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仙翁下凡来 白先勇专访之一
少女杜丽娘春游花园,牡丹亭下梦一书生,梦里交欢,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醒来怅然所失,抑郁而亡。少女离魂归天,十二花神来迎接,仙乐飘飘,曼舞翩翩,台中国家歌剧院连演三天苏州昆剧院全本《牡丹亭》,第一夜,故事在高潮中落幕。该戏制作人白先勇在掌声与喝采声中现身了,舞台上,他被一群彩衣斑斓的才子佳人们簇拥着,步履轻快,这里点头微笑,那里招手致意,仿佛南极仙翁。
对岸搬演汤显祖《牡丹亭》单位不知凡几,唯独以白先勇之名的白牡丹一支独秀,自2004年在台北首演,至今世界巡演289场,场场爆满,总观赏人次超过60万。演出结束后的派对,南极仙翁下凡了,近看他脸上挂着微笑,皮光肉滑,气色红润,身上一席宝蓝色长袍是服装设计师洪丽芬新制的,设计师长年为他裁制衣裳,说他10年来身形都没改变。
不,何止不老,简直更年轻了。2年前,政大教授陈芳明见他神采奕奕,以为他染发,探究之下,始知他出版《父亲与民国》,为父亲白崇禧平反,了却心事,故而神清气爽。访问第一个问题就问他这事,「欸,是真的,我最近写在联副的文章你看过没?《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不是出版《父亲与民国》嘛,这2年我走了12个城市,东西南北到各个大学演讲,就写这个事。」文章以八千里路云和月之名,自是把父亲比作岳飞,一代名将战功彪炳,晚年被蒋介石架空在台湾,形同软禁,颇有壮士未酬身先死的意味。而文章题目也反映自己为父平反,四下奔走的心情,「他为国家打仗一辈子,应该给他一个安静的晚年,百战将军何必要用小特务去跟踪?这不是国民党应该做的事,那个心事积压了20年,总算写出来了。」
白崇禧乃中华民国陆军一级上将与首任国防部长,育有子女10名,白先勇排行老8,出生桂林,乱世之中,童年相继在重庆、上海、香港度过,15岁移居台湾。
将军之子弃武从文,念台大外文系,22岁办《现代文学》,但不脱父亲影子笼罩。趋势科技文化长陈怡蓁是《牡丹亭》赞助者,说他行事严谨,共事者戏称他白司令、白将军。大作家也不否认这点,说:「我父亲是军人,很严格,我办《现代文学》时,以为他的世界和我格格不入,嘿,没想到年纪大一点,做事情也学他那一套,我办杂志,现在讲来有leadership(领导能力),能稳住这一群人一定要有相当的能力,你知道,文坛很不好弄的!」
李昂少女时代在《现代文学》发表小说,她心中的白大哥一双火眼金睛,自己的心情是悲是喜,白大哥一眼就看出来了,顺手一个搂肩或拥抱,她就足以忘忧。她说白大哥懂人情世故,制作《牡丹亭》钱的缺口这样大,可是就有通天本事这里找钱、那里要人,但又不让人觉得铜臭。
七等生、王祯和、李昂、三毛…翻开《现代文学》总目录,提拔的作者一字排开,闪闪发亮,可比封神榜。他名列仙班之首,《亚洲周刊》20世纪百大中文小说中,《台北人》入前10强,《孽子》是同志经典,晚近复兴昆曲,为父亲作传,谋一事成一事,人生亦如牡丹一样花开富贵,然而读他的小说,36篇之中,有23篇以死亡终结,堪称死亡笔记本。问为何如此?他回答童年肺病一场,小小年纪对人生便有了无常之感。
他7岁时住重庆,遭祖母传染肺结核被隔离,「我一个人住半山的房子,保母跟着,有自己的小厨房,吃饭一个人。父母亲偶尔来看我,但和哥哥姊姊不在一起了,觉得被打入冷宫,失去童年,从此个性就变了。」作家敏感心性,隔离3年,又更容易伤春悲秋了,独居的孩子听见灯火辉煌处有热闹的笑声,掉下泪。
「家里10个小孩,我不是爸爸最爱的,不是妈妈最爱的,他们掩藏得很好,表面很公平,分10个橘子差不多大小,但我心里很明白他们最爱的是哪一个。」他自我安慰夹在在中间,二边的爱都有分,其实幸福,但也知道「念书考得好,家庭地位高」的道理,从香港辗转来台念建中,跟寒窗苦读没两样,「建中学生数理很好的,我在香港又没学过,老师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请我前面的同学教我,硬着头皮拚命去念,欸,初三考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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