵达介多,映入眼帘的是片白净沙滩,附近则是森林,如果平时想吃鱼,就算没有鱼饵,也可以轻松钓起和手掌差不多大的鱼儿;不过,也有些人实在不擅长钓鱼。

因为补给太过欠缺,其实有点像是自生自灭,自然就会营养不良,多数人都患有「脚气病」,整只脚都会浮肿,陶如朗坦言,他当时也曾肿到腿部,「肿到肚子人就没救了。」

患有脚气病的人多仰赖红十字会提供的「花豆」获救,因为花豆富含丰富的维他命B,因此陶如朗餐餐都吃,把花豆当成饭,状态也逐渐转好、慢慢康复了。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这么幸运,有些人因为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到死」,由于症状会传染,所以在欠缺药医的情况下,许多人都会拉出形同鼻涕一样的稠状物,就是「拉出白色的、红色的」,最终只能听从命运安排,然后被草草埋去。

面对难题,人类总会设法解决。为了解决拉肚子的症状,陶如朗略带兴奋的表示,他们当时观察了猴群的行动,发现只要「斩除尾巴」就能成功抓到那只猴子。猴子被喂食腐烂的食物后,同样也拉出白的、红的不明物体,为了生存,牠便会找寻树根来咬食;人类发现咬树枝真的有用以后,也跟着这么做,最终果真好转,于是日后只要有任何病况,都会派出猴子帮忙试验,因为他们相信,「猴子是动物里的医生,会医自己的病。」

陶如朗当时正值青壮年期,他们那个年代的军人大多服从性高,对长官相当死忠,而他当然也不例外。陶如朗提到,属于桂系部队的多是广西、广东人,除了很能吃苦,还非常能战,而最大的特点就是「团结性强」,当时只要是老乡,就会感到无比亲切,对他来说,这些优秀的将领和官兵待在富国岛实在太大材小用了。

才跳下去 水面竟被染成一片红

与越南人朝夕相处的过程中,陶如朗发现,当地土着的牙齿多为黑色,黑到发亮最时髦、最帅气。不过这样的样貌陶如朗倒是不太习惯,他还特地找了墨鱼的骨头并磨成粉,只要拿这些粉来搓牙齿,就可以重回亮白。

富国岛上流行着许多运动,其中最受越南官兵欢迎的就是游泳,由于生活在海边,所以游泳可说是必备的技能。最令陶如朗印象的是,某次有一个人才跳下去没多久,水面竟染成一片鲜红色,紧接着就有一片肺叶缓缓浮上来,原来,「被鲨鱼碰上了!」

陶如朗回忆道,虽然整个岛几乎都是男性,不过还是有少数的眷属,每次妇女只要去海边戏水,轻薄的衣服总让身形若隐若现,傲人曲线完全藏不住,对这些军人可说是一大享受,因为「营区里的女人很少很少,好像是稀有动物一样」,相当珍贵。

▲陶如朗与其他弟兄有着革命情感。(图/陶如朗提供)

陶如朗还分享了一段抓鱼的故事,那时有好一群人围在海滩前面,他也赶紧凑过去看看,想不到竟撞见一群人用木棍将鱼抓上岸,鱼的尾巴上还绕着很粗的铁链,「铁链连接一个粗粗长长的铁桩,铁桩直挺挺的打进鱼的肚子里!」那只鱼非常大,嘴巴有「我的两手排开再加20公分」,身体长度则约有10公尺左右。

陶如朗说,后来他听闻,其实很久以前就有人发现那只不知名的大鱼,并将其奉为「神鱼」,沙滩附近甚至还供着「神鱼」的骨头。而会有神鱼这个美名是因为,每当小船在海面上被打翻了,牠就会游过去,让当地人可以爬到牠身上,平安的回到陆地上。

虽然在富国岛上,发生了许多特别的事,但在当时,多数人还是不想一辈子待在那,因此陶如朗每次仰望天空,或低头看着海水,总会心头一酸,思考着离开的日子究竟何时将至。

富国岛拥有洁净沙滩,且天然资源丰富,不但出产鱼露、胡椒,当地更因为盛产珍珠而有「珍珠岛」的美名,至今已成著名的观光胜地。由于富国岛是副赤道季风气侯,因此年平均气温落在摄氏27度,相当舒适,一整年都非常适合旅游,此外,富国岛的面积比2个台北市要再大一些,约589平方公里,待个一、两天就能玩透透。

陶如朗这时忽然叹了口气,即便当时是那么想离开,但现在的他,却一直很想回去富国岛看看,享受那儿的美景,以及重回「自由自在」的怀抱之中,「但是没机会」,因此他也只能透过网路上的照片过过干瘾,并回想过往的点点滴滴。

▲陶如朗回台后,选择住在苗栗公馆乡下,享受田园风情。(图/记者曾筠淇摄)

他说,当时在富国岛是当报务员,每晚都会听来自台湾中央广播电台的节目,记录新闻、抄写广播内容,油印成报纸并发送给岛上军民,让大家可以一点一滴认识台湾。

对陶如朗来说,这些不同的生活片段,是无比的重要,也拼凑出他对「美丽宝岛」的模糊印象。

1953年,约有1500人放弃来台,志愿留在越南与柬埔寨成为侨民,其余则有约3万人抵达台湾。陶如朗回台没多久后,考取军训教官并被分发到苗栗,也在这里定居;退休后,80岁的他便报名国立联合大学的「乐龄大学」课程,学习如何用电脑打字,并将这段岁月的故事集结成册,因为在富国岛自由自在的日子,像是找到了大自然里的医生、在岸边看着「稀有生物」、认识了挚友等,全都是如此美好的记忆。

「1949年是许多人心中一辈子的痛,永远的痛。」陶如朗说,他想留下文字的目的,不单单只是要写富国岛的美,更重要的是要台湾人知道「复国」的辛酸,特别是现在多数人受到「去中化」影响,已经不了解当时所发生的点点滴滴,既然「1949年是一段不可抹灭的历史」,同时也是他最重要的生命历程,因此还是希望可以透过这些纪录,让年轻人有机会可以看到,哪怕只有几人,那都会是一粒能够成穗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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